第2章 ☆、回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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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冬天,再刺骨的寒氣裏也透着一抹潮濕。冰冷的濕氣無孔不入,浸入衣服就成了刮骨的鋼刀,夾在風裏就成了割臉的冰刃,刺得人生生的疼。
「哥,你可回來了。」
原本泥濘的土地上因着天冷,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陸羽聽到屋子外有動靜,急匆匆地跑出來。院子裏,只見一個半大的小夥子,在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大染缸間,走一步滑兩步,狼狽地向并不遠的門口挪動。
「急什麽急,摔着了媽又要教訓我。」
陸離穿的倒是不薄,一件灰布的毛衣完整無缺,就是顯得有些小。十五、六歲的男孩,正是長個頭的時候,一天一個樣,像是要長個沒完。年前才打的新衣裳,過了個年就短了一截,袖子堪堪夠到手腕,露出的一截手背上紅通通的,盡是大片皴裂。
好一會兒,陸羽終于滑到了哥哥面前。
「哥,你的外套呢?」
陸羽突然發現,哥哥出門時穿的那件大大的外套不見了。陸離聳聳肩。
「給你何雅哥了。看他那冷得直打哆嗦的可憐樣,都快凍死了。」
陸羽心領神會地點了點小腦袋。
「哥你對何雅哥就是好。打小就對他好。」
「我對你不好嗎?」
陸離揮手作勢要打,陸羽見情況不妙,趕緊架住哥哥的胳膊。
「哥,你說真是奇了怪了。這河兩邊樹上的葉子早就落了幹淨,怎麽風還這麽大?」
「笨,就是因為葉子落光了,風才會吹得沒了遮攔。」
陸離本想再敲他一記,但見他站穩都難,也就作罷。陸羽接過哥哥手裏的布袋,兄弟倆相互攙扶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屋裏去。
「唉,何雅哥就這麽走了?」
「啊。」
陸離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麽。陸羽知道,哥哥這是舍不得——其實,他也很舍不得。三人從小一起長大,何雅和哥哥的好他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上。只是何雅哥哥的好,是溫柔得像水一樣的,更讓人眷戀。
陸羽拍了拍哥哥的肩膀。
「不就是出去念個書嘛!個把年就回來了。你還怕以後見不着何雅哥?」
「這可不好說。」
陸離輕輕嘆氣,呼出的白霧在眼前凝成小小的一團白球。他回頭看了一眼回來的路——除了自家的院子,院子裏的染缸,院子外的見不着人的路,面上結了一層薄冰的河,再沒有別的了。
那個人,已經走了。
陸離轉過身,跟着弟弟進屋去了。
這一轉身,就是十年。好似人這一生,有好多個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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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大城市就好像是院子裏的亮燈,聚集了許多四面八方飛來的蚊蟲。它們狂熱地迷戀這不曾見過的光明,貪婪地吸附它。的确,這裏——橫濱,自從明治維新以來,就成了一座光輝閃爍的城市。即便到了現在這個深夜時分,大街上依舊人來人往,燈紅酒綠。
碼頭旁,汽笛的長鳴已經響起。馬上,這裏将有一班輪船,向大海西岸,中國的上海出發。
「明希,我最後問你一次。」
男人的豐唇間吐露出流利的日語,手上的動作卻顯得遲疑。他站在女人面前,本想将手搭上她的肩膀,思索片刻,雙手還是垂在了身體兩側。
「你真的願意,同我一起回我的故鄉嗎?」
身披天鵝絨披肩的女人看了看男人的手,貝齒輕咬下唇,點了點頭。男人于是又說:
「那裏是鄉下。家裏很窮,除了書實在沒什麽別的東西。完全沒有辦法和你在東京的家比。」
「我知道。」
女人擡起頭,堅定地看着面前的男子。男子長相英俊,眉眼間流轉的,是再多硬朗也掩不去的清秀和文雅——難怪他叫「何雅」,她常這樣想。
何雅,何其儒雅。
女人望着男子眼中倒映出的自己,以同樣流利的中文,一字一句回答道:
「我是你何雅的妻子。丈夫去哪裏,妻子理所應當跟着。」
男人嘆了口氣,終于伸出雙手,将妻子拉入懷中。
「我只希望你不要後悔。」
女人靠進丈夫溫暖的懷裏,靜靜地感受他已經被穿得很薄了的大衣下,那規律而有力的心跳。
印象中,男人一直穿這件外套,打從他倆第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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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赴日留學的中國學子特別多。大家都懷揣着各自的抱負,或大或小,向着海的那一邊,那個和自己的祖國隔一道海的國家——隔海相望,那是別府蒸騰的溫泉,是東京繁華的夜市,是白頭千年的富士山,是上野公園燦爛的櫻花。
何雅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什麽雄才大略、胸懷大志之人。之所以當初選擇去日本留學,竟不是為了向鄰國學習什麽先進技術和思想,而只是因為自己曾在閑暇時光,在父親老舊的書櫃前坐下,靜靜聽了一曲古老的《櫻花》。他能想象的到,那在風中流瀉的花瓣,慘白的笑顏鋪落一地,仿佛歌舞伎臉上的□□,與唇上濃重的鉛黑對比的濃烈,飄散開了一種沁人心脾的清香。也有可能,是緣于自己對那一篇閑淡的《雪國》的貪戀,沉醉于雨中夾雜着六月冰棱的嘆息,靜籠成氤氲,如音符中的舒緩節律,滑落空靈的至美。
【或許,我就是這麽一個碌碌無為的人吧!
