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春日風流
夏公主府中,燈火将整片院子照得通亮,光從窗牖透進來, 使得屋內都呈着微黃色的暈光。彼時, 屋中的暖爐燒得極旺, 幽幽的香氣自熏爐中袅袅升起。雕镂山水流泉的屏風後頭, 錦帳低垂,香氣溫軟。
風淺樓嚼着冷笑,斜倚着門前的廊柱,好整以暇地隔着屏風睥睨着室中之人。
就見攏起的煙青紗幔下頭, 平日裏端莊優雅的夏公主錦端烏發披散, 面色駝紅。她慵懶地斜躺在榻席之上, 身下的衣裙散落一地,正任由着面色俊美的兒郎露着結實的胸肌,摟着她的細腰, 埋首在她的腹下不停地挪動着腦袋。
聽見了外頭的動靜,夏錦端也僅是輕輕地蹙了下峨眉,稍餘, 更是擡起玉手懶散地推了推腿邊的兒郎,不耐地吩咐了聲,“勿要理他!”
見此,風淺樓不懷好意地輕輕一曬, 帶着星點嚣張的笑意,直截就邁步進入了室中。
他自榻前施施然一站,淡淡地望着正行燕好之事的夏錦端,看着她向來端莊的臉上那妖媚靡麗的神情,勾魂攝魄的,極緩極慢地說道:“公主好雅興吶!”
聞聲,夏錦端沉寂在情/欲/中的俏臉便沉了下來,她一雙憐憐的眼微眯着朝他看去,待是撞見了他垂下的眼眸,更是微蹙起了眉。直是過了一會,才輕吟一聲,推開伏在她身下的兒郎,雙腿合攏,隐帶快慰地牢騷道:“少主亦是好雅興,偏就夜來擾人好事。”
“人前博達知禮,人後騷媚入骨。見慣了你的活春宮,本君還能有甚麽好雅興?”風淺樓并未給她面子,一徑冷言相擊。說着,他更是擡步走上了前去,好整以暇地撇了眼那伏身退下的兒郎,嗤笑道:“你選面首的功力倒是益發的精進了!這厮鼻梁高挺,那物定是不短,如此曲徑通幽,倒是好享受!”
他的話頗得無廉恥,卻夏錦端毫不在意,反是輕輕一笑,用削蔥般的玉指輕卷起了自個的一縷秀發把玩。
外頭風聲幽幽,風淺樓見怪不怪地斜睨着她,忽然,就輕蔑暧昧地挑起了她圓嫩瑩白的下颚,俯身蹭了蹭她的耳垂,陰蟄一笑,越發陰邪地低低說道:“卻你攪渾水的功力也是益發的精進了!瞧你打的好算盤!竟與蠻人做起了通商的買賣!”
夏錦端因他的觸碰舒服得喟嘆出聲,毫無遮掩的曼妙身姿輕輕一扭,慢慢噘起嘴,擡手就去撫風淺樓的金面具。她格格一笑,怪是溫雅地朝他耳邊呵着氣道,“蠻族的牛羊馬駒,可全是好物!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有何不妥?”
她的話一絲疏漏也無,低低溫軟,狡詐到進退有度。
風淺樓聽着也是輕輕一曬,他豔魅的眼底如寒潭深泉,全不顧夏錦端嬌媚旖旎的模樣,白瓷如凝玉的手指毫不憐惜地推開了她的手,冷笑着嘲道:“蠻人誇你夏人仁義,卻真仁義麽?你以糧草兵戈相換,是以助蠻伐周?還是助蠻伐魏?又或是,你的野心,已是囊括這四海列國了?”
“無論蠻人是要伐周或是伐魏,對你寧川而言,都是喜事一樁不是麽?畢竟周魏兩國與你,都乃世仇!”說着,夏錦端擡起頭來,盈盈淺笑間,眸中又染上了輕愁。她盯着風淺樓,忽然,就低低地喟嘆道:“太子尚在,本宮一女子又能有何野心?便是天下盡歸吾夏土,得益之人,可非是本宮吶!”
