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青梅
方玉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按往年施粥的情形,侯府要麽是回事處的管事一并拟好在外施粥的下人的單子,要麽就是各房頭分別派出得力的丫鬟婆子聊表心意。侯夫人明明說要将此事交給她來管,為何又讓世明堂單單出人?
世明堂出人也就罷了,世子畢竟身份貴重。可偏偏還是那通房的丫鬟——那姓程的通房尚且是個上不得臺面,男人用來暖床的玩意兒,她的丫鬟身份就更低賤了,怎麽配和她派出去的管廚房管采買的丫鬟婆子們一同代表侯府的臉面?
她怒火中燒,面上卻很快收好了神色,只眼神露出些為難:“母親,兒媳不是要駁您的意思。只是……程娘子畢竟不是正經的主子,讓她派身邊的人代表二房去施粥,恐怕有些逾制。”說着,餘光就瞥向了對面的女子。
程柔嘉只在聽到侯夫人的話時驚訝了一瞬,旋即便恢複了眼觀鼻鼻觀心的狀态。
她能察覺到,侯夫人對于大奶奶方氏的态度并不如傳聞中那般寵溺,至少在施粥這件事上,是對方氏有戒心的,因而才拉了她出來當說辭。
這兩尊大佛鬥法,她一個都惹不起,安靜聽着等結論就是了。
侯夫人聞言不置可否,只輕輕抿了一口茶,眼神順着茶杯的邊沿飄遠,似是在出神。
方玉嫣眸中就閃過一絲不耐煩,下意識地提高了音量:“母親,程娘子的事情上,已經不是頭一回逾制了。兒媳前幾日對賬目,發現程娘子以通房的身份一人獨居東廂房,伺候的丫鬟婆子們加起來就有七八個,說句不好聽的,咱們六小姐在家中住着時,也就比這強上些許罷了。程娘子模樣性情都是上上之選,世子優待些也無可厚非,可這種事若傳出去了,恐怕會有損世子的名聲……”
方氏口中的六小姐,是池姨娘所出的庶出小姐薛丹如,據說只有五六歲,上頭還有個一母同胞的龍鳳胎兄弟薛靖澄,如今母子三日正在道觀跟着侯爺清修,年關時應會回府。
拿程柔嘉和府裏正經的宗房之女相比,就有些心思不純善了。
程柔嘉細眉微蹙:這個方氏,究竟對她哪裏來的敵意?僅僅是看不上她,倒不用将她的事記得這麽清楚,當面在侯夫人面前上眼藥吧。
侯夫人垂下眉眼,将茶杯随手擲到楠木桌上,碰撞時發出一聲不小的響動,像是有了怒氣。
下首坐着的二人均是将心提了起來。
程柔嘉低下頭努力降低存在感:世明堂明面上的安排侯夫人應該早就知曉,不會為這些事罰她吧……
冷靜下來的方玉嫣也開始後悔起來,她怎麽就口不擇言地在侯夫人面前攀扯起世子的房裏事了……
Advertisement
果然,侯夫人面無表情地看向了身着靓藍色衣衫的婦人:“老大媳婦,內宅的事要管,說到底是為了讓在外拼殺的男人們省心,不必花費多餘的心思在內宅瑣事上。如今侯府的權勢全靠世子一人力撐,公中的銀子,說到底,一大半也是世子的俸祿。世子妃的位置尚且空懸,世明堂廂房屋舍成群,仆役濟濟,自然是随世子心意調配,連我這個做母親的,都不好多插手。”
言下之意,就是說方氏僭越了,竟想插手當家的小叔房裏的事。
“你管着一大家子人,又……就更應該避嫌。”侯夫人嘆了口氣,用開玩笑的口吻道:“這些都是家中小事,若是傳到外面傷了名聲,豈不是我們這些管家的婦人不力了?”
端莊秀麗的年輕夫人低垂了眉眼,恭聲道是。心裏再清楚不過,侯夫人還是忌諱着當年的事,不許她往薛靖謙那邊伸手,借這個通房的事來敲打她。還警告她,如果薛靖謙寵愛通房的事被傳出去了,就視為是她動的手腳。
程柔嘉則心中波濤洶湧。
“又”是什麽意思?為何方氏要“更應該避嫌”?
