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來信 [VIP]
這日夜裏, 丫鬟提了燈,扶着紀氏到了叢香館。
程柔嘉已更衣梳洗,換了中衣, 見了阿娘過來不免有些驚訝, 但很快便釋然了——阿娘素來親近她, 掌上明珠般的疼愛呵護着,如今她好不容易回了家一趟, 薛靖謙又不在,想歇在叢香館同她說說話也是尋常事。
母女倆散了青絲換了素白亵衣, 歪在榻上喁喁說話。
“一眨眼,我家嘉嘉, 都出落得這麽漂亮了,是大姑娘了。”紀氏目光柔和地摸了摸程柔嘉的頭,輕輕嘆息着。
這番話,聽起來像是出嫁前一日親長的感慨似的,但她早已不是未出閣的姑娘,沒有鳳冠霞帔, 沒有洞房花燭, 亦不是掌管一家中饋的宗婦,甚至連個正頭娘子都不是。
與想象中的日子全然不同。
母親在她耳邊溫柔地言語, 程柔嘉卻在暗暗出神,鼻頭有些酸澀。
“……侯府裏,可有讓你喝避子湯?”紀氏忽地問道。
程柔嘉回過神,遲疑地點了點頭:“原先侯夫人是一直讓喝的……後來, 将軍說那湯傷身子, 便做主停了……可我不敢有孕, 自己開了方子制了藥, 每次……都吃了。”
紀氏愣了愣,目光複雜:“将軍待你,當真是很好。”又接着道:“你這樣做,也很對。到底如今還沒有個準信,若是有了孕,那頭又反悔了,懷着侯府的血脈,你就哪裏都別想走了。”
明明白日裏阿娘對她與薛靖謙成婚的事還是樂見其成的,這會兒的态度卻很悲觀,程柔嘉覺得惶惑,但也可以理解——門第之間的天壑,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來。別說是阿娘了,就連她自己,對這件事都沒有十足十的把握。
也就是許諾的人是薛靖謙,她才多信了幾分。
她素來是不願意将希望放在旁人身上的,但這件事,無論是她還是程家的任何人,能出的力都微不足道,為今之計,也只能寄托在他身上。其餘的,到底也不過是自己的胡思亂想。
程柔嘉放下那些心思,依在阿娘身側抱着她入睡,被嗔笑說是孩童也不放開,清風明月,夜色靜谧,從她的角度能看到月色外頭的竹子上泛出粼粼的光,昳麗而缥缈,一顆心很快沉靜下來,阖上了眼睛。
紀氏憐愛地輕撫着女兒的發絲,待她睡得熟了,才輕輕嘆息一聲,似有無限憂思。
次日一早,陪紀氏用了早飯,程柔嘉便接到了京中來的信。
“還是明欣縣主來的信嗎?”阿舟幫着拆了紅漆,笑着遞了信過去。
明欣縣主在她們出發前特意來送了別的,一路上或有停駐的時候,也總會和姑娘有書信往來,瞧着和姑娘的交情倒是一日日地深了起來。
程柔嘉含笑接過,明亮清澈的眸子裏隐隐有着期待。
她與明欣的确投契,但書信往來也不僅僅是敘些閨中女兒心事,亦是有正事的。
信封裏除卻一張信紙,赫然還有一封信,另上了厚厚的紅漆,上面的公章是一個鶴型的精致圖案。
裕王爺竟真的給她回信了。
出京城之後她便想到了那樁事,早早寫好了給裕王爺的信,但一直遲疑着怎麽轉交到他手上,後來明欣恰巧來了信,她便與回信一道夾在了裏面……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展了信,淺讀了幾行,面頰上的笑意便一層一層泛了起來。
“成了!”
阿舟好奇地看着她:“姑娘說什麽成了?”
自古為商者,一來追求做全天下的生意,二來追求做皇室的生意,前者可富甲天下名揚千古,後者大收帑幣,可賺得盆滿缽滿,且反過來,亦可達成前者。
阿爹一直是想做皇商的,只可惜這些年和官場上能說得上話的官員走動不多。前些年與內務府做絲綢生意的金陵相家犯了事,絲綢方面的皇商有了個缺,但也沒能輪到程家能争上一争,就被踢出了候選之列。
在京都時她也聽到了不少消息——宮裏的貴人近兩年對內務府的料子并不十分滿意,內務府便在着手篩選新的皇商,到今年六月,應當就會定下來人選。
這樣明顯的肥肉,自然誰都舍不得松手。
她無意拿先前的救命之恩脅迫,找上裕王,不過是想尋得一個公平競争的機會——程家的布匹在餘杭赫赫有名,杭綢亦是貴人們的心頭好,程家卻無緣與人一争高低,這才是真正的笑話。
“姑娘可真是厲害!”紅綢不由感嘆,眼睛亮晶晶的,“旁人都說裕王爺整日裏招貓逗狗最是悠閑,手裏沒什麽實權,姑娘是怎麽想到去找他的?”
