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追人有三大法寶:送早餐(劃掉)、寫情書(劃掉)、為你心裏的那個他遮風擋雨(雪)。
這是方知潋單方面通過那本《如何征服英俊少男》總結出來的。
事實證明書上寫的也不一定全對,比如推拉,不然為什麽方知潋的微信置頂對話框還停在上周那句欲蓋彌彰的“發錯了”。
在信紙上留下最後一個胖乎乎的愛心落款,方知潋小心翼翼地将信紙折了起來,塞進奶白色的信封。
算上這封,他一共給宋非玦送過六封情書了,還有六天的早餐。
阿門。方知潋鑽進被窩裏閉上眼睛,不太熟練地對着天花板上的不知道哪路神仙祈禱,希望明天下雪。
這樣他就能為宋非玦遮風擋雪了。
大概是不知道哪路的半吊子神仙聽見了方知潋誠心的祈禱,但實在有心無力,勉強滿足了他的一半心願。
淩晨四五點左右下了一場陣雨,方知潋再迷迷糊糊睜開眼時,驚覺被窗簾遮住的房間一片陰沉。
伴随降雨的還有倏然冷下來的溫度,方知潋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一條胳膊都沒露出去,盯着黯淡的天花板出神。
我不想上學了,他皺着臉自暴自棄地想,我太困、太冷了,學校裏也沒人喜歡我。?
然而最終方知潋還是爬起來了,因為他發現天氣預報顯示下午還會有一場暴雨。
臨川的每一場雨,都代表着冬天離得更近了一點。出門前,方知潋特意拿了兩柄傘,和往常一樣,程蕾與唐季同早就出門了,只剩還沒起床的唐汀和在廚房做早餐的常姨在家。
雨天路面濕滑,公車等待的時間也被延長了,好在方知潋提早出了門。他抱着一點也沒被雨淋濕的早餐牛皮紙袋從後門進教室時,教室裏只有零星兩三個人。
前桌的張明濯轉頭看着他把牛皮紙袋理好放進宋非玦桌洞,面帶揶揄道:“小學弟,又來送早餐了?”
方知潋對宋非玦的這個前桌有點印象,前幾次他都是放完紙袋就走,沒有人多問。只有張明濯,三番兩次問個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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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同級,”方知潋也不憷,落落大方把紙袋折好,“是幫忙帶的。”
“哦?”張明濯似乎不太相信,幹脆整個上身貼了過來,伸頭要扒拉宋非玦的桌洞,“那我看看你幫忙帶的什麽。”
方知潋反應慢一拍,眼看着張明濯撕開紙袋,裏面壓着的拿鐵塑料瓶咕嚕咕嚕從敞開的封口滾到了椅子上,他才下意識壓住了紙袋:“你幹什麽?”
“拿鐵和面包?”張明濯似乎根本沒聽見方知潋帶有情緒的語氣,彈了一下塑料瓶,“宋非玦乳糖不耐受,你說是他讓你幫忙帶的?”
方知潋捂住紙袋封口的手指一滞,他茫然地反問:“宋非玦……乳糖不耐受嗎?”
窗外的枯葉微微發澀,下過驟雨的空氣透過教學樓的牆壁滲進來,在潮濕的走廊彌漫起一股類似湖面蒸騰的放線菌氣味。
膝蓋傳來隐隐約約的疼痛感,明晃晃地昭顯着雨天的存在感。
每到下雨天,溫沛棠的舊疾就會複發,長年累月的舊病還來不及愈合,又添上了新傷。
宋非玦不喜歡下雨天。
他抖落了傘面上透明的水珠,将雨傘支開,放在走廊澄亮的地面。
教室內一片靜寂,只有偶爾書頁翻動發出的細碎聲響。
宋非玦從前門進來,穿過張明濯的書桌旁邊時垂眼看見了那副原本應該放在桌洞裏的耳機,他不動聲色地繞了過去,把書包放在桌面上。
“你那套《真題分類全刷》借我一下。”張明濯轉過頭,一只手擰開瓶蓋。
張明濯一口氣喝了小半瓶,再擡起頭時,發現宋非玦的視線落在他手中握着的塑料瓶上。
“哦,”張明濯晃了晃還剩半瓶的拿鐵,戴着的耳機不小心滑下來一只,“早上那個七班的給你送的,我看你從來也不喝,給我呗。”
宋非玦好像對這個問題不太感興趣,點了點頭:“你戴的耳機是我的那副嗎?”
“對,剛用完。”張明濯扯下另一只,邊遞給宋非玦邊又喝了一口,“你要用?”
