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方知潋是想過很多次的,和宋非玦重遇的場景。
經過熟悉的街角時想過,回到學校的那條巷子時也想過,那些飛馳而過讓他想起宋非玦的瞬間,都比不上現在的哪怕一秒。
四目相對,一個是平靜淡漠,一個是恍然怔忡。
方知潋的心好像變成了一顆最沉的鉛球,只能不斷地下墜,他早就想好的對話開場白,也随之沉得一幹二淨了。
幾秒,又或者是十幾秒,幾乎是跟随本能的,方知潋拉開車門,站了起來。
宋非玦的眼裏漆黑一片,他斂了眉眼錯開,吐字輕飄飄的:“好久不見。”
這場面說是對峙太牽強,說是敘舊又太荒謬。
方知潋又想咳嗽了,冷風吹得他的五髒六腑都發癢了起來。他的雙手背在身後,右手不被察覺地蓋在左手手腕上,微微戰栗。
他想,至少陶佳期有一句話是對的。
臨川的确很小。
中年男人也愣了兩秒,轉而選擇去問方知潋:“你們認識?”
方知潋沒有回答,他沉默了片刻,直到中年男人再次小心翼翼地叫他時才驀然回神,他沒頭沒腦地問:“支付寶還是微信?”
這次輪到中年男人沒反應過來了:“什麽?”
“私下解決。”方知潋的前半句話是對他說的,眼睛望向的卻始終是宋非玦,“附近的修理廠,你能帶我去嗎?”
直到坐進副駕駛的那一刻,方知潋仍然沒有實感。
五分鐘前,送走了那個中年男人的車,宋非玦率先打破了沉默:“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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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潋想說“好”,一垂眼,又改了口:“我不認得這附近的路,你開車吧。”
說是不認得路也好,說是剛追尾出事故後的應激反應,都再正常不過了。
可方知潋總是疑心,他覺得宋非玦早就看出了他想掩飾的東西,或者更早,從那句冠冕堂皇的“私下解決”開始,他的意圖就已經昭然若揭了。
宋非玦沒有拒絕,他坐進了駕駛座,啓動了引擎。
方知潋也慢吞吞地鑽進副駕駛座,忽冷忽熱的溫度交替使他頭腦發脹,意識變得越發混淆。
那條墜着白珊瑚的細黑線又明晃晃地撞進了方知潋的視線裏,宋非玦似乎并不介意被他看見。
你為什麽還在戴八年前的手鏈?方知潋想問,但他知道他不能。
這句話像一記不留情面的耳光,無時無刻提醒的從來都不是宋非玦,而是他。
方知潋開始回想起那些零碎的片段,八年前在臨榆島的那個夜晚,暴雨的天氣是合時宜的昏暗,轟隆作響的雷電虛構出割裂的錯覺。他們躲在沒有開燈的小旅館摸着黑接吻,他把那條手鏈系在宋非玦的手腕上,打了一個又一個的死結,夢裏夢外雨聲響成一片。
能想起來的好像只有這些了。
方知潋往下拉了拉袖子,遮住了手上那串念珠。
你過得還好嗎?這種舊情人重逢的客套話不适用于他和宋非玦。
怎麽能過得好,光是想想,方知潋都無法發出一個字音,像是有人用剪刀劃開他的喉管,他開始咳嗽,無法控制的,恨不能連肺葉都咳出來。
倒是宋非玦開了口:“開暖風嗎?”
他的聲線冷淡而平靜,沒什麽起伏。
“不用了,”方知潋有些難堪地轉過頭,他用手捂住嘴唇,試圖掩蓋無休止的咳嗽聲,卻讓解釋的聲音變得更模糊了,“等下就到了。”
宋非玦不置可否,單手打方向盤左轉過路口,騰出另一只手開了加濕器。
加濕器噴出彌散的白霧,咕嚕咕嚕。
方知潋忍着喉腔些許的癢,換了另一種說法:“這兩年,你還好嗎?”
“還好。”宋非玦直視着前方,依舊面不改色。
方知潋又不知道說什麽了,他低下頭盯着自己大衣的一角。宋非玦的漠然讓他覺得無力,愛也好,恨也罷,至少是記憶留下的深刻烙印,不該就這麽輕描淡寫揭過。
然而,然而。
方知潋猶豫了片刻,還是問出口了:“你現在在做……”
“車托嗎”三個字到了嘴邊,沒能說出來,還來不及被他換成一個更合适的詞,宋非玦卻已經別過了臉,他一只手搭在駕駛座的靠背上,轉過半個身子去看後面。
“到了。”他說。
方知潋未說完的話被打斷了。
宋非玦卻已經推開了車,幾乎是他推開門的同時,方知潋看見一個年輕男孩兒三步并兩步地跑了過來:“宋哥!”
離得近了,方知潋才看清他的臉。男孩兒看上去大概十七八歲的年紀,一張神采飛揚的臉上充滿了活力與生機,頭發是挑染的墨綠色,間雜着黑發,很搶眼。
十七八歲。
方知潋怔怔地注視着前車玻璃鏡裏的自己,但只看了兩秒,他就把視線移開了,低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宋非玦在和那個男孩兒講話,方知潋聽見他叫那個男孩兒“阿銳”。
那個叫阿銳的男孩兒頻頻點頭,還打了個響指:“沒問題。”
他繞到方知潋那邊的車窗,挺自來熟地喊他:“哥!你先進去吧,裏面暖和,我給你檢查一下車。”
方知潋本來還在副駕駛茫然所失地坐着,沒防備有人忽然湊過來,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
阿銳見方知潋沒理,有點尴尬地摸了摸頭頂的發旋,往後退了一步。
宋非玦也撐開傘走了過來,他拉開車門,方知潋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朝阿銳說了句“不好意思”,解開安全帶匆匆下了車。
站起來的時候,方知潋的額發不小心蹭過宋非玦的手心,他停頓了一下,感覺到宋非玦很自然地松開了抵在車框上的手。
他們離得很近,近到方知潋聞見了宋非玦身上的味道,像混着薄荷葉氣味兒和雪融的清冽氣息,若有若無的。
氣味穿越長長的時間線,把他一下拉回原本的記憶裏。
阿銳在外面檢查,于是宋非玦先帶方知潋進了車廠,他似乎對這裏很熟悉,随手翻出兩瓶礦泉水:“喝嗎?”
