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攤上夏臨淵這樣仙氣飄飄的隊友, 李甲只能以一顆十六歲的心,竭盡所能考慮周全。
“要不我給我大哥寫封信, 咱們進了荥陽城再作打算?”
李甲的大哥李由,這會兒正率領男女老少抵抗吳廣大軍。
夏臨淵把頭搖成了撥浪鼓,“遇到困難就找哥哥,那算什麽高人?”
李甲心道:這夏臨淵若是高人,普天之下恐怕就沒有低人了。
可是他也知道,遇到困難找哥哥,着實不是英雄好漢的作風, 因笑道:“那你說該怎麽辦——我聽你的。”
夏臨淵不緊不慢搖晃着蒲扇, 坐在馬車上指點着路旁的流浪兒,“看到了嗎?”
李甲順着他蒲扇所指方向望去。他出身富貴,見了這等凄慘景象, 同情悲憫之心油然而生, 感嘆道:“這一打仗, 苦的都是黔首。”
夏臨淵“啧”了一聲, 嫌棄道:“誰叫你說這個了——我的意思是, 咱們找這種人傳信給吳廣, 豈不是又安全又便宜?”
李甲笑道:“只要你別再跟上次一樣, 直接沖到人家軍中, 你要怎麽辦, 我都依你。”
夏臨淵又“啧”了一聲, 不悅道:“你這小家夥, 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以後不準提這事兒了。”
李甲悶聲笑, 看來這夏臨淵還知道“丢人”二字怎麽寫。
夏臨淵這便援筆寫信,喚了一個看起來機靈些的流浪兒過來,“你把這信送到吳廣軍中去,說是秦朝使者夏先生給他們假王吳廣的信。捎了回信來,我送你兩個餅子吃。”
那流浪兒餓得饑腸辘辘,已是吃了十多日野菜,見夏臨淵與李甲穿戴不俗,忙答應着,接了信就跑了。
“走,咱們去前面古槐那兒等着。”夏臨淵安步當車,老神在在走在前面,“我與吳廣約在此地。”
李甲幫他抱着仙鶴,跟在後面,聞言道:“吳廣怎麽肯來這裏?他可是跟陳勝差不多的假王,率領十數萬大軍……”
“你且等着。”夏臨淵跟李甲吹噓,“知道為什麽寫給吳廣嗎?全部賊軍加起來,也就陳勝、吳廣值得我親自寫信,餘者都不足挂懷……”
夏臨淵正吹着呢,那流浪兒一瘸一拐回來了,一到近前便哭道:“兩個餅子再不能夠了。我這挨了一頓打,命都去了半條。貴人何必作弄我這樣的可憐人?”
李甲忙問道:“吳廣叫人打你了?打傷了?”
夏臨淵卻是道:“可有回信?”
那流浪兒哭道:“有什麽回信?吳王傳出話來,叫我帶給您,說是什麽破使者,要把您抓起來,伺候吳王洗腳呢!您的信遞進去,沒一刻就出來倆兇神惡煞似的大兵,抓了我就是二百板子,任我怎麽哭叫都不停……”
夏臨淵漲紅了臉,怒道:“這吳廣小賊,竟然如此羞辱于我!”
李甲把兜裏的幹糧都給了那流浪兒,連随身的傷藥也給了兩瓶,抱歉道:“着實帶累了你。”
似流浪兒這般命如草芥之人,挨打其實是不怕的,餓卻已經深入骨髓,當下抓過滿兜的幹糧,牢牢鎖在懷中,後退三步,生怕兩位貴人後悔,見他倆不動,這流浪兒便揣着糧食飛也般跑了。
正在夏臨淵氣得跳腳之時,當地亭長巡查過來。
秦時風氣,嚴禁民間有驕奢淫逸之風,所以黔首只許穿粗布麻衣,黑巾裹頭。
而夏臨淵與李甲身着華貴長袍,一看便不似本地人。
正值戰事,亭長有監察之責,便上前盤問,問了沒兩句,便知道兩人出身不凡,道聲叨擾便離開了;卻是不敢隐瞞,把這二人形貌都寫入了上奏的記事中。
經了亭長這一打岔,夏臨淵情緒平複了些。
李甲抱劍倚着古槐,望着夕陽道:“要不我殺進去,萬軍中取其主将首級!”他在自己幻想的畫面中熱血沸騰。
夏臨淵卻是咬牙道:“我要給他的部下寫信,人手一封——就不信其中沒有想取而代之者!”
他打算給這個造反組織的二級頭目們,人手一封鼓動‘再造反’的書信,讓他們燃燒熱情接着幹!
