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燕燕
晉國。晉王重傷大病稍稍有了些起色,便在宮中開了小朝會。
殿內, 師泷跪坐在案幾後, 打量着南姬。
其實不止他, 其他幾位近臣也都在打量着那傳聞中的面具和面具後纖弱的女子。
南姬跪坐在晉王左手第二的位置, 前頭就是太子舒。晉王至今不能下地,斜倚在榻上,讓之省替他翻動卷軸。這種小會一般人少,都沒什麽禮節規矩,不過先秦時期各國官制單一,實際能決定國務的人也就一只手都能數過來。
在晉王沒說話的時候,師泷也正偏着身子跟郤伯阕聊天。
郤伯阕三十多歲, 一把胡子, 五官方正的像是刀刻出來的, 人也擺出一副極為正派的面孔,頂着一張嚴肅的臉和師泷扯八卦,道:“你也沒見過那南姬長什麽樣子?但前幾日,聽說太子日日與她在一處, 二人還一同去了藏卷宮。”
師泷小聲逼逼:“但太子是應該見過的, 我倒覺得未必長得有多美,只是晉宮內哪有年輕宮女,全都是些勁大手粗的老婆子。姚夫人去世之後,宮內也沒有別的美人,怕是太子舒沒有見過年輕女子罷!”
郤伯阕:“不過這女子似乎也在外沒有名聲,大君直接把她帶到朝會上來, 是不是有些太信任她的能力了。”
師泷不知道自己怎麽就看這個小姑娘特別不順眼,繼續小聲逼逼:“估計也是因為大君太信任南公了。南咎子年少時曾經入宮輔佐陪伴過大君幾年,大君十分信任他,或許正是南公誇贊了自己的女兒,大君才沒多問,就也相信此女有堪大任的能力。”
郤伯阕偏頭過去,南姬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坦然轉臉對視,對他稍一點頭。
郤伯阕只感覺心頭一涼。
那女子目光看起來不像是個二八少女,而更像是個早在官場、列國之間游走已久的老臣。少了幾分對名利的狂熱,更多了對朝野時局的洞悉。
此刻這女子一個眼神過來,郤伯阕覺得從祖上開始,郤家自晉獻公開始的幾百年都被她在心裏念算了一遍似的。就在郤伯阕只覺得她從祖上開始下刀解析,這刀快到他本人頭上來的時候——
她卻又一笑,詭谲面具後的雙眼溫柔輕眯。
郤伯阕噎了一下:“她多大了……?”
師泷:“以我看女人的眼光。也就十七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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郤伯阕轉過眼來,道:“這麽年輕?我總覺得不像……”
郤伯阕話音剛落,晉王便清了清嗓子,開始了問話。
其實剛剛南河回頭,真的是困得雙眼朦胧,才在面具裏眯了眯眼睛。自從那一日,她被某汪使計,馬車被掀翻掉下交鼓橋,她只記得自己穿一身厚厚禮服在水中掙紮,幾乎溺水昏迷過去。
她滿身冷汗,半夜陡然驚醒在晉宮之內,睡在她旁邊的舒都吓了一跳。
舒還以為她發了夢魇,又是叫巫醫,又是請宮人,一時間鬧得連魏妘都知道她做夢被吓壞了。
光是這個所謂的“放假”,她至少拿了一整個白天來消化。
越消化,想的事兒也就越偏了。
她竟然一時間忘了去罵系統。滿腦子就一句話:
辛翳真的要迎申氏女進宮了?
不過……她心裏也有些五味陳雜,畢竟之前她一直在勸他……
而且辛翳那個态度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她自己不論怎麽捉摸,也琢磨不出答案,本來她恨不得到了夜裏倒頭就睡,再回楚國一探究竟,但卻沒想到一覺睡到天明,她壓根就沒有在楚國醒來。
她也想過,難道是申氏女已經淹死了?
這樣已經幾日了,她根本沒能在入睡後去到楚國,她想問領導,領導卻又開始了裝死。
南河滿腦子都是這些事情,還有辛翳那張怒極反笑的臉。
現在楚國的局勢到底如何?他是不是真的病了?
