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幹旄
南河退出去的時候,心底都有點亂。
一回頭, 就看見景斯秉燭在廊下站着, 他吃了一驚, 走下幾層臺階才招手, 小聲問道:“你這就出來了?大君睡下了?”
南河搖頭:“不知,他只是讓我出來。”
她在屋裏整個人都是懵了,這會兒出來,冷風一吹,人才清醒過來:他到底找她幹嘛了?
說是對這個夫人有好感吧,看那動不動要把她拎進蓮池裏涮一涮的兇惡模樣,又不太像。
說想弄死她吧, 又說什麽下次過來, 又讓她跑前跑後給伺候, 反而像在使喚她玩。
但辛翳應該沒有認出她來,否則不會是這個态度啊……
景斯擡起銅燈,這才看清她的臉,吓了一跳:“你怎麽了?”
南河不知自己臉上歪斜的胭脂紅痕:“什麽?
景斯腦補了一大堆辛翳可能幹過的事兒, 最終也沒對上號, 只吩咐身邊的寺人再拿塊沾水的軟巾來。
景斯道:“寐夫人與大巫相識?”
南河知道重皎來找她的事情瞞不下去,也不說熟不熟,只道:“大巫來找過我兩次。”
景斯眯了眯眼睛:“大君招夫人前來的消息怕是傳到了巫宮,大巫晚一步就立馬趕來了。剛剛差點進來鬧,後來我只說大君沒有殺夫人的意思,他才沒說要闖進來。不過……現在大巫應該還在外頭等着。”
南河一驚:“等我?”
景斯點頭。
南河連忙提裙要往下走, 景斯忽然道:“寐夫人入宮之前,必定模仿學習過那位的舉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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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過頭去:“什麽?”
景斯微微眯眼:“夫人莫不要以為自己能當個從他眼前活着走過的女子,就是自己要未來受多大的寵愛了。您這張臉能給您今日的活路,也能讓他清醒過來故人已逝的時候,讓您死的……更悲慘。請您不要再在楚宮的道路與宮室裏再學那位的舉止了,您真的配不上。”
看來景斯覺得是辛翳昏了神智,把寐夫人當成了荀南河?
這就有點冤枉狗子了,他剛剛那個态度,說的那些話,給他十個膽估計也不敢在上個月對荀南河說出口。
荀南河覺得大概是自己……突然去世這點,讓辛翳有點接受不了,辛翳也沒混淆,只是想留着這張臉偶爾看一眼。
要不然就是辛翳對她以前多有不滿,但畢竟是個尊師重道的好孩子,不好對她發火。這會兒荀南河都死了,他一肚子怨氣打算沖寐夫人這個替身宣洩。看今日這個使喚她威脅她的模樣……還真說不定。
狗子至于這麽小肚雞腸,她覺得自己以前對他也挺好的啊,至于在她死後還有這麽大怨氣,使喚欺負一個替身來緩和心中不平麽?
南河知道景斯脾氣有多好,辛翳的煩心與蠻橫他都能包容,“山鬼”們的矛盾和争執他都會幫着化解。她還是第一次聽到景斯說出這樣的狠話,而且這話是說給她聽得,說狠話的原因也是她……
南河:……我真是要精神分裂了。
她也只能躬身道:“妾不敢……”
景斯:“此月,那位即将下葬。夫人能不能活到那天還不一定呢。”
她……她還沒下葬?
哦對士大夫三月葬,國君四月葬,現在還只是在三月下旬。
被景斯用這樣的狠話威脅,她确實心裏一顫。不過……其實她死不死,景斯犯不着來這樣說一番話,他之所以開口,怕是真的心中不平。
他視辛翳為子,不好去說辛翳,但又實在看不慣她一個不知道哪兒來的寐夫人頂着荀君的臉在宮中行走,才忍不住激憤說出這種話來啊。
要南河就只是寐夫人,聽見這話估計兩股戰戰怕得要死。
但這會兒,她感覺是景斯這個并沒和她說過太多話的老奴,為了她說出這種話,竟然心底一暖。
南河強忍着才沒有在景斯面前莞爾,一行禮,轉過身從臺階上提裙下去了。
走到宮牆外,就看到她來時乘坐的車馬旁,重皎正不安的走動着,巫宮離辛翳居住的主宮不遠,他應該來得很快。重皎一擡頭看見她,松了一口氣:“先、寐夫人——”
南河瞪了他一眼,走到臺階下頭,重皎才靠近她,道:“他沒對你怎樣?”