她的話音方落,就見一道黑影落入室中。那黑衣人垂目及地,隔着屏風一禮過後,便雙手一叉,啓唇朝內低聲禀道:“女君,方才周土地動,琅琊王三為避暗箭,墜崖了。”說着,他沙啞的聲音便是一噎,但聞屏風後頭并無氣惱之聲,才繼續說道:“與他一同墜崖的,還有周公主天驕。”
“周天驕?”聞言,不待夏錦端出言,風淺樓已是瞳孔驟黯,愕然地擡起了臉來。
卻少頃,他慢慢轉過頭來,看向了夏錦端。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看着面色陡然蒼白,隐有不快的她,豔魅的眼角邪飛,意味深長地譏諷嘲道:“怎麽?你這幅樣子,是懼他王三在劫難逃?還是懼他傾心戀慕旁人?放心罷!若那日正午時分真是你最先自李樹邊走過,便就是他的命定之人了!他那命格陰損無比,除了命定之人,與旁人相和,只會不得善終!”
說到這,風淺樓更是惡毒一笑,如一條蛇露出它美麗的信子,全是歹意地說道:“便是如此,他才可憐可笑不是麽?任他天縱英才,臨了臨了,還不是只能娶你這人盡可夫的淫/蕩/賤婦!”言訖,他又是高聲一笑,全不顧夏錦端隐怒不悅的面色,辄身便朝外走了。
夜幕漸去,晨光初起,暗紅倉青的天空之上,籠罩着一層薄薄的霧霭。
周如水頭腦昏沉地睜開眼,只覺渾身上下都酸痛不堪,小腿處的疼痛最甚,一陣一陣,疼得像針紮在心口上般鑽厲。
四下風雪依舊,冷風呼呼刮過。她記得,她摔下來時,王玉溪緊緊地摟着她,護着她。卻他們現下在哪兒?他又在哪兒?他中了箭了!他還活着麽?
仰頭望着頭頂還不及消逝的星星,周如水的心裏,既惶恐又無助。卻她渾身上下都同是散了架似的,只輕輕一動,五髒六腑就仿佛炸了開,疼得她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她忽然就想起,王玉溪領着王家車隊離開那日,親自送來小五的衣物箱籠。彼時,小五乖巧地在屋中習字,她見雪停了,朝陽拂照,晨光照在白皚皚的雪地之上,耀得四下傾然,叫誰見了都能發自內心的歡悅。遂她就喚了夙英去搬來小杌子,墊在腳下,爬上了牆頭,坐在牆頭之上,靜看那遠處的蒼山。
也就是那時,他從遠處走了來。一襲白衣勝雪,音色更似琳琅。他施施然地立于牆下,風雪之中靜看着她,輕輕一曬,揶揄她道:“如此涉高,小公主後頭,是有豺狼麽?”
彼時,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直想往他懷裏跳,卻因怕被旁人瞅着,便也只好動動嘴皮子,半點不害臊地回道:“豺狼未見着!三郎卻近在眼前了!”
卻如今,呼嘯的風聲與咻咻的箭羽破空聲都好似還在耳畔,卻她仍想不明白,到底是誰起了歹心?那些殺手所謀之人,到底是她?還是三郎?
想着,周如水一咬牙,終于以手撐地,半撐着身子自地上坐了起來。這一看,她才知,王玉溪就在她身畔不遠處。這一動,她也才曉得,自個的左腿似是斷了。
他離她那麽遠又那麽近,遠處的樹林黑漆漆一片,四下荒蕪,半點人煙也無,唯有他們二人狼狽的身墜其中,如是秋日裏頹敗入地的殘葉。
此時的周如水,不曉得太陽何時才會徹底升起?不曉得這時候還會不會有豺狼?更不曉得若是這般頹然等下去,等來的會是救兵?還是仇敵?