程柔嘉搖頭失笑。
薛靖謙是手裏有數不盡的好手和下屬,才能在行船駐留之處為她傳信,明欣只是裕王的一個庶女,卻能随意所欲地将信遞到他們正好經過的地方——饒是得寵,也得是寵愛着她的人有不小的本事才行。
況且,薛靖謙也早同她說過,裕王不可小觑。
與這樣的人為敵,自然是膽戰心驚難以入眠,但有着明欣這一層紐帶在,深不可測的裕王,就要好說話多了。
就如這次,給程家一個入場的機會,對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且能将之前的恩情一筆勾銷,裕王自然是一口答應了。
她攥着信,笑吟吟地站起身:“阿爹可在府裏?”
程缙将手中的信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臉上才忍不住現出欣喜,激動地看向女兒:“這……這當真是管着內務府的大人來的信?”
她笑着點點頭,又糾正道:“不是大人,是裕王爺,親王呢。”
程缙已信了九分。
這信是用澄心紙寫的,價比黃金貴,用一張少一張的澄心紙,上面還附了宮引,蓋着內務府的公章。
這樣的宮引,他曾經在袁家看到過,正是那一年他無緣選拔,被袁家家主當着面炫耀他手中的宮引……
袁家的布,質量遠遠不及程家,在餘杭甚至都排不上前三,連他們都能入場,程家卻不能……他委實為這個氣了許久,卻偏偏不能去動用那些關系……
想起面前還站着嘉嘉,程缙立刻收起了失态的可能,輕咳一聲:“嘉嘉啊,這個……不會是将軍的人情吧?”
“不是”,她毫不猶豫地搖搖頭,笑着道:“阿爹放心吧,是裕王爺欠了我一個人情,我不過是讓他允許程家入場罷了。”
阿爹對于薛靖謙似乎很有些抵觸,興許就是岳婿之間天生的敵對感……
程缙微微松了口氣,笑着拊掌:“那我籌備數日,便啓程去金陵。”
有了這宮引,便能去金陵參加皇商的評選,先過了那一關,再由內務府将入選的各家的布料送到貴人跟前親自過了目,才能定下來最終的人選。
程柔嘉卻有些憂心:“阿爹,你的身子……能受得住舟車勞頓嗎?”
去年那一場無妄之災,聽說阿爹生了一場大病,那時她沒能在跟前侍疾事孝,總是有些不放心,擔心會落上什麽後遺症。
“不必憂心,過年前後,我吃了許多補品,身子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程缙大笑,倒并未說假話。
先前薛家派人送來一大筆錢財,比程家經年的財富還要龐大,但裏面最名貴的還得是那些有價無市的珍貴補品——他雖然一點都不願意用這些換他的嘉嘉,但木已成舟,吃掉那些補品,反倒有種找補回來的快意,于是也就聽從紀氏的話,用了許多。
程柔嘉點了點頭,但還是暗道:得去問過阿娘才能作數,她可不信阿爹的話。這時候,他的心恐怕都已經跑到金陵了,編出什麽話都不奇怪。
程缙去金陵的事最終還是敲定了下來,動身時間是四月初。
自開始争與內務府的綢緞生意,程家布行的節奏便一日日加緊了起來——程缙想拿出最好的綢緞去參選,繡娘織工都得看得緊緊的,但布行的日常生意也不能斷,程柔嘉從前也經常幫忙打理,程缙便又将事情托給了她。
一晃眼她到餘杭已有半月的時間,薛靖謙亦有十餘天沒有現身了。
雖然薛靖謙先前已勒令杜知府不許将他到餘杭的事情聲張出去,但一路南下,身後跟的都有尾巴,項玮那邊也沒人能阻得住,陸陸續續地便有人開始登程家的門,想要求見薛靖謙。
不論是真有事,還是抱着打探消息的目的來的,程柔嘉一律将人擋了回去,程缙亦常常召些樂坊的歌姬進府助興,在閣樓上隔着紗簾看,充作是薛靖謙,以掩人耳目。
這日,她叫了幾個大分行的掌櫃進府說話,正議着要緊事,忽地有人來禀報:“……姑娘,有人想求見将軍。”
“不見。”她擺了擺手,下意識地答道。
下人應了一聲,臉色卻有些為難:“不過,來的是個女子,自稱是将軍的表妹……”
程柔嘉愣了愣:“姓什麽?”
“姓唐,說是……京都裏唐國公府的小姐。”
莫非是唐玉清?
她腦中閃過在大覺寺和鄭家有過兩面之緣的唐家二小姐。
京都與餘杭之間隔山隔水,國公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嫡小姐,怎麽會與他們前後腳到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