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複為帝姬
沉浸于不但能習字有成, 也将善騎射的憧憬中,周如水倒忘了射技并不好學,就譬如,王玉溪一個少年郎,是不好真刀實槍地手把手來教她這個小姑子的。
但顯然, 王玉溪是有備而來的。他們下了車, 在精衛的擁簇下走進山林, 林中樹木繁盛, 芳草萋萋,飛鳥躍空而過,樹葉撲撲作響。
待他們在一排蔥郁的老樟樹邊停了下來,緊接着, 簇擁着他們的精衛中便走出了一個身着男子衣袍的仆婦, 那仆婦腳步生風, 顯然懂武。她上前朝周如水一禮,便緊跟在了她的身側。
随之,王玉溪也取了把弓來, 那弓弓弣處的髹漆上纏着的絲線已有了幾分磨損,顯然是他慣常所用。
周如水盯了那弓一眼,便回過了神來, 擡眼,就見王玉溪朝她勾了勾唇,眼中浮着三分笑意道:“開始罷。”
後頭,不論王玉溪教甚麽, 周如水都極是認真地學,她的動作稍有不對,一旁的仆婦便會助着她将姿勢擺好。如此你來我往之間,一切倒是頗為的順暢。徒弟有心思學,師傅有耐心教,一個細心指點,一個從旁指引,顧着了男女大防,又未耽誤半刻功夫,反而事半功倍。
再往山林深處走,周如水竟也誤打誤撞射中了一只灰兔子。只可惜她的箭頭包着布條,就見那灰兔子被箭打中後,身子歪了一下,便猛得爬起,唰一下竄遠了。
即使如此,周如水也開懷得緊,她幾乎是邀功般地回身沖到了王玉溪身前,拉着他的衣袖便指向前頭的草叢,語氣不自覺地就多了幾分親昵,脆生生地說道:“三郎!三郎!你瞧見沒!我射中了一只灰兔兒!”
這喜悅歡快,直叫枝頭的樹葉都好似被感染了似的,打着旋兒在風中搖擺。
明面上,暗地裏,王玉溪見過周如水許多回,也知她的許多事兒。他直覺她的心思是九轉十八彎的,待人的面貌也是處處透着不同。到如今,他仍不能在心中完整勾勒出她的模樣。可直到這一刻,王玉溪才有那麽些确定,這個滑不溜手的小公主,确實還是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子。她狡黠的眼底仍存着抹天真,處于權利的巅峰也仍有單純的歡喜,就似是一汪湖水,風起時,波瀾陣陣;無風時,清澈溫柔。
見她笑吟吟地扯着自個,聲音嬌嬌,如春日裏最美的花苞。王玉溪難得的挨近了她,緩緩勾唇,憐愛地撫了撫她的發頂,朝左右一招手,柔聲地說道:“宮中不好使長弓,溪另備了把彈弓。小公主準頭足,私底下用它練練也是不錯的。”
他的話音方落,精衛中就走出了一人,那人朝二人一禮,便将一個素靜的錦盒遞上了前來。這廂,周如水還未将手中的紫檀弓捂熱,打開錦盒,就見裏頭又放着個同是紫檀所制的小巧彈弓,彈弓極其精致,與紫檀弓的形制相仿。周如水順手拿起紫檀彈弓颠了颠,不覺揶揄地笑道:“三郎這棋輸得不輕。”
可不是輸得不輕?将自個搭上了,還賠了清淨又折兵。
王玉溪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才要繼續教她,卻聽前頭草叢中傳來了陣陣聲響,劇烈的悶擊聲與時輕時重地痛苦嗚咽聲混雜在一起,平白讓空氣都變得壓抑。
聞聲,兩名精衛立即上前,直過了一會,待一聲鳴哨聲響起,王玉溪才攜着周如水朝聲響處走去。
只見遠處密密叢叢,原本荒蕪無比的雜草堆中,竟然叫人故意藏着個巨大的木箱。那些使人壓抑不快的聲音正是自那木箱中傳出的。他們稍微靠近,便聽箱內隐隐有女子痛苦的嗚咽聲傳來,随着箱中人的掙紮,更是陣陣撞擊聲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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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狀,王玉溪領着周如水停在了木箱的正後方五步遠處。待他站定,颔首示意,那守在木箱旁的兩名精衛才小心翼翼地躬身打開了木箱。
他們直倒騰了一會,才将木箱上的鐵鏈弄開,眼見箱蓋開啓,周如水側身便探出了頭去,這一看可不得了,只瞧見半個背影,周如水也知那縛手縛腳的姑子是個美人。如此,周如水挑了挑眉,也曉得是有好戲瞧了,這般想着,她便心生意動地擡步要往前走去。
卻,她才只邁出了半步,便被王玉溪捏住了手腕,王玉溪輕輕拉着她,他望住她的眼睛,忽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認真地搖了搖頭。
他的神情輕淡如月華皎皎,他的态度坦蕩如高山巍峨,他拉着她的手微微透着熱度,周如水的耳根嗖的一下就紅了。她大眼撲閃地盯着他,不滿地嘟了嘟嘴,未幾,在他溫柔告誡的盯視下,終是乖順地收回了步子,同他一般,謹慎地隐回了箱中人看不見的位置站定。
須臾,便見兩名精衛面無表情地在木箱正前方站直,他們俯視着箱中被綁縛着的美人,待那美人鎮定後,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她口中的碎布,一字一頓,戒備地說道:“女郎勿懼,我等因至山中狩獵才誤入此處巧遇女郎。敢問女郎,因何至入如此境地?”