南河:“……沒有。就是有點兇,但也沒有說要殺我的意思。”
重皎也有些疑惑了。
南河:“你還是別與他說什麽要我留命的事情了。你說了更容易讓他生疑。再說了,他的性子你還不知道,他下定決心要殺誰,天底下沒人攔得住。要是這個身子被殺了……那也沒什麽的。”
重皎大驚:“要是死了……您還再有辦法回來麽!對,先生還未下葬,能不能借屍還魂……”
南河:“借什麽借,我都死了一個月了,就是借,那還有法看麽?再說我也做不到。大不了就……不回來了。我本來也不打算回來的。再說見了他,我也沒有什麽不安心的。”
重皎急的都要原地蹦跶了,一身的貝殼銀飾五金元件叮當作響,壓低聲音:“不行!先生怎麽能放心,大楚周圍虎狼環伺,之前您不也說大楚境內雖然一時平靜,但往後也會危機重重……”
南河:是個封建國家都有解決不了的一大堆問題,我還能當保姆當個幾百年麽?
重皎着急拽住她袖子:“您不能走。您怎麽來的,要不我也能幫忙想想辦法?”
南河嘆氣:“這事兒你也幫不上忙,別着急了。能不死我肯定不願意死。”
她肚子裏憋了不知道多少問題要問領導,誰知道他竟然又是裝死這麽多天,南河心裏也着急。
她道:“重皎,你別着急。你相信我就是了。”
重皎半晌才道:“好……”
南河想了想又道:“你也別再來找我了。申氏和你曾有淵源,你總是與我來往,他怕是會對你更不信任。你在宮中這麽多年,別因為這點事生了嫌隙。若是真的有急事,我會托人找你去的。”
重皎有些着急,張了張嘴沒說出來。
南河:“範季菩和原箴應該被他叫回來了吧。商牟呢?還有魯具柏呢?”
重皎:“商牟在上陽。只是魯具柏……他似乎想要回來參加葬禮,但沒能走開。您也知道,他不算是山鬼,大君也不喜歡不信任他……”
南河嘆氣:“這孩子真是……魯具柏不是士子君子,但天下也需要他這樣的人。他也不是不重用他,就是看不慣他。行吧,大概的情況我也知道了,只是如今在宮室中我還是得到的消息太少了。”
重皎連忙道:“那兩個女使應該可信,要不外面的事情,我通過那兩個女使傳話給您。”
南河:“先不要輕舉妄動吧。你先回去吧。”
南河提裙上車,最後看了他一眼,重皎微微行禮轉身離開了。
車夫與衛兵駛動了車,南河才剛剛偷偷解開腰帶給自己松口氣,順便閉一會兒眼睛,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傳來。
領導:“唉,忙死我了,終于有空上線了……你這幾天,沒發現什麽異常?”
聲音說是熟悉,卻也透露着一股疲憊和沙啞。
南河沒想到在這時候聽到系統的聲音。她在心底的聲音都要咬牙切齒了:“異常!你還有臉說異常!所謂的帝師系統,我現在連自己的學生都丢了!她現在還生死未蔔,我自己當了晉王!這還算什麽帝師系統啊!”
領導愣了一下,竟然笑了:“哦這事兒啊。那這也不算異常。那個小太子還沒死。帝師系統,也不是非要一個個都跟保姆似的言傳身教吧。再說……所謂帝師系統,不也是因為你是個當老師的麽。你要是能擅長打仗,我也可以叫名将系統。”
南河這些年心中早已疑惑重重,然而系統和她聊天的次數屈指可數,它也任性的很,南河對游戲的了解太少了。說是為了任務,更多的時候她都是為了自己活下去,為了她的學生。
如果像它所說的,一切為了所謂的“帝”,那系統想要的只有統一,而所謂的帝師任務不過是個手段……
為什麽?它為什麽想要看到統一?為什麽它又控制不了歷史的走向,只能控制她用誰的身子,控制她的去留。不如說所謂的系統也根本不能預測楚國的強大、晉太子的失蹤,它自己也是個純粹的旁觀者……
南河:“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就判定我在楚國任務成功了,标準是什麽?還是說你全憑心情?!你這還他媽算什麽系統!”
領導輕笑:“因為以你當時在楚國的地位,你再在楚國留下去,反而沒有意義。玩法在你來的這幾年已經變了啊……不過玩法也是我說了算。這些年你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我給你個發揮自己的空間,你難道不喜歡?”
