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醋意(上) [VIP]
石階下了一半, 身旁的徐媽媽忽地咦了一聲,程柔嘉聞聲擡起頭,一眼就看見了穿了件深藍色錦緞袍子的薛靖謙騎了匹棗紅色駿馬, 停在她們那輛青帷馬車旁, 神色淡漠得近乎冷峻。
她很是意外:“……世子爺?”
目光駐留在門口那書生身上的男子垂眸看她, 一言不發地翻身下馬,随手将缰繩遞給侍衛, 大步向程柔嘉二人走來。
見他似乎有些不虞,程柔嘉一動也沒敢動, 呆愣愣地望着他的身影在眼前放大,在她面前停下。
溫熱的大掌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程昱之自然看到了這一幕, 稍一思索,便明白過來這人的身份,抿了抿嘴,低頭一揖。
薛靖謙微微颔首,便算是還了禮。
“世子,你……”回過神來的程柔嘉正想開口問他此刻為何會在此, 下一瞬卻突然被一把抱起。她小小地驚呼一聲, 下意識地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入眼處男子緊繃的下颌便肉眼可見地松懈下來。
她聽見他淡淡的聲音在耳側響起:“地上有泥濘。”
這是在同她解釋嗎?
她看了一眼腳下繡着蓮子米大小珍珠的金絲繡鞋, 似乎明白了。方才來的時候馬車是直接停在了石階前的,後來興許是為了掉頭方便,又轉到了那邊的牆角處停下。
但,他不是更愛幹淨嗎?
又似乎不太明白。
而且, 這可是在外面, 他方才居然大庭廣衆之下來牽她的手, 還這樣抱着她……程柔嘉眨了眨眼, 開始懷疑學過的士族禮教都是一場夢。
可看見一旁低着頭看都不敢看一眼的下人們,她倏地紅了臉,将臉埋入他懷中,輕推着他,小聲提醒:“世子,這是在外面……”
“別亂動,小心摔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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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還佯裝體力不支似的虛松開了一只手。
程柔嘉吓了一跳,忙緊緊摟住他的脖子,一動也不敢動,再也不去管什麽禮教不禮教的。
腰身下一瞬卻被箍得更緊。
程昱之望着那對親昵無間的身影漸漸遠去,只覺唇齒間的苦澀更添了幾分。
半晌,才搖了搖頭,進了大門。
這薛世子肯纡尊降貴親到此處來接柔兒,可見真心比他想象得要多。若二人真能這般恩愛下去,也是一樁好事,若是不能,他自會将她重新帶回義父義母身邊,不讓旁人再染指。
眼下迫在眉睫的會試,才是他的頭等大事。
坊間仍是熱鬧喧阗,青帷馬車駛過熱鬧的東市,向着中心皇城而去。
相比于外面的鑼鼓喧天,馬車內顯得有些寂靜。
明明已經上了馬車,這人卻依舊摟着她的腰,雙目輕阖地靠在杏黃色大迎枕上,似是累極了,好不容易尋了機會閉目養神似的,半點不像平日裏走到哪兒都正襟危坐身姿挺拔的薛靖謙。
“世子爺可是朝堂上有什麽煩心的事?”她不免微微蹙起眉,低聲輕語詢問。
薛靖謙輕微勾唇,睜開眼便見到一雙水光粼粼的眸子憂心忡忡地望着他,像只嬌弱的小兔子在擔心兇狠的狼可能會因天寒地凍食不果腹,偏偏神情是十足十的認真,讓他到了嘴邊的質疑硬生生哽在了那裏。
她眼裏心裏從來都只有他,他怎麽能去懷疑她?
輕嘆了口氣,将人溫柔地撈到懷裏,慢條斯理地用手指輕輕梳着她的青絲:“無事,不過是想你了,等不及你回府,便親自來接你了。”
程柔嘉背對着他被環抱住,聞言愣在那裏,許久才回過神來:他從不說這些直白的情話的……
“今日和明欣縣主她們出去玩,可還開心?”
細細地問她今日的見聞趣事,小姑娘便從馬車墊子下翻找出來裝着點翠頭面的大紅描金匣子,笑眯眯地說是用了母親給的私房錢買下的;又說起和明欣縣主很投緣,覺得她煞是可愛,仿若哪裏見過一般;說吃到了家裏廚娘做的餘杭菜,但吃慣了京城菜,倒覺得餘杭菜有些不夠味道了……
有些孩子氣地叽叽喳喳個不停,偏偏他還不覺得生厭,若換做丹如那個小丫頭,早被他趕下馬車了。
他從不知道,原來傾聽別人說話,也是件這麽有意思的事。
大袖向下落了毫厘,目光不免落在她如雪皓腕上戴着的一對掐絲琺琅百蝶镂空金镯上,到底還是有些吃味,忍不住輕握着她的手腕摩挲了幾下,狀似無意地開口:“這镯子哪裏來的?我不記得我送過你這麽不值錢的東西。”
程柔嘉一怔,看了看琺琅镯子,低頭失笑:“确實不值錢,是義兄從餘杭的街上買的小玩意兒,也就戴個新奇。”
“義兄?”薛靖謙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不是說是你族兄嗎?”