也罷,這輩子,差不多就這樣吧!】
回頭看自己的妻子——那是他的大學同學,出身富庶的商賈之家。因為家中過去常和中國商人打交道,因此習得一口流利的中文。此時的她,正披着一件天鵝絨披肩,站在船頭的另一側看風景。
【人這一輩子,無非就是娶妻生子。愛不愛,都這樣……】
不知怎的,腦海裏竟模模糊糊地形成了一個人影。何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鹹腥的海風自鼻翼進入,吸進肺裏,意外地帶來了一股仿佛尼古丁的快感。何雅緊了緊身上那件穿了十年有餘的外套。
【一轉眼竟然就已經十年了。這十年,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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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對于習慣了溫暖和炎熱的南方人來說,是相當難以忍受的。但春天那種霪雨霏霏,到處都濕嗒嗒黏糊糊的感覺,顯然更讓人不适。尤其是在這種讨厭的天氣裏,還要忍受早已聽得倒背如流的聒噪——
「你說說你,過了年就是廿八的大老爺們兒了。怎麽成家的事,還這麽讓我們兩個老頭老太操心!」
又來了,日日催夜夜催,就為了成家這事兒,陸離覺着自家娘親就差沒去陸家的祖墳上哭訴自己的不孝了。
「媽,這事兒我都不急。你急什麽?」
「你,你懂什麽!」
陸媽媽被兒子這一句給氣着了,捂住胸口連連喘了好幾口氣。陸離知道自己做了壞事,急忙過來安慰。
「好啦,媽,我這不是想着再幫家裏多分擔點事情嘛!你看染坊每天都那麽忙,光靠您二老怎麽能行……」
「娶媳婦生兒子和這有什麽關系嗎?」
陸媽媽無奈地瞥了大兒子一眼。
「呃,這事兒不是小羽在努力嘛!我就……」
「就什麽?」
見兒子又要逃,陸媽媽趕緊揪住他的耳朵,把陸離給扯了回來。
「疼疼疼,媽……」
「不疼不長記性!」
嘴上說的兇狠,但陸媽媽心裏終歸還是疼着兒子的。見他被自己揪得龇牙咧嘴,趕緊松了手,還輕輕捂了一捂他的耳朵。
「反正你給我記着,媳婦的事你得給我抓緊。對了,我前些天聽鎮上的阿拓說,何雅要回來了。」
「哦?什麽時候的事?」
臉上表情平淡如常,但陸離的眼神,卻是不由得黯了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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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過去這麽多年,何雅依然最喜歡這裏——不光是因為那世人皆知的小橋流水人家,那精巧雅致的依水建築,還有那飄逸在空氣中的,一股濃郁得連史書都裝不下的文化氣息……
何雅喜歡這裏,喜歡腳下那沾着晨露的青石板,喜歡那層層疊疊的黛瓦粉牆,喜歡那靜若止水實則細流無聲的河,喜歡那被水圍繞靜谧安寧的房屋,喜歡那異國他鄉大城市所沒有的一切……
喜歡,那與生俱來的美麗。
或許和大城市的日新月異相比,農村裏的變化,總是要慢那麽好幾拍。所以,闊別故鄉十年有餘的何雅,竟感覺不出多大的變化。
早些時候,何雅去過蘇州和杭州。不過,比起秦淮遺風的脂粉香凝,何雅還是更喜歡這裏——不光是因為,這裏是自己的故鄉。
走在沾了晨露的青石板小道上,何雅仰起頭,透過層層黛色的磚瓦,像小時候那樣,眯起眼睛,任由太陽在自己的臉上灑落點點金粉。
【只可惜明希不在。不然,趁着這個時間,倒是可以帶着她四處轉轉。】
考慮到妻子一路舟車勞頓,何雅回來之後,特意囑咐她在家好好休息——幸好,這麽多年過去了,雖然父母早已不在,但家裏的宅子一直保存完好。所以回來之後,何雅只簡單收拾一下,就可以入住了。
【奇怪,看樣子家裏一直都有人在收拾?不過,改天還是要好好打掃一下。對了,不知李嫂還住在隔壁不?】
思及此,何雅閉上眼睛,輕輕呼吸,靜靜地感受這久違的美好。一群穿着木屐的小朋友嘻嘻哈哈地從何雅身邊跑過,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呀哈哈哈哈哈哈……」
何雅看着那群孩子的背影,忽然想到了自己,想起了那些從前和夥伴們在河邊奔跑的時光——像這些孩子這樣的無憂無慮的笑容,他暌違多久了?