南河:“你不就是希望我接手晉國麽?可以,那你把舒送回來,沒必要讓她流落在外。你針對的就是我,不需要這樣對待一個小姑娘。我……我不管你的任務到底是為了什麽,我都會完成!”
領導咋舌:“對你的小姊妹還挺上心的啊。你的毛病就是濫情,對誰都挺當真的。你養那個小楚王的幾年我真是牙酸的都不能看,這要是個電影我早就拖進度條了。別說是小楚王了,就是給你魚缸裏頭放塊石頭,你是不是都能腦補成寵物,養出感情來。”
南河沒說話。她隐隐覺得自己怒火要燒到嗓子眼了。
她之所以還能忍受這個混蛋系統,就是因為這些年它并沒有幹涉過太多,并沒有經常出來礙眼,然而……她也早早感受到了它對于那些生命的蔑視。
南河:“那我只問你一個問題。如今我已經在你動動手指下,換了三個身子了。但那曾經的荀南河、南姬和申氏女又去了哪裏?”
領導愣了一下,沒明白她的問題:“去了哪裏?”
南河:“就是那個被荀囿養大的女兒,那個跟南咎子周游列國的南姬,還有這個不知道怎麽被申氏捏在手裏的申氏女,曾經她們的魂魄呢?”
領導笑了:“你戲真多。你是不是有病啊。她們還有靈魂?你這跟給紙片人強加人設和情緒有什麽區別?”
南河也呆住了,她沒想到自己覺得理所應當的問題,領導笑的如此嘲諷,如此……荒唐戲谑。
南河還沒來得及再要開口。
領導打斷她的話:“女人就是會糾結這種有的沒的的事兒啊。我覺得你是不是當上了晉王閑的慌了,你還覺得自己不是掙紮在生死線上?先管好你自己能不能活着再說吧!這個世界是怎麽樣的,我可控制不了,你要是什麽時候死了,我可也預測不了,更幫不了你!至于那個什麽太子的失蹤,晉王的死,純粹是這個系統自己運算出來的結果,我也管不着。”
南河咬牙:“……要你何用!那你就把我送到她身邊去,我自己帶她回雲臺!”
領導:“哎呦,這才多久沒見,脾氣大得很啊!你要是離開了雲臺,晉國可是會大亂的,而且我也不會幫你的。你不是剛做了晉王麽,還是小心一點兒吧,一不小心你就滅了國,那真是死透了。說是任務判定不判定,其實你不早就知道了麽?關鍵在于這個帝字。”
南河咬牙切齒:“……帝字,帝字!我他媽上哪兒來給你找像秦國六代明君那樣的土壤!人家是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禦宇內!我們現在連七雄都不算,大小之國數以十計,我——”
領導今日少了曾經的嬉笑看戲的情緒,一次次打斷她的話:“你太着急了。你可是個學歷史的,世界上不止有唯一一個必然,也不一定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你要是仔細再看看,就該瞧得出門道。這是你賭上命的任務,你是我手裏最後一張牌了!”
最後一張牌?!什麽牌……
這話實在讓人覺得不明所以。或許說他一直都讓人覺得不明所以!
領導沒有等她再說話,急促道:“總之……如果發生什麽異常,你記得跟我說。我最近不會上線了。別讓我一上線就看到你慘死。”
南河:“什麽?什麽叫異常——!”
領導再沒有聲音了。
南河坐在馬車裏,攥緊了手指。游戲……角色……任務……
聽到這幾個字眼,或者是它字裏行間關于這些的暗示,南河心底就覺得莫名的憤怒。從很多年前在所謂的“教學關卡”裏,她将荀囿親手埋葬在瓜田旁,她走過那麽多路看見百姓碌碌的生活,看見過戰争,她就從來不把這裏當成所謂的“游戲”或“任務”。
再戒備疏遠的人也能逐漸走近,沒有所謂的好感度沒有所謂的觸發劇情,對方的每個舉動都透露着真心與親昵,每個眼神都包含着善意與愛意……
再無名的人也會恐懼死亡,死去的人會腐爛,也會有人為他們流淚。
再渺小的人也在亂世掙紮,驅使他們的是對生存與幸福的渴望,他們也有複雜的動機與甘願自我犧牲的行事。
用“游戲”這樣的詞來形容這片大地上奔走的每個人,是對他們最大的侮辱。
南河活在這裏十餘年,和太多的人有交集,也接受過太多人的真情實意,以前所謂的帝師任務挂在她頭上,心裏總是別扭,甚至有些心煩,現在她明白了原因。
她一面已經融入了這個時代,她認真的考慮辛翳的将來,考慮山鬼那些孩子們的性格和長處,和他們像一家人似的相處;然而另一面卻又有任務在提醒着她,她很快就會離開,她必須想辦法達成目的……
甚至因為後者,因為所謂的任務完成就會離開,有太多該表露出來的自己被隐藏起來,有一些明明可以說出的話卻沒在合适的時候說出。
她現在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了。
為了回家?回去做自己的高中老師?