吳廣自從造反之後,忽然間成了統領是十數萬人的假王;而且他率軍圍攻荥陽,距離陳勝遙遠,不受節制。
一時間,吳廣有種自己已經做了皇帝的錯覺,而且覺得自己特別能耐。
所以古語有雲“驟貴不祥”。
人啊,突然顯赫了,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
旬月前,他還是個普普通通的城市貧民;如今,卻已經是威風凜凜的假王了。
他圍困荥陽,攻打不下,卻再沒有新的動向,更聽不進谏言,部下中多有意見卻不敢說。
夏臨淵“再造反”的書信送到吳廣手下案上時,章邯大破周文軍的消息也恰恰傳來。
章邯已破周文于曹陽,随後追擊十餘日,于渑池潰敗周文軍,迫使周文自刎。
消息傳來,吳廣軍中震動——自陳勝造反以來,他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失敗。
吳廣軍中,略有見識些的将軍都很擔憂。
吳廣置之不理,肆意飲酒,還對陳勝産生了不滿,“他怎麽老想指揮我去周文那兒?看看,周文死了。我就說了,函谷關不祥,不該招惹。我們就應該在荥陽這裏,把荥陽圍下來,搶了敖倉的糧食,半年不用愁……”他其實已經被人的惰性所侵蝕,只希望一切不變,這種舒服而又萬衆矚目的日子永遠不要結束。
有位叫田臧的将軍,決定辦大事兒了。
他接了夏臨淵的書信,當即帶了兩個仆從,于古槐下與兩人相見。
“久聞夏先生大名。”田臧笑道:“您不廢一兵一卒,就說動了李良将軍歸順朝廷,真是厲害吶。看了您的信,我雖然有想要歸順朝廷的心,可是受制于假王吳廣,為之奈何?”
“這有什麽難的?”夏臨淵搖晃着蒲扇,“使毒,我是行家。”當即遞過一包小藥粉去,“此乃劇毒砒、霜,微紅無味,摻在酒中,無人能察覺。”
“多謝夏先生。”田臧收好東西,長揖道:“事成之後,還要煩請先生為我引薦。”
是夜,田臧毒酒備好,眼看着吳廣飲了下去,見他咳嗽不止,只道立時便會毒發,忍不住要發洩一番自己被壓抑數月的怒氣。
他拔劍而起,跳上案幾,俯視着吳廣,對衆将道:“如今周文的軍隊已經被章邯擊破,他本人也自刎了。秦朝精兵旦夕之間就會來到荥陽,到時候我們被兩面夾擊還有活路嗎?這道理在座諸位都能明白,可是假王吳廣——他剛愎自用、驕蹇不堪,要害死我等!上蒼有好生之德,必護佑我等,為我等誅殺假王吳廣!”他振劍三呼。
吳廣咳嗽了一陣,猛地擡起頭來,卻絲毫沒有中毒之态,長劍在手,就直撲田臧,罵道:“小子無禮!”
衆将都看愣了。
田臧不意毒藥不起作用,此刻卻也再無退路,當即揮劍相迎。
吳廣到底酒後無力,被田臧斬于劍下。
衆将也受夠了吳廣,于是順勢擁護田臧做了新的首領。
而田臧做了首領之後,做的第一樁事兒就是留少量兵力拖住荥陽李由,率領大部隊應戰章邯大軍。
這原本是章邯最擔憂的狀況,好在現在他已經解決了周文這個麻煩。
這一系列的連鎖反應,是夏臨淵沒有想到的。
而陳勝得知田臧殺了吳廣之後,無可奈何,只得封他為令尹,這是楚國官職中最高級的了;拜為上将。
一時田臧簡直成了陳勝的內定接班人。
田臧受了封賞,一盤算,歸順秦朝,無論如何做不得這樣大官——李良歸順後,不過也就成了章邯手下小将而已。
又有毒藥失效在先,田臧背信于夏臨淵,毫無心理壓力。
夏臨淵哪裏知道這些。
他得知田臧殺了吳廣的消息,大喜,連夜咬着筆頭,絞盡腦汁寫奏章,既要彰顯自己的功績,又不能有故意自誇之感,要營造一種低調中不經意展現出實力的感覺。
送到禦前的奏章裏,夏臨淵言之鑿鑿說着,田臧已經在他說服下,歸順了朝廷。
而事實上,田臧率大軍西進,恰與章邯大軍正面交鋒。
與急于邀功的夏臨淵相比,章邯就顯得沉穩多了。
他于曹陽大破周文之時,因為還在追擊,并沒有立刻就發捷報給朝廷;直到于渑池追上周文,幾乎可以确定必勝之時,才發了此前曹陽大勝的軍報回鹹陽;上午發出,下午便迫使周文自殺,于是再發第二道軍報。
鹹陽宮中,胡亥等人接到章邯第一道奏章的喜悅還沒過去,又迎來了第二道軍報。
胡亥親手拆開奏章,笑道:“章邯用兵如神——周文自刎于渑池了。”
連李斯都忍不住撫着白胡須,贊嘆道:“陛下啓用章邯大将軍,又為我大秦發掘了一位名将。依老臣之見,章邯大将軍,有白起當年風采,可稱為白起之亞了。”
“章邯亞君麽?”胡亥念了兩遍,笑道:“這稱號倒有趣。”
滿殿欣悅中,唯有大将軍王離面沉似水。
且不說蒙恬蒙毅之死留下的芥蒂,現放着他王離這位名将之後、又是多年戍邊備胡為國出力的,大家交口稱贊的卻是一個從前做少府的家夥,換了誰心裏也不能舒服。
從前他王離在朝中時,眼中根本看不到這個叫章邯的家夥。
不過幾年之間,便已換了日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