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聚會剛開場不久,方知潋借口出去了一趟,他這一趟去得久,回來的時候祝聞已經坐到了別桌,正在和那位徐總推杯換盞,顯然已經喝了有一會兒。
祝聞沒喝上頭,一瞥眼瞧見方知潋回來了,對着徐總說了句什麽,就往這邊過來了。
“你怎麽跑他那桌去了?”方知潋想扶祝聞一把,然而手伸出去一半,又僵直地停在了空中。
“我沒醉,”祝聞擺擺手,示意自己不用扶,壓低了聲音,“剛他跑過來要灌小尤和陶佳期呢,那我哪兒能讓?看我不把他喝趴下。”
祝聞說着不用扶,往前一步,卻差點一個踉跄,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站直了問:“你剛才去哪兒了?”
“洗手間。”方知潋說。
他似乎剛掬了水洗過臉,一縷半濕的黑發垂在額際,襯得蒼白的臉色像是糅合了一種瀕碎的透明感,漂亮得單薄而輕盈。
“哦,”祝聞點點頭,沒多在意,“剛才陶佳期還問你去哪兒了,你去得也太久了。”
方知潋遲疑了一下,他環顧四周,只見尤麗在另一桌無聊地挑花生米吃,卻沒見陶佳期,轉頭又問:“陶佳期呢?”
“好像……走了吧,她說她先回去了。”祝聞說完,才後知後覺地從陶佳期的提前離場聯想到剛才的事,低聲說,“剛才那兩個人……嘴可真夠碎的。”
方知潋似乎沒聽到後半句:“那我也先走了。”
“好啊,啊,”祝聞終于反應了過來,“啊?這就走了?”
方知潋彎了彎眼,卻沒見多少笑意:“年後見。”
他走了沒兩步,又不太放心地倒回來,提醒祝聞:“你少喝點,等下別開車了,找個代駕。”
祝聞一口答應下來,揮揮手,又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去踐行把徐總喝趴下的承諾了。
方知潋在原地看了一會兒,過了須臾,才轉身朝電梯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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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七層到一層很快,只需要短短十幾秒。方知潋邁出電梯轎廂,遠遠地,他看見陶佳期站在自動旋轉門的一側。
冬季天黑得早,剛過六點半,窗外已經是一片确鑿無疑的黑,像一片蟄伏的夜鴉群在伺機而動。
方知潋靠近了旋轉門,才發覺門外街燈下渙散飄過的一星半點的白,他說:“下雪了。”
陶佳期沒說話。
“你和他還有聯系嗎?”方知潋又問,他沒說名字,但他相信陶佳期知道。
陶佳期沉默了一會兒,明知故問:“誰?”
“宋非玦。”方知潋說。
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方知潋很有耐心地等待陶佳期的回答,而陶佳期沉默片刻,再次反問:“為什麽要問我?”
“随便問問,”方知潋眼睫低垂,“沒有聯系就算了。”
他推開了厚重的旋轉門,卻不着急邁步,果然陶佳期語氣急促地叫住了他:“等一下!”
方知潋轉過頭,相比剛才的淡然,陶佳期完美無瑕的表情好像裂開了一道縫隙,她又換上了剛才那種讓人無法形容的,充滿遺憾和複雜的眼神。
“你不要去找他了,”她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了,過得很好。”
方知潋神情未變,只反問:“是嗎?”
陶佳期咬了咬嘴唇,沒有回答,卻又抛出一個新的問題:“你為什麽要回來?”
最近見到的每一個人好像都在這麽問:你為什麽要回來?
方知潋說了很多個理由,總是有新的人問,他也總是有新的理由來回答,但他現在不想随口編出一個理由來搪塞了。
“我以為你等我,是還有別的話想告訴我。”方知潋頓了一下,才說。
“你想多了,我沒有在等你,”陶佳期這次回答得很幹脆,她晃了晃亮着的手機屏幕,強調道,“我只是在等網約車來。”
方知潋說:“那就是我想多了吧。再見。”
陶佳期這次沒有再叫住他,在方知潋走進旋轉門的那一刻,她忽然小聲地開了口:“臨川很小。”
她的聲音很輕,就像相隔一扇玻璃門外細碎的雪籽,風一吹落了地,就盡數變成了水,化得無影無蹤了。
但方知潋聽見了。
雪漸下漸大了,撲簌簌地落。車輛駛過跨江大橋,沿街飛退的街燈影影綽綽,吞沒遠近參差的高樓。
方知潋将車窗降下,不同于夏夜的波光粼粼,冬夜的江面很安靜,黑暗把一切都淹沒了。
穿過隧道時,方知潋刻意放緩了車速。導航顯示偏航,他盯了一會兒,沒能看出個彎彎繞繞,也懶得原路返回了,幹脆切了條新路線,繼續走未知的單行道。
總之也走不丢。
新換的路線比原來的多繞了個幾公裏,方知潋不着急,慢悠悠地跟着繞。
路口中央等綠燈的間隙,他開了會兒小差,想倒是沒想什麽,就是純粹的發呆。
眼見還是紅燈,下一秒,卻聽見後方傳來一聲巨響,車身猛烈地震動一瞬,方知潋不受控制地重重撞向座椅靠枕,他懵了幾秒,才清醒過來:追尾了?
