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豪奪
承平侯府。
冬日裏,天剛蒙蒙亮,侯府的丫鬟婆子們便起了身,陸陸續續地開始在院子裏和廊上打掃積雪,免得主子出門濺濕了鞋襪。
趁着管事媽媽不注意,幾個愛躲懶的小丫鬟們便悄悄借着掃雪聚在一塊互相傳着閑話。
“聽說了嗎?府裏昨個兒夜裏來了位表姑娘,說是三太太娘家的隔房侄女呢。”
自恃是家生子的小丫鬟撇撇嘴:“淨胡說,三夫人家裏人早沒了,哪裏來的什麽表姑娘?”
幾人對視了一眼,不由都低低嗤笑起來。
“我看吶,是三爺又從哪個花樓裏撈出來的吧?不然怎麽大半夜地進府?”
路過的圓臉媽媽聞言停住腳,冷下臉呵斥:“大早上的就聚一塊編排主子的事,也不怕主子聽見叫人扒了你們的皮!”
小丫鬟們頓時驚惶地如鳥獸散。
話雖如此,秦媽媽心中也對這位所謂的“表姑娘”很是看不上。
夫人實在是糊塗。
薛家是什麽樣的門第,怎能讓商賈出身的女子入門為妾?老爺若是還在,定然也要氣得和夫人大吵一架的。
縱然如此能在聘禮上讓項家滿意,項二姑娘若是聽說在她過門前三爺就納了妾室,又指不定怎麽鬧呢!
只是木已成舟,如今府裏都知道來了位表姑娘,趕是趕不走了,只能好生敲打那姑娘一番,讓她清楚自己的身份,莫要做出不知進退讓侯府蒙羞的事情來。
這樣想着,秦媽媽的脊背挺得更直了,神色傲然地踏進了長廊盡頭的那座小院。
一進門,秦媽媽就冷得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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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雖也冰天雪地,可風是幹的,這一進屋,氣兒都是濕冷的,她這把老胳膊老腿實在是受不住。
看來夫人也對這程姑娘并不待見,入了夜趕到的,竟也沒收拾個有地龍的屋子安置她。程家遠在餘杭,算得上是江南地界了,這江南養出的嬌滴滴的小姑娘,夜裏是怎麽受得住的?
她不由對坐在窗前捧着書卷的青衣白裙女子升起了一絲好奇。
但很快,這好奇就被心驚和忌憚取代了。
披着銀狐皮鬥篷的女子聽見通報聲放下手中的書卷,轉過頭來。
女子眉眼精致,櫻唇瓊鼻,一雙杏眼晴若秋波,明明沒半點笑意,卻讓人瞧出十二分的情來。
竹青繡碧纏枝的裉襖比尋常的樣式要修身一些,更襯得其腰肢盈盈不足一握,蜀錦做的湘裙低調又不失繁複,站起身來規規矩矩行禮的模樣,倒像極了書香門第的小姐。
秦媽媽心涼了半截。
若只是個空有美貌大字不識一個的粗俗女子,三爺寵兩天也就抛之腦後了;若是個飽讀詩書卻相貌平平的,做人妾室也不值得放在心上,主母随意擡舉幾個漂亮丫頭就能将她打入十八層地獄了。
偏偏這程姑娘兩樣都占全了,這等人物為人妾室,無論是哪家高門大戶的主母,恐怕都容不下……
她心中有了計較,臉上的笑容就更淡薄了幾分,草草行了一禮後,道:“表姑娘舟車勞頓辛苦了,太太心裏挂念得很,只可惜昨日落雪受了點風寒,今晨有些起不來身,這才特意讓奴婢來傳話,說姑娘今日就不必去拜見了。”
女子有些驚訝的樣子,忙道:“夫人的病可要緊?于情于理,我都該去看望一番才是。”
“表姑娘不必挂心,夫人歇息一日就能大好了。”
程柔嘉看着秦媽媽敷衍地婉拒後轉身離開的背影,自嘲地笑笑。
也是,為人妾室,今後只怕都要被拘在像這樣的小院子裏頭,唯一的活動就是去和主母問安受人磋磨,至于三夫人,只怕日後自己連請安的資格都沒有。
她再一轉頭,便見自己的貼身婢女紅綢氣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小姐,這侯府也實在是欺人太甚了!奴婢還以為這屋子是昨日太匆忙才讓小姐住進來,可那媽媽一進來就打了個寒顫,卻半個字都不提地龍的事……”
“紅綢。”
程柔嘉打斷她,目光順着半開的窗翩跹遠去:“我們出去看雪吧。餘杭去年連一次雪都沒落過呢。”
“小姐!”紅綢愕然地看着她,有些不可置信:現在她們是吟風弄月的處境嗎?
而一旁的阿舟已經默不作聲地收拾了湯婆子大氅等一應物什,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
少女看着就笑了起來,輕嘆了口氣,在紅綢耳邊輕語幾句,小丫鬟的眼睛這才亮了起來,高高興興地屈膝道:“是!”