“确實是族兄,不過妾身阿爹當年慧眼識人,見他是個可造之材,便收了他當義子,這些年一直供着他讀書。”程柔嘉笑着解釋。
不同薛靖謙講這些的确是故意的——她曾讓丫鬟去問過程昱之要不要到侯府給侯夫人請個安,順勢可以去拜見一下薛靖謙,讓他給引薦些科舉的能人指點一二。臨時抱佛腳雖然可恥,但多少能開闊些眼界,準備得也能更充分。
但沒想到程昱之一口回絕了。他說承平侯府是武将一脈,貿然和文官頻繁來往不是好事,說他先前已拜谒過宋相,眼下不必再花心思在這些身上。
她覺得似乎也有幾分道理——薛家是外戚,大皇子又剛立了儲君,薛靖謙這時候和文官們來往頻繁,不免要被人質疑結黨營私。陛下正春秋鼎盛,可不是能容忍這些事的。于是便将此事按下不提,只說是族兄,免得薛靖謙知道了主動邀他入府。
男子嗯了一聲,望向她:“那他從小就住在你們家?和你一起長大?”
她想了想,回憶道:“也不是。十歲之前,義兄都是在程家村的族學讀書,後來族學的先生說教不了他了,阿爹就把他接到了餘杭城裏,讓他進了書院讀書。書院規矩嚴,平日裏倒是難得能見上一面,也就是逢年過節,大家才聚在一起吃飯……說起來,今日之前,妾身已有大半年沒見着義兄了呢。”
聽口氣,原來阿元與他并不十分相熟。
那便是襄王有意,神女無情了。
薛靖謙心情大好,俯身輕咬她的耳垂:“這镯子不好看,戴我前幾日送你的那對瑪瑙镯子。”
美人被親得滿臉通紅,別開脖頸,一雙纖纖玉手柔柔糯糯地去推他:“……瑪瑙镯子太貴重了,妾身可不敢戴出去。”
聽出了她委委屈屈的言外之意,薛靖謙啞然失笑,将人橫抱起來跨坐在身上,覆唇上去:“無妨,既是我送的,就都能戴。”
程柔嘉并不知,關于這義兄的話題竟還未終結。
用晚飯時,一向奉行“食不言寝不語”六字箴言的承平侯世子不停地在探聽她午飯的情況。
“……擺了多少道菜?”
“……各式菜樣都上了些,大約有十三道。”
“哦,到底清減了些。”看了看桌上零零總總的十八道菜肴,淡漠地評價。
“聽聞還用了藥箱?你那位義兄生病了?”
“先前得了風寒,尚在咳嗽……妾身便煮了一盅枇杷蜜棗湯,誰知道他喝得太急燙着了……”
“大男人,喝個東西也會燙着?”不以為意地輕嗤一聲。
程柔嘉默不作聲地低頭吃飯,不知道他這是抽的哪門子的風。
一陣靜默之後,她忽然聽見他淡淡地開口:“近日風大,我也覺得喉嚨有些不自在,不若阿元你辛苦些,也為我煮一盅枇杷蜜棗湯?”
程柔嘉忍無可忍地放下筷子。
“世子不是不愛喝甜的嗎?”
自己巴巴地來跟她找話題,她答了還各種嘲諷不屑,明明不愛吃甜食卻點名要喝蜜棗湯,不是在故意支使她?
她只覺得有種被人愚弄的憤怒,擡起眼去看他時卻見他滿臉的不自在,嘴唇抿得緊緊的,望向她的目光,竟然有那麽一絲……委屈?
一個大膽的猜測忽地在腦中綻開,她遲疑地開口:“薛靖謙,你……不會是在吃醋吧?”
想法太過于驚世駭俗,以至于她忍不住直呼其名。
誰知面前人聞言沉默了片刻,接着木着一張臉甩下一句“我去園子裏轉轉”拔腳就走,出門時卻不小心被門檻絆了一下,耳朵瞬間紅透,清咳一聲挺直脊背,慌亂的步伐聲卻證明他是落荒而逃。
她看得目瞪口呆,過了片刻,忍俊不禁地捧腹大笑。
委實是沒有想到,兇名在外的定遠大将軍,竟然還有這一日。
笑意直到夜裏滅了燈,入了床帏還有些不能停歇。
多半是被她直接戳破覺得丢了臉,今夜不會來這裏了。
明日還得想法子給他遞臺階不成?
她眉梢帶笑地輕嘆一口氣,耳朵卻忽然動了動,聽到了有人輕手輕腳進屋的聲音。
不會是下人們。
她忍住笑,背着身子面向牆壁,那人到了帷帳前,窸窸窣窣地解了外衣,進了錦被中。
黑暗中,灼熱的火源靠近她,将她小心翼翼地摟在懷裏……
“阿元……你睡了嗎?”
大掌試探地撫向如春柳般纖細柔韌的腰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