明明這些問題,她再怎麽想也不會出結果,卻忍不住都挂在了心頭上……
真若是夜裏回到楚宮,在她看來,也沒有什麽不好的。
辛翳萬一遇上了坎,說不定她還……幫的上忙。
而且,她還留有不少資源在楚國,本來想着任務結束也就用不着了。但現在第二個任務還是在晉國,她或許應該想辦法把以前作為荀君的一部分勢力想辦法攏到身邊來。
但更讓她頭疼的是,楚國現在依然在上陽頻繁練兵,聽說是商牟現在駐紮上陽,重新修建城牆與軍營,顯然随時準備等着北上進軍。也不知道是不是辛翳的意圖抑或是楚國的慣例,上陽被屠戮,遷入了楚國北部城市的軍戶,顯然不留晉人,要把上陽變成一座完全的楚城。
她只希望先緩緩……但緩也未必有用。
晉國是楚國一統天下的第一塊絆腳石,而她從多少年前就開始向辛翳灌輸一統的想法……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她正沉思着,晉王清了清嗓子,道:“都到了,那便先說說吧。”
先是晉王說派宮之茕去了舊虞,群臣一聽,便知道舊虞免不了又是血流成河。晉王也開始安排将北部的軍戶調至舊虞附近,舊虞将作為緊鄰邊防的重鎮,重新加固城郭。
晉王:“楚國的軍隊還沒有走麽?”
師泷搖頭:“他調走了一部分隊伍回境內,但仍有大軍駐留上陽。臣認為,辛翳應當不會再将軍隊撤走了。這樣一座重城,他必定會将其當做北上的犄角,而且……若晉國境內有動亂,他們就可借機長驅直入——”
正說到了她剛剛還在考慮的事情。
晉王皺眉:“那白矢被驅逐的消息是否也該傳到楚國了。”
師泷點頭:“怕是要到了。白矢離開,軍中必定要不安定好一陣子,我們還不能确定楚國會不會趁這個機會再度北上。”
以前晉楚會盟的時候,是荀南河出面的,這次上陽之戰,才是晉王第一次見到辛翳。這就一面,不止是晉王,還有戰場上千萬的士兵,都對辛翳這個傳說中的年少楚王,才有了真正的認識。
晉王也要感慨,除卻頭盔下似妖的相貌,他也比想象中年輕,比想象中更懂得打仗,比想象中更像個霸主。晉王也不得不懷疑,楚王辛翳,一直有北吞晉國的野心,他也一直想這麽做。
師泷:“或許,我們可以考慮聯盟秦、魏兩國,三國聯手一同打下上陽來,将楚國驅逐回黃河以南。”
晉王轉過臉來,道:“舒,你怎麽看?”
舒緊張的舔了舔嘴唇,道:“我認為可以。上陽如果落在楚國手裏,就是威脅黃河上游的我們這三個國家。秦國、魏國會和我們一齊攻打上陽的。”
晉王點了點頭,又看向南河。
一時間,幾個人的目光都朝她身上移了過來。
南河垂了垂眼,避開目光,輕聲道:“我不認為現在我們該考慮三國聯合攻打回上陽這件事。至少在今年年內,我們是不可能奪取回上陽的。”
其他幾個人神色都有些變化。南河向來都是朝堂上潑冷水的那個人,也看過太多次別人因為她的話語而神色微妙。
南河并不在乎。這個時代的官制十分簡單,說白了就是一個高官往往身兼數職,高官身份更像是被大王納入了可以商量事兒的自家人範圍內,基本扁平化管理。
鬥争也更直接,後世上那些官場上的手段,在這種部門簡單官員人數少的官場上,根本派不上用場。再加上國家之間紛争激烈,一個內鬥造成的後果,都可能導致滅國,她也不會花太多的經歷放在朝堂上的眼色裏。
南河不去看旁人眼光,而是直視晉王,道:“今年不能奪回上陽的理由有三,一是晉國境內條件不足。白矢離去,造成軍心不穩,還需要有人來接替他的職務;其次我們糧草不足,到今年秋收的七八個月內,我們都不适合有大的行動。二就是,秦、魏未必會和我們一起攻打上陽。最簡單的問題就是,如果大家一起攻打下了上陽,那麽上陽歸誰?”
晉王沉思,師泷也不說話了。
他們都理所應當的覺得上陽還會回到晉國手中,但各國都要花費心力軍費甚至将士性命,不可能就将上陽拱手相讓。
南河:“諸位假設三國聯手攻打上陽的時候,似乎覺得上陽一定會回到晉國手裏,那秦國、魏國為什麽要出兵?或者說,像魏國這樣比晉、秦更強大一些的國家,為什麽不自己攻打上陽?三國雖是聯手多年,但局勢越來越緊張,誰得了上陽,誰就有可能下一步成為中原霸主,那三國聯盟打下上陽後,會不會因為争奪上陽再起內讧。”
晉王:“第三點呢?”
