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你來時冬至(三)
第12章 你來時冬至(三)
棚子是先前工程部隊利用當地的戰損的平房改造的,只不過因為基建低矮,所以頂棚離地面較近,徐靳睿在裏頭,只能勉強能站直身子。
“徐隊。”
程夕瑗也跟着大家叫他徐隊。
徐靳睿往她這裏走過的時候,程夕瑗的視線就随着他的動作落在他身上,擡頭變成平視,最後低頭。
他蹲在了自己面前。
程夕瑗低着頭瞧他,只見男人頭發刺喇喇的,左後腦露出一個旋,手邊的塑料袋裏随意丢在一旁,她這才發現裏頭裝着的都是藥。
彭敏和侯則沛不知道什麽時候人已經消失不見,程夕瑗微微發滞,不由得想往後退拉開和他的距離。
“別動。”
那人溫熱的手掌捉住了她的腳腕,力氣叫她無法掙脫。
“你要幹嘛。”
程夕瑗吞咽了下,神情飄忽。
徐靳睿擡頭看向她,目光冷得像一灘死水,寒而烈,程夕瑗記得以前大家都說他是單眼皮,但是只有湊近了才能發現,徐靳睿其實是內雙,有點像狐貍眼,笑着時含情脈脈,不笑時便冷的人直哆嗦,而這個時候,很明顯,他生氣了,眉頭緊皺,叫她有種沖動,想要将其撫平。
“我看你是太有長進了。”
徐靳睿一手抓着她的腳腕,一手将她整個褲腿往上卷,輕而易舉地便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腿。而上方的膝蓋,已經有了一片深深的淤青,也許是石頭棱角分明,透過衣褲劃開了她的皮膚,血紅淤青交雜,與完好的肌膚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程夕瑗垂着眼睫,看着徐靳睿從旁邊拿出碘酒和雙氧水。
牙咬着棉簽袋,撕開一個口子,手将她的褲子一層一層疊好,堆在大腿處。
“會很疼,忍一下。”徐靳睿看着她,“你自己要蹲,連疼都不知道嗎?”
程夕瑗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一言不發。
雙氧水蓋子打開的時候,消毒液刺鼻的氣味四散,程夕瑗最讨厭這個味道,因為醫院就充斥着這個味道。
“嘶——”
徐靳睿按上來的時候她絲毫沒有防備,雙氧水在皮膚上刺啦一聲冒着白色氣泡,叫她整個人猛得哆嗦,手指死死抓着身旁的凳子,恨不得扣出五道縫隙。
程夕瑗眼睛紅紅的,至于眼淚是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分泌的,但蓄在眼眶裏要落不落的更是看起來可憐的一塌糊塗,可她偏又咬着嘴唇不出聲,好像喊了疼就是輸了一樣。
“該。”
徐靳睿淡淡的看了程夕瑗一眼,将衣袖扣子解開挽上,露出強健結實的手臂。
“還沒完?”程夕瑗看着他又去翻着什麽,“不要了,就是小傷…”
“會留疤。”
徐靳睿偏頭摁住不叫她動:“你不是最怕醜了嗎,不好好上藥想腿上留疤?”
“留就留。”程夕瑗不想繼續下去,“你放開我。”
他突然頓住了動作。
“程夕瑗。”
徐靳睿的表情有些不耐,“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目光裏是她看不明白的意味,似乎是怨的。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還很委屈,來這裏我叫你受苦,沒給你好臉色,但是你扪心自問一下,我憑什麽給你好臉色?當初不告而別的是你,說不喜歡的也是你,你還要我怎樣?”
日上五分,天怎麽這麽熱。樹木都卷曲着,湛藍的像是洗過一樣的天看不到一朵雲,撤走了遮羞布,所有泥濘都顯露。
他伫立着,已然褪去了過去少年的青澀,外露沉穩,但如今說出來的話卻又無比孩子氣,明明是質問她的話,卻叫她懷念的不行。
在當了記者以後,她也算是看盡了人生百态,比如樓下賣包子鋪子的漢子嘴裏念叨着的出息閨女,實際上是被人包養的情.婦,被發現後正室将她追着打,所有體面在那一刻全部摧毀,成為了世人口中的笑話,漢子關閉了鋪子,不知道去了什麽地方,但是月色濃時,總有人說,能看見一個身影偷偷溜進富人區的地下車庫,一個月後一場大火,所有都化為灰燼。
這個案子,叫程夕瑗恍惚了許久。
前面站着的男人就看着她,等待着她的說詞,等着拆穿她拙劣的謊言。
兩個人默不作聲的時候,程夕瑗覺得呼吸這個東西,實在是多餘,胸腔裏的心髒怦怦不停,她想起原來他小心翼翼的試探,大概也是這種心情。
“沒有委屈。”程夕瑗低着頭,笑了出來。
她的視線落在他垂在身側的手臂上。
“我能委屈什麽,要委屈的你也說了,一直都是你,我沒什麽該委屈的。”
像是自言自語。
徐靳睿一怔,原以為她會說些什麽別的,比如說那都是有原因的,借口,唯獨沒料到她會承認。
他這些年在部隊裏,說不想程夕瑗,那都是假的。
在讀軍校的時候,沒有假期,封閉式管理,能聯系外頭的方式就是每周一次的電話,通話時長是需要自己去争取的。
那時候睡他上鋪的兄弟大黑,每次訓練都是吊車尾,卻為了跟女朋友多打十分鐘的電話,原先做不了八十個俯卧撐的人那一天居然做了二百個,做完以後整個人躺在地上久久不能動彈,他去扶的人。
“怎麽樣。”那哥們倒在床上,還喘着粗氣,“兄弟我今天是不是帥翻了。”
徐靳睿半天沒吭氣。
說話的人沒管他,繼續自言自語。
“我啊,在這裏活得苦逼的要命,每天支撐着我的就只有聽聽她的聲音,我每天就扳着手指數,今天是周幾,還有幾天又可以跟她說話了…”
“班長,你這麽厲害,為什麽每次都不去争取?”
