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綠衣
“哎!大君——”
“你趕緊把他給弄起來,他是不是都燒糊塗了, 現在臉都跟個柿子似的, 要是他真在這兒弄病了, 景斯非拿眼神把咱倆削了不可!”
辛翳聽出來這句是範季菩的嚎叫了。
原箴還算是靠譜一點, 似乎想把他從地上托起來,他那細聲細氣竟然也着急了:“你就知道睡!難道就不知道這兒冷麽,白伯都打了招呼,說他先歇下了,要我們照顧大君,你就這麽照顧的!這還是在荀君家裏。也就是荀君不在了,要是荀君知道我們把他弄病了, 非要敲死咱倆不可!”
範季菩委屈的很:“呸, 你聽我這動靜, 我也跟感冒似的。喝了熱酒在風裏躺一夜,誰不病!荀君要是在,說不定還心疼我呢!”
原箴:“要是有辛翳在,他眼裏還會有你, 你怎麽想這麽美。”
範季菩抱起了辛翳的腿:“他這麽長一個人怎麽抱啊!白伯過來了白伯過來了!”
辛翳只感覺渾身又冷又燙, 他還沒來得及擡一下眼皮子,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等他再醒來,只聞到一股草藥味,似乎有宮人點燃了藥草在屋裏扇風。
……又是藥草!
他病了這些日子好不容易見了好,如今又病重,宮人都小心翼翼的放輕腳步, 生怕驚醒他。
但有個人就沒這麽講究了。
辛翳耷拉着沉甸甸的眼皮子,就聽見了一陣銀飾相撞的聲音,他頓了頓,關于申氏女的事情陡然鑽進腦子裏,還有那張幾乎和荀師一模一樣卻眉間有個紅痣的面容。
他翻了個白眼,啞着嗓子喊道:“滾!”
來人都沒因為這個字停頓一下腳步。
辛翳嗓子啞的這句都快破音了:“讓你滾!”
Advertisement
慘白的人影走過煙霧,施施然的跪下,手裏拿着個金黃的銅缽,放在他榻邊,微微挑了挑眉:“少吼幾句。你都病成這樣了,還真以為自己是鐵打的?”
辛翳卻是真的惱了,他猛地起身,卻因為起猛了,眼冒金星,又跌了下去。幸好榻上鋪的軟,他摔得不難受,但真的是兩手都沒力氣的張着,半天才看清重皎那張雪白的臉。
辛翳咳了咳,啞着嗓子道:“怎麽?你以為我今日會在申氏女那裏?”
重皎沒反應過來,他皺着眉頭:“什麽?”
辛翳可不會相信他這幅嘴臉,他偏頭朝裏,半晌道:“鈴铛,響了。我把它砸碎了。謝謝你,讓我清醒了,哪有什麽還魂複禮。我不會盼着她回來了。”
重皎卻大驚:“鈴铛響過了?”
他伸手要過來抓住辛翳的衣袖,辛翳卻甩手:“我都說我砸碎了。”
辛翳顯然是惱了,重皎不敢再說,辛翳冷笑:“把藥拿走吧,我們一同長大,今日,我卻怕你能在藥中毒死我了。”
辛翳雖然性格陰晴不定,但發火總會有個緣由。
重皎臉色更難看:“原箴和範季菩二人今日還縮着肩膀回宮內,說就是他們不小心讓你喝大,就躺在外頭睡着了。我弄了藥來,你卻說這樣的話。昨兒發生了什麽?”
辛翳啞着嗓子,道:“景斯!”