後方的車顯然和他一樣還沒反應過來,但綠燈已經變了,方知潋不好擋着後面,只好朝後面的車喊了一句“去路邊再檢查”,也不管對方聽沒聽見,兀自開過了路口。
那車主大概是聽見了,也跟在後面過來了。
方知潋把車停在了路邊,熄火下車檢查了一遍,保險杠凹了,後尾燈的燈罩也撞得稀碎。
追尾的車主也下車了,是個局促的中年男人。方知潋又看看他的車,一時沒看清撞的在哪兒,湊近看了看,才發現只有車頭刮掉了點車漆。
“這變燈可趕巧了,”中年男人裝模作樣地嘆口氣,“還好人沒出事。”
方知潋在心裏冷笑了一聲,沒有接話。
那中年男人見方知潋不答,略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又瞟了一眼方知潋的車,緘默片刻,試探性地問:“天兒這麽冷,不然我們就私了?早點處理完,都早點回家。”
方知潋聞言一擡眼,說:“行啊,怎麽私了?”
怎麽私了……中年男人笑了一下:“就各自修各自的,也沒什麽大事,沒問題吧?”
“可以。”方知潋也覺得站外面冷了,有雪花落在他的肩頭,很快又銷聲匿跡,像是從沒出現過一樣。
但黑色大衣上濡濕的痕跡卻怎麽蓋也蓋不掉。
中年男人面露喜色。
“不過,”方知潋還沒說完,他拉開車門,“闖紅燈追尾您得負全責,交警來也是這麽判。您要是急着回家也可以先走,我報您交通事故肇事逃逸,沒問題吧?”
中年男人的臉色紅白變幻,似乎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出,剛想說點什麽,方知潋卻已經沒興趣聽了,他鑽進駕駛位坐下,還給自己披了條毛毯,才點亮手機先找保險公司的號碼。
“不然我賠你三百,”中年男人仍舊站在車外,仿佛下定了決心,咬着牙說,“大冬天的,誰也不想出事故,咱倆都不容易……”
方知潋已經撥通了電話,即使聽見中年男人的絮絮叨叨,也全當沒聽見,他做了個停的手勢,意思是毫無商量的餘地了:“您先報警。”
他說完就不管對方的反應了,報了車牌,開始向保險公司轉述事故的發生過程和結果,隐約間,他聽見外面傳來了一個帶着冷調的聲音。
“……保險杠的問題不算嚴重,尾燈罩可以單換,這附近有修理廠。”
輕飄飄落下的尾音像一把沉重鋒利的鐵鈎,又或者一張細密的網,緩慢卻有力度,讓方知潋無處可躲。
緊接着是中年男人的聲音,他們在對話,方知潋卻仿佛陷入了暈眩的沼澤,聽不清晰。
他緩緩降下車窗。
那人側身對着他,從這個角度看不清面孔,只露出一截灰風衣和撐着傘的手臂。
夜晚的反差色将那截小臂襯得格外的白,偏偏又不是孱弱的蒼白,反倒有淡青色的經絡若隐若現。
方知潋遲鈍地向下望去,看見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握住黑色的傘柄,一顆瑩白的珠子仿佛嵌在他露出的手背上,密不可分,平白晃了人的眼。
不是的。
那是一根普通的黑色細線,并不顯眼,上面卻系了一顆再顯眼不過的白珊瑚,是方知潋自己親手串上的,錯認不了。
方知潋下意識地想站起來,卻忘記了自己正處于車內狹小的一方空間,剛直起上身,就不小心撞上了頭頂上的車燈。
那人本來站在身後一條電線杆的陰影裏,瞧不清個中虛實,忽然聽見突兀的聲響,卻也擡眼望了過來。
黑發黑眼,側臉和下颌線的線條漂亮得近乎鋒利,眉眼的輪廓熟悉又陌生。
他整個人都很淡,眼神漠然,表情也冷淡,渾身裹着一層薄薄的距離,像是春天湖面上的最後一塊冰。
只消一眼,方知潋以為自己又出現了幻覺,可眼前的分明是鮮活的真實,落在心底的是炙熱的疼痛,是愛而生畏的細枝末節。
他這一生的念念不忘被記憶拉扯成恒久,成為一盤老舊磁帶空轉的背面,被擲入暗不見底的深海下。
方知潋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再開口。
“宋非玦。”
潮起潮落,日複一日,水流撞擊暗礁,又回轉。
作者有話說:
推薦一首很适合搭配這章氛圍一起聽的歌結冰水的《Credulo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