程柔嘉住的小院地處承平侯府最偏僻的西北角,一行人出了院門,穿過一條長長的甬道,繞過一個彎,眼前的景色便忽地豁然開朗起來。
眼前是盛放的梅花林,紅者似火,白者如玉,搖搖曳曳地開了一大片,少數也有數百株,朔風也似在梅林中失了思緒,只輕輕淺淺地卷起飛花片片便離去。
程柔嘉倒吸了口涼氣,暗嘆承平侯府的財大氣粗。
這樣盛大的梅林,她雖是南方人,卻也只在餘杭香火最盛的萬壽寺見過。可承平侯府居然就這樣随意地在府裏栽了一大片供府中諸人觀賞,可見是底蘊非凡的鐘鳴鼎食之家。
她的心情更加沉重。
程家是餘杭有名的商戶,若僅論財力,排得上餘杭前三。可程家底子淺,曾祖父那一輩只是個打鐵的匠人,祖父中了童生,被當時餘杭一個員外爺看中,将幼女許配給他,程姓才在餘杭慢慢響了起來。
而父親是個難得的經商奇才,不過十餘年,就将祖母只是稍顯豐厚的陪嫁經營成了江浙一帶無數的鋪子和田産,程家也就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商戶。
若說缺憾,便只有一點——程家人丁單薄,數代單傳,到了程柔嘉父親那輩好不容易得了兩個兒子,大伯父卻不到三十就英年早逝,而程柔嘉這一輩,程家也唯有嫡出的一兒一女。來往姻親亦皆是平頭百姓,和餘杭城的其他商賈相比,背後朝廷上的靠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着這一點,程父憂心忡忡,逢年過節便給餘杭的父母官獻了許多孝敬,便是希望能在危急關頭被拉一把……
可那些人,都是拿人好處還不念好的白眼狼!
不知是誰在程家新到的布料中混進了一匹僭越的料子,那平日裏不知道吃了程家多少好處的父母官周大人,竟然問也不問就直接将她父親下了大獄。程父是一家的主心骨,他一被關起來,程家剩下的都是婦孺,她與母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結識了一位“貴人”。
那位貴人願意出手相助,條件也很簡單——要程家唯一的嫡女帶着程家大半的家産,入承平侯府為薛三爺的妾室。
話說到這份上,她哪還有不明白的——這分明就是這位手眼通天的薛三爺給他們程家下的套!
或是為了她,或是為了程家的錢,又或是兩者皆有,這才煞費苦心地将她父親送進大獄。
但想通也對事情毫無幫助。
因為承平侯府的薛,是薛皇後的薛,是定遠大将軍薛靖謙的薛。那兩位大人物想來不屑對百姓出手,可這個薛字,就足夠如捏死一只蝼蟻般捏死程家。
所以她勸慰了母親,毫不猶豫地帶着大筆的陪嫁入京了。
她別無選擇。
阿舟看着程柔嘉明顯黯淡下去的臉色,知道她又想起了傷心事,輕咳一聲,轉移注意力道:“小姐可聽說過将平安符挂在梅花枝上,可以祈福?”
“哦?”程柔嘉來了興趣,“真的嗎?餘杭倒是沒有這樣的說法。”
“這是京城一帶的風俗,奴婢在慈安寺時,常見貴人小姐們這樣做。”
程柔嘉點了點頭,在随身攜帶的香囊裏翻找片刻,拿出了兩枚一模一樣的平安符,小心翼翼地挂在梅枝上,雙手合十閉上了眼睛。
“願父親在獄中少受些苦,早日脫難。願母親保重身體,勿要再生病了……”
鄭淵謹拉着薛靖謙的衣袖不放手,喋喋不休道:“……總之福建的差事你可千萬別弄到我頭上,我媳婦剛有了身孕,我可脫不開身……”
薛靖謙沒有理睬他,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啊,薛二。”
鄭淵謹的随從樂兆一手提溜着一只白白的小兔子,高高興興地過來,瞧見薛靖謙,瞬間氣勢矮了下去,避到了一邊。
薛靖謙停下腳,斜昵了鄭淵謹一眼。
鄭淵謹瞪了樂兆一眼,嘟嘟囔囔:“這不中用的家夥。”又忙對着薛靖謙賠笑臉:“我家弘兒上次來了一趟就吵着要西府養的兔子,薛靖立雖然惹人厭,可咱們和阿嫣的交情還在,不礙事吧?”
身形修長偉岸的男子收回目光,繼續朝前:“你要叫薛大奶奶,怎可直呼其名?壞人名節。”
鄭淵謹轉了轉眼珠子,又跟了上去:“哎我說,你不會還沒放下阿嫣吧?”
“休得胡言。”
“那你怎麽還不娶親?”
“無中意之人罷了。”
鄭淵謹翻了個白眼。
想當年他說親的時候,想瞧一眼未來媳婦的長相都差點被家裏長輩打斷腿,吓得他擔驚受怕了一年多生怕娶進來個母老虎……
可如今這世道,京城有名有姓的未出閣貴女個個都想嫁薛将軍,明裏暗裏制造的偶遇巧遇不知幾何,就這樣,這人居然就沒有瞧得上的?
是誇耀吧是誇耀吧?
繞過影壁踏上石階,承平侯府有名的觀梅苑便呈現在眼前。
“真是財大氣粗,為了侯夫人的一個小心願,就弄出這麽一大片梅林,真讓為兄不知說你是孝還是不孝。”鄭淵謹啧啧稱奇。
男子眯起眼睛:“自然是孝,何來不孝?”
鄭淵謹心中一喜,哈,中計了:“你母親最大的心願就是想抱孫子,你瞧瞧,我都有老二了,你還孤苦伶仃一個人,這哪裏孝順了?”
他剛說罷,忽地一驚,指着園中梅樹下靜立着的少女:“咦,你們東府哪裏來的這麽年輕的女眷?好啊你,薛二,你背着我金屋藏嬌!”
薛靖謙愣了愣,也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閑散随意的眼神頓時微微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