十幾年過去,她連同事的名字都快記不得了,她都覺得曾經的生活才是陌生的了。而且看這個領導的坑爹樣,還不知道要讓她在這兒待多久……難道她真的要一直受它擺布?
難道為了這個“帝”字,她要在這裏待上幾十年,也要在這幾十年間一直把自己當個局外人,當個游戲主角?!
南河今日再見到辛翳,看着他長高的個頭,看着他微瘦的臉頰,她恍惚之中忽然明白一件事:她所做的許多事情,都與任務無關。
包括對辛翳的心疼與期盼,包括對其他山鬼少年們的親近。在楚國這八年,真的想着任務的怕也只是頭一年,往後她想的全都是要保護要幫助他們,要讓楚國走回正軌變得強大……
她每一次忍不住想伸手摸摸辛翳的腦袋,她每一次替他量算身高時候的感慨,還有她此刻不願意走也不願意說出身份、就還想着再見見他的心情,這些都和任務無關。
是她真實的情感與想法,是什麽也不能改變的。
南河忽然叫住車夫:“回去,回主宮附近。”
車夫愣了一下。但寐夫人好歹是宮中唯一一位夫人,車夫和衛兵畢竟只是奴仆,也不敢說什麽。
南河道:“不要進主宮的宮門,到外頭就停下來,我自己進去。”
車馬往回駛去,南河提裙下車,她遠遠看到了主宮宮室的衛兵在臺階下站着,但她并不是打算進主宮。她想要去自己以前居住的地方。楚宮的小路窄門,衛兵的布防和巡邏,她再熟悉不過了,她的舊宮室距離主宮也并不太遠。
南河提裙,輕車熟路的走過幾道小門,繞開衛兵,順着宮殿的幾道回廊,走不遠,就看到了自己曾經住了多年的地方。回廊上竟然還點着幾盞燈,只是沒有來往的寺人,更沒有戍衛的衛兵,有死一樣的靜谧。
她提着鞋子,穿着白襪走上光潔的回廊。
這裏像是有人一直在打掃維護着,障子被打開了兩扇用于通風,屋內用物一切如舊,就連她那幾杆炸了毛的細筆還都擺在她慣用的位置,軟墊上常年跪坐磨出的痕跡依舊,銅鏡上罩着藍色的麻布,被褥被疊的整齊。
仿佛等着她随時回來似的。
屋裏只點了一盞燈,燈芯被掐的細細的,燈火如燒紅的銅豆,微風下顫抖。燈臺就放在她桌案上,仿佛添一次油就能永遠的燃燒下去。
南河心頭一震,望着屋內細節,站在回廊上半晌。她自己都不敢再走進去了。
過了好久,南河才提着木屐從敞開的門前走去過去,走向了後院。
後廊上無燈,但她不需要燈也可以走過去,在臨着下到花園臺階附近,有一廊柱,這幾年都沒有刷漆,摸上去有漆皮皴裂的粗糙。宮室裏所有的廊柱都刷過新生漆,黑的油亮,只有它老舊,這是有原因的。
南河莞爾一笑,摸到熟悉的位置。
那裏有一道道橫着平行的刀痕,越往下的位置越老舊,因為她過去每次路過都要摸一下,長久的撫摸後,刀痕甚至都變得圓潤。下頭幾道刀痕,只到她肩膀的位置,在往上,刀痕越來越新,她也不得不擡起手來才摸的道。
正正好好八道刀痕。
她身上沒有鐵器,彎下腰去,憑借藍白的月色,在花園的碎石裏撿了一塊有尖角的小石頭。
黑色的廊柱在微弱的光下看不清那些舊刀痕,南河的手指順着摸上去,她估摸着比去年最起碼長了一寸多,她手摸索着,在最上頭的刀痕往上一寸多的位置,用石子兒劃了一道。
又描了一遍。
南河倚着廊柱,摸到這道最新的最淺的痕跡,有些眼睛泛紅,有些想笑,她伸手抱住那根微涼的柱子,像是依靠着,手一環圈住某個人。
真好。
九道痕跡,他一年年長高,她一次也沒有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