每一次,她耍小聰明也罷!她窮極無奈有求于他也罷!王玉溪總是在她身側,溫柔的,通透地一次次排解她的難處。卻如今,他依舊就在她的身旁,他離得她那麽近,卻偏偏,他已不能再回應她了。
“三郎!三郎!”周如水劇烈地咳嗽着,一面咳,一面忍着劇痛,一遍遍低低地,溫柔地喚着王玉溪。她每喚一聲,便有一股無以言說的恐懼籠罩着她,這恐懼,也叫她硬生生忍住了身上的不适,慢吞吞地,一點點地朝他挪了去。
她就像個毫無安全感的小兔,方一觸及他的身子,便小心翼翼地去觸碰他的鼻息。待感觸到了他溫熱的呼吸,她的心才稍稍一定。倏地,便輕輕地伸出手去環住了他的頸脖,緊緊地依偎着他,摟着他。
她湊在他的耳邊,焦急的,擔憂的,啞着嗓子喊他:“三郎!快醒來!三郎!咱們不能再待在這兒了!若是那些個黑衣人追來,咱們就真的無處可逃了!”
雪花稀稀疏疏地飄着,即使在昏闕之中,王玉溪的眉頭依舊皺得死緊。他周身的溫度低得吓人,矢镞仍深深地嵌在他的胸腹之中,箭杆卻已被折斷扔在了一旁。
周如水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呼喚着,卻她怎麽喊他,他都好似無知無覺。她的眼中,是他清晰的面容,這張谪仙似的臉龐,總像天邊的雲月。每當他望着她的時候,那湛然深遠的眼神,便好似藏着千山萬水,好似四季的花開花落,都只系在他一人身上。卻如今,為了替她擋下那暗箭,向來風光霁月的他,狼狽的,滿身是傷痛的,鮮血淋漓的倒在了她的懷中。
終于,周如水忍不住哭出了聲來,她嗚咽着,一面用袖子擦淚,一面輕輕搖着王玉溪。淚水自她的眼眶裏滾落,無聲地落在泥土之中,也落在了王玉溪的面頰之上。
她烏黑的長發淩亂地披散在肩頭,明明狼狽到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卻她仍是咬着牙,将王玉溪放平在地上。咬着牙,撕碎了自個的裙裳,結成一股長繩,輕輕綁在了王玉溪與她的身上。
便就在這時,王玉溪終于動一動,他黑黝的雙眸慢慢睜了開來,費力地看着她,嗓音沙啞,柔情缱倦,吃力地說道:“阿念,莫懼。”卻他話尚未盡,便又眉頭一蹙,厥了過去。
朝陽仍未升起,天空卻又漸漸陰沉了下來。一團又一團烏黑的雲層層疊湧而至,擰結在了一處,沉沉地壓在他們的頭頂,仿佛随時都能下墜似的。
周如水的心忽上忽下,只覺得心都被撕裂了開來。沒有人懂得她的惶恐,自她重生以來,許多事兒都變了,正是因了這一次次的變故,她甚至開始擔憂,擔憂王玉溪的安危。
“不懼!我一點兒都不懼!”她流着淚,一遍一遍地哄騙着自個,手上的動作也未停歇,在自個的身上又死死地打了一個結後,才避開王玉溪的傷口,緊緊地摟住他,側臉輕輕的,一遍又一遍依戀地摩挲着他冰涼的面頰。嘴角微微上揚,眸中卻全是悲傷的,異常堅定地喃喃道:“三郎也莫要懼!兕子會想法子!兕子絕不會棄你而不顧!”
說着,她便狠狠地抹了一把淚,望向樹林深處那燃起的一道極淡的炊煙,緊咬着唇畔,忍着腿下的劇痛,歪着身子,使出全力地慢慢背着王玉溪站起了身來,一面咳着,一面一步步磕磕碰碰地朝樹林深處,蹒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