說了一會兒話,侯夫人便稱乏讓她們各自回去了。
出了聞樨山房正房的大門,方氏扶着婢女的手笑盈盈地和程柔嘉道別,仿若方才的針鋒相對只是程柔嘉自己的錯覺。
程柔嘉望着款款而去的年輕夫人,眸光幽幽。
回了世明堂,借着學規矩的空隙,程柔嘉悄悄向徐媽媽打聽起方氏的往事來。
徐媽媽被薛靖謙派到程柔嘉身邊伺候,陣營已經被天然地劃分了,再加上方氏究竟是隔房的奶奶,只猶豫了片刻功夫,徐媽媽便将自己知道的都同程柔嘉講了。
從崔媽媽那裏學完規矩回來的程柔嘉靠着炕上牡丹迎蝶的大迎枕坐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薛靖謙竟然和方氏曾經有過婚約,甚至還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情分。
“……世子爺小的時候,四象胡同附近住着的邵将軍家的三小姐,方侍郎家的五小姐,都是差不多的年歲。幾家夫人年輕時投緣,每每過府也會帶上兩位姐兒,夫人那時一心不想讓世子爺從戎,就有心找個書香世家的姑娘定親——正經人家都是早早就定了親事,夫人們又是手帕交,再早一些也無妨。所以世子爺八歲的時候,方家就和咱們侯府定了親。”
“方侍郎官階不算顯赫,但方家是有名的清流,族人旁支出彩的子弟也不在少數,這門親事,結下來對于當時想要世子爺走科舉之路的夫人來說,還是很有裨益的。”
誰知道薛靖謙一心想從武,十四歲遇上朝廷大征兵就投身行伍了,兩年的時間,又遇上前邕王母子起兵謀反的事,別說有所成就,那時甚至有長達半年家中沒有收到一封家書的情況,生死都難料。
薛靖謙十五歲那年,邕王牢牢把控了京城,對一些保嫡黨的手段極其殘忍,抄家滅族之事不在少數,曾經中立或者偏向當今聖上的京中王公貴族個個風聲鶴唳,生怕哪一天禦林軍就到了家門口。
偏偏承平侯是個異數。
承平侯是徹頭徹尾的邕王黨,甚至邕王的母妃蘇貴妃當年能進宮,還和承平侯有很大關系。這位侯爺對此表示很高興,并且樂呵呵地請封庶長子薛靖淮為世子,邕王本就想讓天下人知道立嫡不如立賢,正好拿承平侯這種老勳貴來做典型,于是十分爽快地應下了。
侯夫人被氣得卧病在床,方家那位清正的侍郎也遭了劫難,除了他以外,全家男丁都被找了各種由頭下了大獄。
沒過幾日,憔悴羸弱得仿佛老了十歲的方侍郎就親自登了侯府,要求和承平侯二公子退親了。
正值國亂,到處人心惶惶,侯夫人想着方侍郎興許是想用聯姻救全家一命,便也爽快地答應了,但她怎麽也沒想到,方家退親再嫁的人,竟是她恨之入骨,搶了她兒子世子之位的庶長子薛靖淮!
方氏在一個月之內低調地嫁進了承平侯府,成為了薛靖淮的世子妃。方家的人也很快被陸陸續續放了出來,侯夫人回過味兒來,明白此事恐怕是那位心比天高的沈姨娘一手謀劃,但木已成舟,不過月餘的時間,本該屬于薛靖謙的世子之位和世子妃就全被他人謀去了……
侯夫人大病一場。
“方家這事做的不地道,但到底是被脅迫的。夫人在病中處境艱難,皇後娘娘又随陛下在京外進不來,後來還是大奶奶悄悄地拿陪嫁裏的藥材給夫人用,才熬過了這段日子。是以,夫人如今還是很看重大奶奶的。”
程柔嘉當時聽着,心裏連連搖頭:捅人一刀又給人拿最好的金瘡藥治傷,人家會領你的情嗎?
至少現在看來,侯夫人對這份“人情”并不是那麽看重。
不然就不會當着她的面敲打方氏。
後來的事,京中的百姓都十分熟稔了。
定遠大将軍在西北戰場痛擊了邕王的一支兵馬并收編壯大,與陛下和長公主的兵馬會和後,在半年之內勢如破竹地攻下叛軍占領的城池,直逼京都。
而京都最後的歸降,則是意外地兵不血刃。
被邕王重用的方家在大軍到來前就以欽天監的名義在大街小巷散播邕王命不久矣的星象之說,百姓信了十之八九,在聽說大軍來了之後,守城池的小兵們趁着月黑風高悄悄地給城門開了個縫,邕王還在宮牆之中安睡之時,就被火速攻入大內的兵馬砍下了頭顱。
一夜之間,京城又變天了。
薛靖謙毫不意外地重新拿回了世子之位,嫡庶之分被聖人重新挂在明面上,不得越雷池半步。
程柔嘉卻滿腦子都是方氏今日與她針鋒相對的樣子。
她那時已嫁為人婦,卻還偷偷給侯夫人侍疾,今日,又是給她擺正室的威風又是在侯夫人面前給她上眼藥,是心裏還在乎着薛靖謙嗎?
那……世子呢?
這麽多年不曾娶親,對名門貴女的投懷送抱視而不見,真的是因為皇室的鬥争波谲雲詭,還是因為……觊觎着一個近在眼前,卻永遠得不到的人?
她心裏很亂,推開窗子到了桌邊坐着,信手撫起琴弦尋求一絲寧靜,指尖卻不小心被琴弦割破,一滴血珠滲了出來,不由發出嘶地一聲。
薛靖謙唇角本挂着淡淡的笑踏進廂房,瞧見這一幕,立時大步走了過來,捧起她的手,眉頭緊皺:“怎麽這麽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