“不用。”宋非玦微微笑了一下。
但他還是接過耳機,慢悠悠地把纏在一團的耳機線解開,又重新放進耳機盒。
“我找一下那套真題,”張明濯大大咧咧把那瓶沒蓋上蓋子的拿鐵夾在腿間,伸手去翻宋非玦的書包,“我昨天看到小段給的那道附加題,和你那本……”
還沒等說完,張明濯忽地感覺到胸口一疼,一個堅硬的小盒子順勢彈到他的腿上,撞灑了那瓶沒夾緊的咖啡。
咖啡順着張明濯的校服裆部往下流,位置尴尬,在白色的校褲部分洇出一片褐色污漬。
“适可而止吧。”宋非玦笑意不減,他很慢地眨了眨眼,睫毛無辜地投下一抹扇形陰影。
“送給你了,”他用很随意的口吻提醒,意有所指,“不過下一次扔的就不一定只是耳機盒了。”
張明濯足足愣了幾秒才回過神,潛意識裏以為宋非玦說的是耳機,連褲子都來不及擦,怒道:“你有病吧?”
憑空響起的吼聲不亞于在平靜水面擲下的巨石,有不少人循着聲響奇怪地望過來。
宋非玦揚起的微笑未變,仿佛張明濯的怒吼只是一場獨角戲。他垂下眼睫,用禮貌的語氣詢問:“需要紙巾嗎?”
天氣預報裏預告的暴雨遲遲不下,直到下午第二節 課,天色毫無預兆變得越來越暗了。
中午還是正常的陰雨天色,鉛色烏雲密布。到了現在,卻已經黑得仿佛夜晚七八點鐘的天色。
還沒打下課鈴,有學生頻頻向窗外看去,外加交頭接耳兩句。方知潋恹恹地盯着書本上模糊零落的文字,聽見祝聞小聲自言自語:“還沒見過下午天就這麽黑的。”
段嘉譽見他們心思不在學習上,再加上也快要下課了,索性敲了敲黑板:“想看的可以過去看,不準開窗啊,注意安全。”
要是擱別的老師這麽說,沒準兒是反話,但段嘉譽不一樣。話音剛落,一堆學生就擠到了窗臺邊上。
“不會真是世界末日吧?”祝聞雖然沒跟着擠過去,但遠遠眺望一眼,還挺擔憂。
“黑雲飄過去了而已,”尤麗撇了撇嘴,擰開保溫杯才發現裏面沒水了,又放回去了,“真替你地理老師擔憂。”
祝聞樂觀道:“還好我選了理科。”
恰好下課鈴響了,祝聞眼尖,自然地搶過尤麗手裏的保溫杯,說了句“打水去”,便扯着方知潋往外走。
“等一下!”尤麗猝不及防地被奪過保溫杯,還有點懵。
奈何祝聞跑得飛快,還沒等她說完後半句話,已經溜出了教室。
方知潋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杯子也沒帶,他渾渾噩噩地跟着祝聞走到水房外,祝聞忽然想起來了什麽似的,扭頭問他:“尤麗下午是不是一般都得喝咖啡?”
“不知道。”方知潋心不在焉答道。
祝聞把保溫杯往他懷裏一塞,丢下一句“我回去拿咖啡粉”,又風風火火跑了。
方知潋抱着保溫杯,閑得無聊,幹脆靠着牆壁閉上眼,有一句沒一句地默背《蜀道難》轉移注意力。
隔着一道薄薄的牆,一個熟悉的名字卻如一陣風般輕悄悄鑽進他的耳朵裏。
“早上?我哪知道因為什麽,不就借用一下他耳機,宋非玦自己犯病,真他媽的瘋狗一條……”
另外一個聲音似乎在勸誡對方,象征性說了幾句安慰的話。
剛才罵的人似乎也漸漸平靜下來了,啐了一口:“也就是我不和他計較。以為自己有個當官的爸了不起啊?他爸在外面養了多少女人,多少個私生子都說不定的事呢。”
“還有,”那道聲音似乎并沒有收斂音量的意思,“七班那個小白臉,一看就是同性戀。”
被提到的方知潋睜開了眼,手心裏一片粘膩。
“……男的給男的送早餐,還好意思天天來呢,我都替他害臊,”張明濯幸災樂禍地嗤笑一聲,按下熱水的按鈕,大放厥詞道,“你看宋非玦那樣,八成也是個同性戀。他爸混得再如日中天有什麽用?等我哪天心情不好找到證據往上面一遞,等他跪下來給我磕頭叫爺爺,還不……”
話沒說完,張明濯的臉被打得一歪,身形踉跄,握着杯子的手驟然松開了。杯子咣當一聲砸在地面上,又滾出去好遠。
熱水緩緩流向飲水機的接水盒,水汽升騰,沒有人去管它,任由接水盒蓄滿了,再源源不斷溢出。
那些嘈雜的聲響被漫起的白霧吞沒了。
程蕾冒着暴雨開車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快四點了,天色比剛剛更黑,連走廊裏都開了白熾燈。
她踩着一雙黑色的高跟鞋,步子不急不緩,在空蕩的走廊留下一串清脆的回音。
