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方知潋的跑帶了點落荒而逃的意味,他一直頭也不回地跑到劇院門外才停下,一張開手心都是黏膩的冷汗,混合着碎得不能再碎的那一半煙蒂。
心髒跳動的聲音像劇烈的喘息,方知潋緊緊攏着一手心的煙蒂,眼神失焦地蹲在劇院的門口。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結束散場,漸漸有觀衆往外出來了,唐汀也混在零星幾個往外走的人中,懷裏抱着方知潋的大衣,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
在唐汀看見他之前,方知潋先一步站了起來,他繞到側門把煙蒂扔了,才走出來拍了拍唐汀的肩。
“你幹嘛去了,上個洗手間上這麽久?”唐汀不用猜就是他,一轉身,忽然警惕地問,“你身上怎麽有股煙味?”
方知潋面不改色地說:“剛才有人在外面抽煙。”
唐汀半信半疑“哦”了一聲,還想問點什麽,方知潋卻已經往前走了幾步,攔了一輛出租車:“你到家告訴我一聲。”
“好,”唐汀順口應道,一拉開車門才覺出不對勁,“什麽啊?你不回家吃晚飯了?”
“不回了,除夕回。”
“今天回和除夕回有沖突嗎……”
方知潋沒回答,他接過唐汀抱着的大衣,看着她悶悶不樂地坐上後座,轉頭向前座的司機報了地址。
唐汀降下車窗,露出半張不太高興的臉:“哥,那你除夕早點回來,早上就回。”
“行,”方知潋說,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帶月牙回去。”
唐汀的小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聞言心情好地朝他擺擺手,安心走了。
方知潋目送那輛車消失在了擁擠的車潮中,拍了拍手上殘留的煙灰,又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回到家已經是七點多了,月牙照例沒來迎接,也不知道鑽到哪兒去了。方知潋給她加了糧和水,回卧室蒙着被子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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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來以為會睡不着,但不去想,好像也就能暫時掩耳盜鈴了。
這一覺睡得久,沒做什麽夢,方知潋再醒來時還是一片黑暗,一時讓他分不清是幾時幾刻。
手機屏幕是亮着的,方知潋大致翻了一下,有唐汀說回家了的,有阿銳問他晚上過不過去的,還有陳朗清打來的語音,兩通,全沒接到。
方知潋先回了阿銳的,他告訴阿銳這幾天有事先不去了,然後又回了陳朗清一個問號,沒想到他剛發過去幾秒,陳朗清就打來了電話。
陳朗清是方知潋在平宜的初高中同學,後來到了美國,又恰好在同一個州陰差陽錯地碰上了,算得上交情甚篤。
方知潋迷迷糊糊地接了電話,擡眼瞥見頂端顯示的時間,淩晨兩點半。
通話那端陳朗清已經噼裏啪啦講起來了,方知潋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麽,嗯啊嗯啊敷衍了兩句,把手機開了免提,去廚房倒水了。
再回來的時候月牙正趴在他的位置上,好奇地用爪子點着手機屏幕,見他回來,輕巧地跳下床跑了。
“你把你的身份證號發給我,我給你訂個初一的機票……”陳朗清還在那端說着。
方知潋一頭霧水:“買什麽機票?”
那端靜了兩秒,咬牙切齒道:“方知潋,你不會答應我的時候根本沒睡醒吧?”
陳朗清又從頭到尾和方知潋複盤了一遍,這回方知潋聽清了。
前不久陳朗清就和他提過讓他年後來燕京新開的工作室看看,一起研究一下合夥,方知潋那會兒答應了,但沒當真,現在早就忘幹淨了。
“初一是不是太早了?”方知潋揉了揉額心,徹底清醒了。
陳朗清本人是個名副其實的草包富二代,剛回國那陣搞餐飲,賠了;後來琢磨過一陣加盟項目,又賠了;這回開了個景觀類的設計工作室,半年還沒倒閉,但也不知道能支撐多久。
但方知潋并不只是擔心賠錢,他猶豫多半是因為朋友一合夥扯上錢什麽都理不清,陳朗清大概也知道他的顧慮:“你就來看看環境,我再帶你在燕京玩一圈,別那麽大心理負擔,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呗。”
方知潋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了,潛意識裏他也不想找了,與其留在臨川天天想着宋非玦和那點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現在更趨向于自欺欺人的逃避。
他答應了陳朗清,挂了電話,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卻是怎麽也睡不着了。
除夕當天晚上,方知潋帶月牙還有一堆貓砂貓糧回了趟家。來開門的是唐季同,方知潋客客氣氣地與唐季同打了招呼,換了拖鞋進門。
唐汀本來在卧室打游戲,一聽見敲門聲連忙跑出來,她把月牙從便攜包裏放了出來,月牙顯然對這個家更為熟悉一些,嗅了嗅唐汀的褲腳,用頭蹭了兩下,呼嚕呼嚕撒起嬌來了。
方知潋看得羨慕又稀奇,蹲下想摸摸她,月牙卻不給面子,跐溜一下跑了。
程蕾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書,她戴了一副銀絲邊框的眼鏡,端着馬克杯慢條斯理地喝咖啡。
“媽。”方知潋叫了程蕾一聲,程蕾擡頭看了他一眼。
方知潋順勢在她對面的沙發坐下了,兩個人沉默一會兒,皆是無話可說。方知潋在心裏倒計時,剛想找個借口去和唐汀一起逗月牙,程蕾卻忽然開口了:“找到工作了嗎?”