從小,自己就被灌輸一定要繼承書香門第傳統的思想。進私塾,上學堂,去留學……父母都指望着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光宗耀祖,封妻蔭子。
【愛新覺羅時代都結束那麽久了,哪還有這麽多仕途啊!】
「啪嗒啪嗒啪嗒……」
一個小孩子從何雅身邊跑過去,努力邁開短短的小腿,極力想要追趕上跑在前面的小夥伴——看到孩子略顯笨拙的模樣,何雅不由得想到了年幼的自己。
然後,又想到了那個人。
「快點啊,小水!」
前面的小朋友停下腳步,不耐煩地回頭催促。
「你每次都那麽慢,怪不得總是拿不到陸離哥哥給的糖。」
聽到孩子們的對話,何雅的目光不自覺地追随起那個努力奔跑的孩子。
「來了,等等我……」
落在後面的小朋友說着,加快了奔跑的速度。可惜這小朋友一急起來,就容易出現問題,比如說——
「砰!」
可憐的小朋友讓自己的左腳給絆着了右腳,「砰」一聲,狠狠地摔在了青石板上。
「嗚哇……」
何雅急忙跑過去,抱起了摔倒在地的小朋友。
「嗚嗚,痛痛……」
懷裏的孩子仍在哭,原本跑在前面的小朋友紛紛跑了回來。
「丢死人了,小水這個笨蛋!」
何雅溫柔地抱着懷裏的孩子,輕聲安慰。
「不痛不痛,摸摸就不痛了……」
在何雅溫柔的安撫下,不一會兒,孩子果然止住了哭聲。他睜大一雙還帶着淚的圓圓的眼睛,看着面前的這個大哥哥。
「大哥哥……」
【看這孩子的歲數,應當是自己離開後才出生的吧?是啊,想想我也走了這麽多年了……】
心裏正在胡思亂想,不遠處,傳來了木屐踏在青石板上發出的「啪嗒啪嗒」聲。聲音越來越近,很快,何雅就聽到了一具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聲——
「你們這群小兔崽子,一大早就在這裏吵,想幹什麽?」
「啊,是陸離哥哥來了!」
何雅擡頭望去,只見一個穿着白色粗布上衣、深藍色褲子,腰間圍着一塊藍染布,手裏抱着一個小木盆的青年正朝自己這邊走來。孩子們一見到他,立刻歡呼着圍了上去,就連自己抱着的這個孩子,也在扭來扭去的要掙脫自己的懷抱。何雅趕緊把孩子放回到地上。孩子的小腳一着地,立刻忘了剛剛的疼痛,邁開步子就往青年的方向跑去。
「別急別急。等我去幫何雅哥哥家打掃完就來陪你們玩哦!」
鄉下人少有穿得光鮮亮麗的,但越是樸素的布料,反而越是襯托出了這名青年的英俊。除了那對微微眯起的桃花眼,那點清晰卻不突兀的淚痣,那輪廓分明的瓜子臉……青年一立于人前,周身便散發出一股渾然天成的足以令人窒息的性感。何雅不由得看呆了。
「是你?」
何雅在一群孩子的嬉鬧聲中,聽到了木盆落地發出的「咣當」一聲響。他微笑着站起身,正好對上了青年的雙眸——青年那雙傳神的黑眸,深深地刺進了何雅的瞳仁,帶來一陣仿佛灼燒的疼痛。
「小雅,你終于還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