教導主任的辦公室在三層中間,靠近左側樓梯的位置,程蕾停下了腳步,從包裏掏出眼鏡布擦幹眼鏡上的水汽,繼而重新戴上。
走廊的盡頭處,一個高瘦的身影伫立在那裏,或許是背光的原因,他的臉在投射的陰影下顯得晦暗不明。
程蕾擡起眼看了兩秒,不着痕跡地移開目光,轉身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宋非玦站在不遠處,身後的是陽臺,陽臺下方是一排鐵鏽色的暖氣管。等到十二月初開始供暖,這排暖氣管會變得很暖和,不少學生下課時喜歡靠在這邊眺望窗外的風景。
可惜現在觸手可及的只有一片冰涼。
從這個角度,宋非玦剛好可以看見辦公室後門的光景,那個穿駝色風衣和黑色高跟鞋的女人,就站在方知潋的身側。
方知潋垂下臉,看不清表情,一直在沉默。而他身側的程蕾态度平和,嘴唇張張合合,似乎在說些什麽。
眼前的程蕾與宋非玦印象中的那個女人漸漸重疊,唯一相似的只有那對反光鏡片下平靜無瀾、微微眯起的眼睛。
這不是宋非玦第一次見到程蕾。
不同于現在,十一年前的程蕾穿着一身黑色套裝裙,頭發松松地挽成一個發髻,眼神游離不定。她跟在真正游刃有餘的專職律師身後,俨然一副剛出茅廬的新人模樣。
那是宋非玦對程蕾的第一印象。
當時他被溫沛棠緊緊地攥住手,溫沛棠的手裏還包着一個小小的U盤,她像握住唯一的力量一樣,始終沒有松開宋非玦的手。
U盤尖銳的棱角卡着手背,很疼。宋非玦看着那位坐在對面的律師,并沒有抽出手。
不知道該說是太巧合,還是溫沛棠的運氣太壞,正好找到了與宋聿名相識的律師。
溫沛棠的手一直在顫抖,宋非玦感覺得到。然而當他望向溫沛棠時,溫沛棠看着他額頭上觸目驚心的繃帶,仍是固執地重複了一遍那句話。
“……我有他家暴的證據,我要離婚。如果你們辦不到,我會去咨詢別的律師事務所。”
對面那位律師不可察覺地皺了皺眉,他落下幾句暫時性安撫的話,然後轉身帶上了門。
宋非玦動作很輕地拽了一下溫沛棠的袖子,他想說,去別的事務所,嗓子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對了,他遲鈍地想起來,醫生診斷的時候好像說過,因為精神刺激導致的功能性失音。
對面被認作新人律師的程蕾率先開了口:“作為一位律師,于情于理,我認為你應該通過離婚訴訟保護自己。”
溫沛棠愣住了。
剛剛那位男性律師的言辭中,不外乎是繞着彎建議她不要打這場官司,突然得到了認同,溫沛棠輕聲問:“你也覺得……”
“但作為一位母親,”程蕾打斷了她,“我不建議你離婚。”
宋非玦望向那雙反光鏡片下的眼睛,仿佛飽含懇切。
“我也是一位母親,很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想過嗎?如果離婚,按照你的經濟水平,你的孩子沒有可能判給你。”程蕾推了一下眼鏡框,瞥了一眼宋非玦,鎮定自若地反問,“你逃脫了,那麽你的孩子呢?”
她的目光停留在無法開口的宋非玦身上,充滿憐憫和同情。
溫沛棠的手抖得不像話,她握着的唯一的力量,在程蕾的三言兩語下,變成了沉重的阻力。
宋非玦定定地注視着那雙隐藏在反光鏡片下,勾起的眼尾。
好像已經篤定,溫沛棠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就像現在。
宋非玦從後門的玻璃窗框望過去,程蕾只露出一半側臉,盡管是為了身旁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在辯論,但她依舊大方得體,眼尾微微勾起。
那是一個勝券在握的微笑。
猛烈而短暫的暴雨已經停了,伴随雨停,天空慢慢重新亮了起來。
程蕾并沒有注意到,她身側的方知潋似乎在盯着後門發呆。
四目相對,方知潋的表情有點不知所措,受驚的小狗一樣,睜大了又圓又亮的眼睛。
宋非玦卻笑了,眉眼舒展,像不合時宜的好天氣。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