方知潋搖了搖頭。
空曠的車廠裏并沒有多暖和,半暗半明的白熾燈滋滋地閃着,給破舊的零件器材們鍍了層老照片的敘事顏色。
唯一能坐的一張長藤椅被堆得滿滿的,宋非玦就随意地靠在斑駁掉漆的白牆上,擰開瓶蓋仰起頭喝水,光線有些昏暗,打在他冷淡而失焦的半張臉上。
方知潋安靜地望着他,眼前的身影和記憶裏的那個影子漸漸重疊。
是一樣的,是不一樣的。
不一會兒,阿銳也進來了,他朝方知潋露出一個大方的笑容,捂着羽絨服靠到了宋非玦旁邊,他聲音不大,方知潋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
宋非玦只聽了兩句,就打斷了阿銳,擡眼看向方知潋:“你直接和他說就行了。”
“噢。”阿銳有點意外,但瞄了方知潋一眼,沒說什麽,他湊過來熟練地把藤椅上堆着的雜物往旁邊一撥,示意方知潋坐下,“哥,我跟你說一下車的情況啊。”
“你這個問題不嚴重,尾燈我們給你換個總成,但是後杠需要拆下來換個新的重新做漆,加起來估計怎麽也得個兩千打底——”阿銳抻長了聲音,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宋非玦,“不過你是宋哥的朋友,放心吧,肯定不能坑你。我盡量壓壓價,到時候成本價給你。”
後半句水分有多少就不知道了,但方知潋也不在意,他點了點頭,失魂的理智終于回來了一點:“那就謝謝你了。”
阿銳表面工夫做得滴水不漏:“哥你客氣了,宋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啊。”
朋友?方知潋想笑,牽了一下嘴角,卻只露出一個不尴不尬的表情。
“要多久才能提?”一直沒說話的宋非玦忽然問。
阿銳想了想:“估計得年後了。對了,哥,我留個你電話,到時候修好了我給你打電話。”
方知潋念了一遍號碼,阿銳記下了,反手又給他打了一通:“我叫許成銳,你和宋哥一樣叫我阿銳就行。”
外面雪勢不減,比剛下的時候厚重了許多。
阿銳把方知潋送到門口,一望天,才想起來感嘆:“這個雪勢估計不好打車吧,哥,你怎麽走啊?”
方知潋說:“我住的地方離這邊不遠,走回去就好。”
他剛說完,本來抱着手臂倚在一旁的宋非玦卻遞過來一把傘,是剛才他撐的那把黑色長柄傘。
方知潋只怔了一秒,就接了過來。
觸手可及的是一片冰涼。
奇怪的是,方知潋看着那把傘,想起來的卻是很不相幹的一個場景。
那是高三上學期的一次體測抽檢,祝聞剛跑完一千米,靠着墊子累得癱在了地上,被方知潋一拍後背,一口水嗆了好久。
“背挺直!”方知潋沒事找事。
“剛跑完一千!”祝聞很憤怒,“你看誰能直得起來!”
方知潋理直氣壯:“有啊。”
下一秒,像是心有靈犀,方知潋和祝聞同時轉過頭,望向遠處的宋非玦。
宋非玦在和一個送水的女生說話,只露出半張側臉,他身形修長而挺拔,絲毫看不出剛參加過短跑的疲憊。
他好像總是這樣,方知潋莫名其妙地想,一塵不染的、完美無瑕的、更不會為誰彎腰的,宋非玦該不會是AI吧?
緘默了片刻。
方知潋說:“他就從來都不那樣。”
祝聞說:“我靠,還有女孩兒送水啊,長得帥真好。”
似乎察覺到了方知潋探究的目光,宋非玦漫不經心地擡眼,他們對視了幾秒,方知潋先移開了視線。
“傘……怎麽還你?”方知潋問,他知道自己想問的不是這個。
不等宋非玦回答,阿銳搶先說:“沒事,哥,你到時候來提車順便帶過來就行,別特意跑一趟了,麻煩。”
方知潋深呼吸一口氣,在某些方面,他覺得祝聞和阿銳還挺有共同語言的。但他想了想,又覺得還是欲蓋彌彰的自己更好笑一點。
宋非玦沒接話,他斜倚在塑料卷簾邊,沉默得別有意味。
阿銳喊:“哥,有空來玩啊!”
方知潋撐開那把傘,銅質傘柄的涼蔓延到指尖,他沒有鄭重其事向宋非玦告別,而是似是而非地揮了揮手,便轉身走了。
鞋子踩在松軟平整的積雪層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凜冽無聲的風裹挾着雪粒,漫無目的地覆下。
直到一粒細雪落到他的鼻尖上。
方知潋停住了腳步,他很慢地回過頭,看見遠處的宋非玦還伫立在原地。
還好他沒有望過來。
阿銳站在他的身邊,似乎在說些什麽,邊比劃邊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根遞給了宋非玦。
宋非玦只是安靜地聽,他垂下眼簾,嘴裏咬着那根沒有點燃的煙,手上把玩着一只打火機,一忽一閃。
沉默的夜色在他背後緩慢而虔誠地暈開。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