景斯連忙碎步前來。
辛翳:“讓他出去,以後沒有我的傳召,不許他再來主宮。”
重皎一下子變了臉色。
這些年來,其他人大多被辛翳派去各地做事,唯有他被任命為太祝,大巫,留在宮內這些年與辛翳一直作伴。辛翳脾氣臭的很,說動手就動手,嘴上也不講究,卻也習慣三天兩頭找他來喝酒說話,重皎自然清楚他是刀子嘴罷了。
他卻忽然說不許再入主宮,這要不是大事就怪了。
辛翳既然已經這麽說了,重皎卻也只能退下,臨走之前,還是回頭道:“藥還是喝下,病成這樣,不能小觑。”
辛翳已經撐着身子坐起來了,看着重皎:“我會送申家去虎方。”
重皎微微挑眉,不太關心申家到底要去哪裏,反而好奇辛翳為何會跟他說這個,他還是垂下白色眉毛:“哦。臣知道了。”
辛翳看重皎這樣的态度,心裏頓了一下。
他揮手:“滾!”
重皎抿了抿嘴角,退下了。
景斯跪在榻邊,道:“這藥……”
辛翳垂下眼去,端起銅缽,一仰而盡:“他至多耍點小手段,不至于害孤。說了不許,就別放他再來。”
辛翳燒的臉頰泛紅,仰躺回榻上,翻身再度昏睡過去。
他依稀就感覺景斯的手伸進了帷幔裏,替他掖了掖被子,而後才放輕腳步離開了。
重皎在外頭碎石小路上等着景斯,看景斯緩步走下臺階來,他才躬身:“司宮,請教我。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景斯在宮中二十餘年,也是看着這群少年們長大的,重皎平日裏也都直呼名,今日躬身行禮喚他司宮,看來也是覺得事情要不妙。
重皎身邊有一巫者正替他打傘遮陽,他微微擡起臉道:“大君不明說,又不發火,只讓我不許入宮,這才是令我害怕的!大巫哪有不入宮廷之理?可是我做錯了什麽?還向司宮請教!”
景斯半晌道:“昨日,申氏女入宮,落水後被救起,聽說至今未醒。”
重皎擡起頭來,皺了皺眉頭:“你是說?”
景斯沒說什麽:“大君這次病的厲害了,我先回去了。你若是出宮,叫原箴和範季菩注意點,他們倆再這樣不靠譜,就別來找大君喝酒了。”
景斯扶了一下黑色的高帽,轉身上臺階回到宮外廊上了。
重皎猶豫了一下,道:“去申氏女那裏。”
重皎在宮裏也是個特殊的存在。
楚國人畢竟尊重荀君,又覺得他是朗朗君子,少有人敢編排荀君的流言。
大概因辛翳傳奇些,關于他的傳言從來不少。若說列國關于楚宮的謠言,主角是荀君,基調是師生不倫戀。那在楚國的謠言裏,另一個主角……就是重皎,玩的是霸王愛上小神棍了。
在辛翳未迎女子入宮的時候,他地位簡直就是宮裏的娘娘。
手腕脖子耳朵上挂滿了各種首飾,天天穿着衣擺拖地的長衣,走到哪兒也都嬌滴滴的要有大傘遮陽。
辛翳在宮中如果要去遠些的地方,大多騎馬,但重皎不太會騎馬,平日穿長衣也不方便騎馬,宮裏專門有一輛牛車是給他宮內出行用的。
因重皎作為楚國大巫,除了祭祀以外不可随意出宮,那拉車青牛不用怎麽走路還享受着高規格飼料,也胖的肚子都快蹭地了。那青牛走路一步一頓,十步一歇,宮道兩旁的寺人用腳走都比牛車快得多,就這樣,重皎也要挺直脊背紋絲不動的跪在車上,堅決不下地,避免弄髒了拖在地上四尺長的錦繡衣擺。
重皎身上挂滿了裝飾還不夠,他那輛車也簡直就是移動的五金店,挂滿了各種镂空雕刻鐵片、貝殼、風鈴和彩色布條。
這輛車走過宮室,風一吹,簡直比胡同裏一路按鈴的二八大杠自行車還要吵。
宮人們是又煩又怕,就怕那位大巫的車會停在他們附近。
再加上,重皎總是到辛翳身邊作伴,在宮裏又驕矜又挑三揀四毛病多,動不動奇思妙想的說要鶴骨笛,要虎牙鏈,辛翳知道重皎也沒什麽大出息,就喜歡些花裏胡哨的小玩意,就任他折騰。
就在早兩年,連荀南河都懷疑這兩個小子是不是冷王愛上小神棍的劇本。
宮裏都偷偷叫重皎巫後了。
兩個直男還天天勾肩搭背,對此一無所知。
因申氏女入宮即為夫人,不少在外宮打雜進不了主宮的宮女,都開始頭破血流的搶夫人身邊的位置。畢竟能照顧夫人,總要比在外頭做雜活舒服的多。
這會兒當重皎的五金攤子被肥青牛一步一頓的拽到申氏女的宮室前,一群宮人聽見那動靜,都知道誰來了,一下子也慌了神。
難道新夫人剛進宮,重皎就要來個下馬威,教訓新夫人一翻,讓她知道誰才是宮裏的主人?!