周如水未想到,這一問,追本溯源,竟是扯出了件破事兒來。
二十多年前,南陽裴氏由長房裴偲繼任家主。裴偲與幾個弟弟素來不合,他的嫡妻塗氏生不出兒子,滿屋子姬妾也懷不上子嗣。眼見着長房就要絕戶,裴偲不願百年之後自個的家當都便宜了底下的兄弟,便偷偷領了妻家尚在襁褓中的外甥塗輝進府,冒充做他與嫡妻塗氏所生的親子,更名為裴輝撫育。
到底不是親生兒子,裴偲夫婦對裴輝的管教甚是疏懶。以至于裴輝小小年紀便不學無術,膽大妄為,性子更是狡黠多變,漸漸便長成了個标準的無賴。
裴輝成年後,留了把威風凜凜的大胡子,他喜手提關刀,自喚“賽關公”,還總喜做些不入流的下作事。譬如,背着個“內置逆刺”的魚簍走在街上,遇見販賣絲綢的商販,便趁着兩人擦肩而過的空當,冷不防地将魚簍套在販絲人頭上,搶了人家的絲綢拔腿便跑。
後來,裴輝的名聲實是太壞,士族大家都不願将女兒嫁給他,小門小戶也不舍得将女兒往火堆裏推,他便只好調戲自家的仆婢。再後頭,凡曉得是裴府在買婢女的,稍有姿色,或是稍微愛惜女兒的都不會肯賣。
這樣一來,裴輝年紀大了,邪火沒處發就更是暴躁,不光成日泡在青樓妓館裏,還喜□□良家婦女。後頭不知怎麽的,他忽然曉得了自個不是裴偲的親兒子。如此,他就更是渾上了天,先是把自個名義上的母親塗氏給睡了,後又誣陷塗氏與家奴有奸情,硬生生将塗氏沉了井。轉而,他又怕事情洩露,索性就用關刀将裴偲也給殺了,準備一舉坐上裴氏的家主之位。
但有道是天理昭昭,這事兒,最終自然沒有瞞過那些虎視眈眈觊觎着裴氏族長之位的裴家衆人,裴輝繼家主位當日,便被當衆抖落出了全部的罪行。
卻可惜,狡兔有三窟,惡人亦有同黨。裴輝使計避開了審訊,在行家刑前夜,連夜自家牢中脫逃,逃出了邺都。
按理而言,裴輝即便逃過了一死,也是再不能回到裴家的了。偏生他逃亡後,恰逢周王染病,彼時,宮中郎中均認定周王深染傷寒,尋常藥物無以醫治,怕是命不久矣。
裴輝在邺都本有故舊,聞此風頭,便想起裴輝幼時曾染過相似的病症,便給裴輝報了信,道這是叫他翻身的好機會。接到報信後,裴輝左思右想後便冒死趕回了邺都。他趕在裴氏族人捉住他之前,當衆揭下了皇榜,更聲稱自個有醫治傷寒,百治百靈的巫藥“黃龍湯”,願竭誠獻于陛下。
如此,裴氏族人不敢動作,下頭的人也不敢怠慢,便如實将他揭榜之事傳達了聖聽。
黃龍湯,其實就是窮鄉僻廊裏用糞便密封在瓶罐中用做醫用的巫藥。裴輝将黃龍湯敬獻給周王時,周王蹙眉避之,不肯飲。
裴輝見狀,竟是端起黃龍湯一飲而盡,奉承道:“為免陛下心憂,小人先代嘗之。”飲過之後,他還不嫌臭的,津津有味地叭唧着嘴,當真是面不改色,氣不長出,笑容滿面若無其事地再次嘆道:“黃龍湯,果真可口!”
這一番惺惺作态,直叫殿中衆人作勢欲嘔,可礙于周王在場,他們都只好掩住口鼻垂下臉去,硬生生壓下咽中的惡心吐意。
周王本就貪生怕死,見裴輝飲後無事,便也作勢欲飲。但見殿內左右數人,又怕失了面子,便命在場衆人均同飲之。一時間,滿殿苦色,臭不可聞。
卻不想,黃龍湯臭歸臭,卻是當真管用。周王大愈後,首當其沖便想起了裴輝,念其獻藥有功,再想他在殿上頗懂顏色,便召了他入宮問話。裴輝本就有圖而來,自然更是曲意奉承,惹得周王大快。果然,待裴輝出宮時,已是得償所願的罪行全赦,更是在周王的金口玉言下,重新做回了裴氏家主之位。
作者有話要說: 有個昏君爹真是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