南河擡頭:“第三點就是,我也不認為楚國會在今年有大的動作。今年是楚王加冠之時,境內準備典禮與祭祀就要耗時幾個月,而且加冠禮中大多數的儀式都要楚王親自準備。其次……”
她頓了頓,才道:“楚國令尹死後,楚國實際上并沒有合适的人選來接替令尹之位。再加上令尹死後,其實還有幾大氏族在楚國境內野心勃勃,越國在南方又再有動作,楚國境內看似改革大成,但仍有許多遺留問題。楚王會想要在今年解決這些問題,再發動北上的戰争。”
“而且目前黃河南岸還有宋、魏、齊國的大量領土,楚國雖然手伸到了上陽,但這只是個犄角,再北上會遭遇重重危機,甚至會被兩側的鄰國夾死。而且他還年輕,您是征戰沙場多少年的人物了,他這次憑借了多一倍的軍隊才勝,并不容易。他一定希望耗到年少且沒帶過兵的太子舒登基時,再發動北上的襲擊。”
師泷臉色有些奇怪。
郤伯阕和太子舒都忍不住側目驚訝:這南姬養在南公身邊,竟知曉天下事,對于楚國的分析,遠比他們透徹的多……
晉王呆了一下,拊掌大笑:“是南公帶你走訪各地,知民情與朝政,才能做出這樣的判斷吧。确實,辛翳銳不可當,但我發現楚國至今還在使用青銅兵器為主,皮甲的普及率也不夠高。這次确實是我太武斷了,但若是下次再交手,大晉便不會再這樣輸了——但前提是,是老夫依然能夠帶兵啊!”
南河垂下眼。确實,關于楚國軍制仍有不少的問題存在,這也是她一直擔心的,看來晉國也意識到了楚國的一些漏洞。
也不知道辛翳會不會知道如何整治……
晉王說到最後一句,目光轉向了舒,嘆氣道:“你說得對,他會想熬死我的。辛翳才加冠的年紀,以後跟他對上的怕不會是我,而是舒啊。也确實不能比,辛翳十二歲的時候就設計誅殺小宗幾十人,手腕殘忍,後又屠戮孔氏滿門,将邑叔憑車裂……這經歷別說是舒了,怕是少有幾個國君比得了。”
郤伯阕卻搖頭道:“不過這辛翳本身就是兇兆又嗜殺,也是遲早身邊無人可用。父母早逝,照料他的人又接二連三慘死,他又自己動手毒殺親族,搞得辛氏就只剩他一人。也就荀君算是在楚宮活得久的人,這不也被克死了麽……他倒真是‘孤’‘寡’了。”
他這話說的,在場的人心裏都是認同的。
各國都很注重占蔔祭祀,更在乎鬼神之意。一國之王本就是僅有的可以主持天地祭祀的通神者,那辛翳作為太子,誕生時遭遇日蝕,就已經是引人争議恐慌了。再加上他出生長大路上,一路坎坷,身邊之人因各種變故而亡,竟也都變成了他的錯。
荀南河這些年在列國中成名,因她多次出使表現出的禮節與言論,楚國在各國輿論中,也好不容易成了個能出君子肯用客卿的國度。再加上辛翳對外又以極高的禮節尊敬她,各國也認為楚國有荀君輔佐政務,管教幼時頗有惡名的楚王,必定會讓大楚成為不可讓人欺辱的霸主之國。
卻沒想到,大楚到底是不是霸主之國還不确定,荀君做幾年令尹,不滿三十歲就病故了。這一下子,仿佛辛翳再也洗不掉“兇兆”之名了。
辛翳年少時也曾自認為自己是厄運的來源,而自責痛苦過;也不知道她這樣一走,他會不會更認為是他的責任。
但南河最聽不得的話,就是旁人說辛翳是“克星”。沒人知道楚宮的那些秘事,更沒人知道他是多麽艱難的長大!
郤伯阕說的都是各國都認同的說法,卻不料南姬的目光如刺,朝他看來。那青銅面具下的紅唇一勾,南姬道:“就算厄運、兇兆的流言再盛,只要他還在,楚國都是不可小觑的。”
更何況,她知道他并非孤寡。
楚國還有不少和辛翳年紀相仿的能人,只是因為時局還未被啓用罷了。
郤伯阕看她這樣冷不丁插出來一句,心頭一抖,道:“确實也是。楚國疆域最廣,人口最多,天下倒是誰也不能真的小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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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河:“我絕不會再讓人說你是大楚兇兆了!”
辛翳呆滞:“大楚胸……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