新夫人住在西院,西院當事的是藤與森兩位女使,這兩人正被一群宮女推進裏屋,慌裏慌張的商量起來。
藤圓臉潤肩,小手藕臂,笑起來甜嬌可親,但膽子卻有些小,她本就怕靈巫鬼神,此時吓得快哭了:“定是大巫在宮中獨寵多年,聽說大君迎申氏女入宮,氣急了要找過來呢!否則怎麽昨夜才進宮,今日大巫就來了!”
森個子高一些,是典型楚女的細瘦楊柳身材,長手長腿,眉眼生的狹長,性子冷靜:“胡說——你怎麽知道不是大巫給新夫人來看病呢。”
藤搖頭:“不可能,那可是大巫呀!新夫人也只是個夫人,還能請得動大巫?”
森低頭思忖道:“或許是大君寵愛新夫人呢。”
藤小手捂住嘴:“莫與我說你真的信大君會喜歡女子?他連咱們裙擺都不能見,誰要是敢往他眼前走就是殺無赦,你覺得他會心疼一個還沒謀面的新夫人?而且,新夫人昨日落水後,到現在都沒醒,大巫來了,總不能再去找夫人的事兒,肯定要少不了罰我們!”
森卻道:“大君可能會寵愛她也說不定。你就看不出來她長得像誰麽?”
藤滿臉茫然,拽着她的衣袖:“長得像誰?還能像誰?在宮中,不久我們這些人日日相見麽?”
森嘆了一口氣:“看來你真的不記得了。”
她們一群宮女聽見了随行巫者報聲,連忙從屋內出來,站在宮室臺階下,躬身并袖行禮。
重皎的白色長長衣擺從她們眼前拖過,他脫掉木屐走上回廊,回頭問道:“新夫人是昨夜溺水了?”