“沒有,”方知潋說,“不過年後可能去燕京。”
程蕾的神色緩和了點,她放下馬克杯:“去燕京也好,以後你在那邊工作結婚成家了,我帶汀汀去看你也方便。”
她當時可不是這麽說的,方知潋沒由來地想到回國那天程蕾在電話裏歇斯底裏地大喊,問他是不是回來找宋非玦的,問他是不是鐵了心恨她,才要當同性戀的。
十八歲的方知潋沒有能力和底氣在與程蕾的争吵中取勝,而二十六歲的方知潋也沒有理由和必要再與程蕾争吵了。
于是方知潋點了點頭,說是的。
“你回來以後和方霍,”程蕾頓了一下,改了口,“和你爸聯系過了嗎?”
“還沒有。”
“今天晚上給他打個電話拜年,省得外人在他耳邊煽風點火,說你沒禮數。”
“好的。”
兩個人一板一眼地吩咐和應允,然後又是一陣無話,好在這種尴尬的氛圍沒能持續太久,唐季同和唐汀就換好外套出來了。
年夜飯是在酒店提前訂好的,有了唐汀在餐桌上活躍氣氛,一頓飯也算是吃得開開心心。
出門時下了雪,唐季同去開車,方知潋掏出手機用軟件打車,唐汀湊過來看他的手機屏幕,好奇道:“哥,你今天不回家住啊?媽把你房間都收拾好了。”
方知潋還沒想好怎麽開口和程蕾說,就被唐汀抖了出來,他瞥了一眼程蕾的臉色,果然變得很不好看。
程蕾這幾年的心情常常是陰晴不定的。方知潋在美國獨居的時候,幾次深夜接到她的視頻,視頻裏程蕾神經質地讓他用攝像頭拍遍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确認了沒有男人在,她又會平靜下來,問方知潋最近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交女朋友,錢還夠不夠。
一開始,方知潋每每在深夜接到她的視頻通話還會心悸,後來成了習慣,也就麻木了。
“我明天早上去燕京的飛機,”方知潋扯了一下唐汀的馬尾,不讓她繼續說了,對程蕾解釋道,“我朋友的工作室,我想和他一起合夥,這次去是考察一下。”
程蕾臉上的表情總算平和了點。
恰好唐季同的車開過來了,程蕾道:“上車吧,送你回去。”
方知潋撒了個無傷大雅的小謊:“不用了,我叫到車了。”
程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拉開車門進去了。
“記得給我帶特産。”唐汀晃了晃被方知潋拽松的馬尾,趁機偷襲了他一下,轉頭一溜煙跑上車了。
除夕不好打車,再加上下雪,方知潋在酒店門口凍了将近一個多小時,才有司機接單。
回去的路上倒是不怎麽堵車,一路通暢。
直到進了電梯間,方知潋才發現自己忘了帶門卡,他慢悠悠地走出來,想着除夕夜還有沒有人在值班的可能性。
所幸樓道間的門沒關。
方知潋一層一層地順着樓梯往上走,這座公寓樓雖然位處中心街區,但有了一定年頭,再加上戶型偏大,因此獨身住的很少。
經過五層,方知潋聽見春晚捧哏兒的播放聲從樓道間傳來,混雜着交談碰杯的聲音,熱熱鬧鬧。
他在樓道間安靜地站着,過了一會兒,慢慢地低下身,抱着膝蓋在臺階上坐下了。
深夜的樓道,一點點聲音都會被無限放大,清晰可聞,但此刻卻又是分明的沉默靜谧。
仿佛真空的一小格空間。
方知潋把頭枕在折疊起的膝蓋上,像取暖的小狗,瑟縮的,可憐見兒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方知潋快要暈暈沉沉地睡着,他打開手機,還有幾分鐘就是零點了。
撥號鍵盤的界面閃着熒熒的白光,方知潋輸入了一串熟悉的號碼。在八年間,他被艾賓浩斯遺忘曲線反複折磨無數次以後,仍然對這11位數字爛熟于心。
像夢裏的那樣,他按下了撥通。
窗外忽然響起爆竹的聲響,方知潋恍然擡頭,好像聞到了硝化物夾雜着空氣的味道。
他沒有注意到,屏幕上的正在呼叫,已經變成了00:02。
“這是最後一年了,明年開始就不能在市區燃放煙花爆竹了,”方知潋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誰的剖白,“沒能和你一起看最後一年的煙花,真可惜。”
爆竹聲又響起了,五層那戶的人家似乎正準備出門,方知潋聽見腳步聲和電梯運行的聲音,還有女主人在提醒小孩子,放煙花的時候注意安全。
“生日快樂。”方知潋說,“當不了第一個祝你生日快樂的人,就當最後一個吧。”
電話的那端,自始自終都是沉默的。
宋非玦握着手機,耳邊的是偷來的時間,讓時空有了定格靜止的力量。
零點的那一秒,他聽見方知潋含着鼻音的咕哝。
“新年快樂,這次是第一個。”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