那時候他還只是個班長。
“說實話,你這太浪費了,我要有你這體能,每周鐵定都做他娘的一千個,打個痛快。”大黑挺好奇的。
“難道你沒惦記的人?”
“有。”
徐靳睿回答的很坦誠。
“那幹嘛不打電話。”
大黑從床上坐起來,“你未免太能忍了,我要有惦記的人,我肯定做不到這麽久不聯系她。”
大黑說的哪裏有錯,他也做不到。
“不敢。”他輕描淡寫的丢出兩個字。
怕見到以後會抑制不住,所以不敢聯系,他堅持不跟程夕瑗聯系,不是因為他不想她,徐靳睿何曾沒試過疏遠她,但在看見她的那一刻就是崩塌成廢墟,只有看不見她的時候,才能說服自己,有些事,真的強求不來。
好像真的,慢慢就沒那麽想她了。
真正的想念,不是劇烈的傷痛,而是延綿不絕的無可奈何,生活中任何跟她有關的事情都會掀起一陣軒然大波。
有時候他發呆,看到學校裏的女兵們為買到的一條鵝黃色的裙子高興的不得了,但無奈訓練曬得老黑,穿上的效果并不理想,他會想,程夕瑗那麽白,穿鵝黃色肯定很漂亮,明明知道不要晚睡,可是一閉眼就會浮現她的臉,笑着在門口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他可以撫摸她柔軟的發絲,輕哄着她的小脾氣。
哦,是夢啊。
空氣又流動起來,眼前的朦胧也回歸清晰,他停留在程夕瑗的視線緩緩移開,勾了勾唇,低下頭。
“所以。”徐靳睿自嘲似的輕哼,“你現在是後悔了?”
“後悔嗎?”
程夕瑗如實回答,“不後悔。”
男人彎下腰撿起塑料袋,把瓶瓶罐罐丢進去,閑散的往後靠在牆上。
“那我們沒什麽好說的了。”
又是沉默,靜止。
“徐隊。”
在程夕瑗靜默的時間裏,陸成嫣突然站在了外頭,她是來找徐靳睿的,剛好程夕瑗坐的地方算是個視覺死角,陸成嫣走過來看到她的時候,嘴角的笑意頓時微僵。
“程記者,好巧啊,又碰到了,這是…”視線落在她膝蓋的地方,“剛剛蹲姿傷到的?”
傷口看起來并不深,思及剛剛來她這裏翻找東西的人,陸成嫣有些不是滋味。
徐靳睿靠着,雙手抱在胸前,目光掃過兩人。
“嗯。”程夕瑗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吸了吸鼻子。
“好好注意,這裏天熱,不要發炎了。”陸成嫣瞟了一眼徐靳睿,咳嗽了兩聲。
“那個,程記者,要是你沒什麽事情的話,方不方便離開一下,我有事情要跟徐隊說,你在可能,就不太方便。”
眼神裏有些擔憂,看起來也不像是作假。
程夕瑗擡眼望向徐靳睿。
他身着整齊的軍裝,臂膀寬闊,原先喜歡佝着身子的人現在就是放松下來的時候也是挺拔的,只是現在眼神裏是冷漠,對她防備。試圖冷靜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在程夕瑗的腦海裏,一場暴風雨席卷了沙漠,雨水澆灌,萬物肆意,帶着她的心在狂奔,不是走了就安全的,暴風雨不會停止,只要眼前的人還在,就不會停。
“我還有事情,不好意思陸醫生,你能稍等一下嗎?”
“…好的。”
陸成嫣有些意外,她站在兩個人中間,便覺得哪裏不對勁,可連叫她回避的時間間隙都沒有,就聽見程夕瑗用很清晰的聲音喊。
“徐靳睿。”
說着努力仰頭,一雙眼還是濕漉漉的,身子帶着輕微的顫意。
“你還要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