藤被問得懵了一下,還是森更冷靜一些,上前一步,把頭垂的更低,并攏雙袖擡過頭頂,細聲道:“是。婢只知夫人入宮路上,因驚馬失足,在交鼓橋落水,救上來已溺水,來過幾位救治了一番,但夫人一直沒有清醒。”
重皎簡短的應了一下,拎起衣擺往主宮裏去。
宮女們魚貫走上來,替他開門。
他走進去,發現宮內的用物都很齊全,但也都不太華麗,楚宮宮室都是四面幛子可以打開通風的,榻擺在北側,挂着帷幔和風鈴。他走過去,毫不講究禮節規矩的踩到腳踏上,一把掀開了帷幔。
宮人跪在榻邊,就看着重皎驚得竟“嗬”了一聲,擡手一把捉住夫人的肩膀。
床上躺着的瘦弱女子,呼吸平緩,雙眼緊閉,頸上有泛青紫的指痕,若不是仔細分辨,簡直就是荀師熟睡在那裏。重皎緩緩舒了一口氣,看向那女子更光潔年輕的肌膚和稍顯柔軟的眉眼,還有眉心那顆赤如血珠的紅痣,頓了頓,半晌才坐在了榻邊,對那張臉伸出了手。
他帶着銀扳指的指節就要碰到申氏女的臉頰時,卻忽然呆了一下,他手在她鼻息上探了一下,陡然從袖中拿出一只銅鈴。鈴铛微微搖晃,卻并不發出響聲,森大膽的擡頭看了一眼。只見那銅鈴八面,都磨出了鏡子似的可鑒,鈴角挂的小首不是鳳凰,而是燭龍神……
重皎不說話。
他震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說。
重皎是多年前被申家送入宮中的,他熟悉申氏族人的相貌,再怎麽巧合,也生不出這樣的女兒。只有一個可能,就是荀氏在齊國的本家有流散,申氏找到了一位和荀師相貌極其相似的女人,早就養在家中,可能還打算有別的用,卻沒料到荀南河身死了。
索性趁此機會送入宮中,想借此取悅大君。
卻不料大君昨日遇到申氏女入宮,玉鈴大作,他看到這樣的一張臉,可能迅速就聯想到他與申氏勾連,用玉鈴的說法欺騙他,只是為了讓他相信這申氏女就是荀師回來了!
只是——
重皎心中疑惑。
若說這女子相貌與荀師七八分相似,是申家使得手段,那玉鈴作響又是怎麽一回事兒?
玉鈴不可能錯啊……
他本來今日想再一試,查清楚這女子會不會被荀師的魂附身,卻發現這女子溺水昏迷後,竟然三魂七魄只剩魄在,魂不止所蹤!
難道是溺水導致?那這女子是不可能再清醒過來的了,就算睜眼,也一定癡傻異常,再無反應了。
重皎坐在榻邊半晌,心裏亂作一團。
是荀師真的回來了?還是巧合?亦或是申氏耍了什麽手段?
這會兒,反而辛翳的怒意,都不是他最先考慮的問題了。
重皎:“大君可有派人懲處或貶位?”
身後巫者搖頭,壓低聲音在他耳邊道:“還未聽說。聽有些人說,夫人落水與大君有關。大君還說此女除了這張臉,再無用處,要剝下她臉皮來。”
重皎咬唇:“不可。怕的就是萬一,若查明此女不是,到時候不用大君動手,我也會毒死她。申氏也真是逼得沒辦法了,想借這張臉皮找生路。”
重皎忽然擡眼看向宮人:“若是她身子有什麽不對,或是她清醒了,就派人來神祠找我。畢竟是夫人,萬不可怠慢。”
森聽到什麽“毒死”二字,心頭一頓,連忙稱是。
重皎起身,長長的衣擺一抖,光腳大步走了出去。
**
在晉國另一端的舊虞。晉王派的人也到了。
大雪還未停,地上卻紅了。
蔣家修的是高門大院,到處都是深深的天井與窄窄的回廊,血因為有熱度,洇開的極快,浸的雪團晶瑩剔透。一條長長的路,兩側滿是紅雪。
一群黑衣甲兵踏過雪,踢開趴在地上的人,朝外走出去。
院外,一軍官模樣的男子坐在馬上,三十出頭,細眼瘦臉,嘴角仿佛挂着千斤重的秤砣,一年見不到他勾唇三回。人像是一把剛打出來的冷刀,幹淨鋒利。他黑帽上落了不少的雪,他正用一塊白帛仔細擦拭着佩刀的刀面,帽子下的墜繩輕晃。膝下的馬眨了眨沾血的睫毛,似乎很高興的擺着尾巴。
“臣等已經确認,蔣家無活口。”
宮之茕拿白帛又給愛馬擦了擦頭臉,才又一疊,邊角齊整,血痕朝內掩住,放進小布袋,揣進衣領裏,擡起眼來:“就算是冬天,也不能這樣放着,讓人都拖出來燒了,放在廣場上燒。”
幾個下士擡起眼來,只看着潔淨修長的仿佛從來不殺人拿刀的白皙手指牽住缰繩,宮之茕冷聲道:“狐家呢?”
“狐家沒有跑。全族人現在都在宅外跪着呢,說想要見您。”
宮之茕冷聲道:“等着見我?我又說什麽算數的。走吧,你們也上馬。”
幾個下士上馬,他們不緊不慢的在舊虞城中的道上走。蔣狐兩座大宅修的如宮室,宅外的城中路卻泥濘狹窄不堪。
下士問道:“剛剛進城的時候,就看到狐家有人早在城門口等着給我們開門,似乎早知事情敗露。不過咱們接到的命令是先殺蔣家,就讓他們等着了。可……這狐家怎麽不跑呢?”
宮之茕:“跑哪兒去?一大家子人,去秦國不能入戶,魏國歧視臣邦人,楚國倒是好去處,可自打上陽敗後,有不少兵力還在邊關,提防楚國再北上進宮,他們那麽多人,還能駕車從邊關這麽多軍營眼皮子底下跑去楚國?”
下士:“那您說,白矢會不會帶幾個人跑到楚國去了?”
宮之茕:“這誰知道?但若真的去了,那就是白矢想亡我晉國了。”
白矢去了,楚國恨不得晉國大亂,肯定會給他兵力地位,甚至經營名聲,把他糊弄成嫡子,然後幫他回晉國。公子白矢進來攪亂一波,不論有沒有得到王位,楚國的大軍一定會緊随進入晉國。
到時候,晉國就很有可能被滅國了。
等他們策馬緩緩到狐家門口,就看到幾百號人,一個也不少的跪在雪地裏。
為首的男子瘦弱不堪,裹在黑色的熊皮大氅裏,遠遠看去,像是一頭餓的半死瘦骨嶙峋的熊。他擡起頭來,尖銳的顴骨上一雙點墨的眼。只有他一人沒有跪在地裏,而是跪在一塊矮枰上,望見宮之茕策馬過來,俯身行禮。
宮之茕策馬走近,沒下馬。
“在下狐笠,見過衛尉宮君。”
狐氏其他人微微擡起眼來,心中有幾分驚恐。
從這群人進舊虞的時候,他們就注意到了,皮甲綴鐵扣,統一帶黑色官帽,內裏的衣服不是五顏六色,而是統一的黑衣。刀劍也都是統一款式,在皮質劍鞘外還有卷須紋。這絕不是普通的士兵。
聽狐笠一說,衆人才明白過來。
原來是晉王近衛。
衛軍的首領,便是衛尉。與他國衛尉多在宮中不大出來不同,晉王不但将衛尉帶在身邊,也多交由他們去辦私事,黑甲軍隊的數量雖然不多,但若是見到,必然是有大事發生。
他們這窮鄉僻壤小地方,還是頭一回看到近衛。
但是看到了,估計距離頭點地也不遠了。
宮之茕雖替晉王做事,卻不常在人前露面,在曲沃都甚至有些貴族叫不上他的名字,這地方的族主,竟知道他的姓氏。
宮之茕挑眉,策馬往前走了兩步,就看到狐笠身前擺着一個長托盤。長托盤上明顯擺着三個腦袋,用白帛蓋着。
宮之茕輕笑。想也是狐家想推出幾個罪人來擋罪。
卻看着狐笠緩緩起身,從矮枰上起身,踏雪走過去,擁着大氅掀開白帛:“狐女芙,與子鑿函,女珪。”
宮之茕挑眉,低頭看去。
托盤上一個神色痛苦的年輕女子,和兩個小兒的腦袋。大的孩子不過五歲。
宮之茕走近幾步,又從另一邊的衣襟中掏出一塊新的帕子,掩鼻靠近,蹲在地上仔細端詳。
他看清楚那兩個小兒的五官,猛地想到什麽,略一驚:“這是——”
狐笠擁着大氅低頭:“是公子白矢留在狐家的一子一女。這是我的女弟芙,公子白矢私稱她為夫人,但白矢既是被驅逐的公子,她也便不算什麽夫人。”
宮之茕緩緩起身:“心夠狠啊。”
狐笠低頭:“若我狐氏滿門抄斬,他們也是要死的。宮君,狐氏九族都在這裏了。”
宮之茕又在那兒疊帕子,不瞧他:“你知道大君仁慈了?”
狐笠被風吹的身子仿佛斜了,他咳嗽着,以手捂嘴,腕上挂的灰色玉龜露了出來:“本不知。狐家數百人,都換作素單衣,跪在這裏,就是為了方便衛尉帶人将我們斬首。”
宮之茕挑眉,看向狐笠裹着的大氅。
狐笠露出裏頭的中衣,道:“某實在病弱,若是不加件皮毛,怕是斬首之前就凍死在這裏了。”
宮之茕不置可否,疊着帕子緩緩繞圈慢走,聽狐笠又道:“後來衛尉的人到了舊虞門口,卻與我們說,要我們等着,先去蔣家,再來找我們。蔣家在舊虞的深處,若是兩家都要殺,哪裏還要分先後。那時候才知道,或許大君仁慈,不會殺我們。”
宮之茕收好帕子,笑道:“那你說,大君為何對謀害他的人如此仁慈?”
狐笠:“大君對待歹人并不仁慈。只是因為,我們狐氏并沒有謀害大君。蔣家與川地有來往,那些川地的物資大多從舊虞再運往曲沃,他們才有川烏,這不是秘密。我狐氏的罪過,是知情不報,是明知白矢有不臣之心,卻沒有派人提醒大君。”
宮之茕:“狐家撇的倒是幹淨,但到底有沒有出謀劃策,誰也說不清了。若是放你們一條活路,白矢再度聯絡你們,留駐舊虞呢?”
狐笠從袖中捧上一枚一指長不到的竹片,想要遞給宮之茕。
宮之茕沒接。
狐笠以為他提防,解釋道:“不知宮君是否聽說過飛鴿傳信。狐家本是養鴿用來庖食,後來發現鴿能歸巢,邊用鴿來寄送消息。這是吾弟狐逑寄來的小牍。”
宮之茕知道狐家有一子弟做了白矢的随從,卻沒想到他有這種辦法向家中傳遞書信。不過軍中也有養六禽,狐逑将鴿帶去軍中倒是也不太顯眼,反而讓人以為他是自帶口糧。
但宮之茕不接,不是因為不信,而是因為他潔癖……不喜歡碰到別人。
他又從懷中掏出小帕,展在手上,伸出手去。
狐笠愣了一下。
下士着急:“放在帕巾上就是!”
狐笠這才放在帕子上。
宮之茕用帕子捏着小牍板,靠近仔細看。
似乎是為了怕鴿子飛行途中遭遇雨水,導致筆墨模糊不清,那人用小刀在小竹條上刻寫道:“白矢離開舊虞附近,北上要去新田。”
新田?那裏距離曲沃不太遠,在曲沃的東北部百餘裏左右。
而且那裏幾乎是晉國的正中心,距離周邊國家都有些距離。
他沒有出逃?反而到晉國中部來了?難道,他還有什麽野心和後招?
宮之茕把小牍包進白帛帕子裏:“這不是你們裏應外合的假消息?”
狐笠笑着搖了搖頭:“做這樣的假消息又有什麽用?他要是想逃,就帶幾個人早就能逃走了,也無需我在這兒吸引你們的注意。”
宮之茕:“你的弟弟,狐逑,他還會再發消息過來麽?”
狐笠:“應該會。他帶走了三只信鴿,應該還有兩只。如果白矢還有什麽動作,他必定會通知。鴿籠就在狐宅的西門處,宮君可派人留守在那裏随時監督。而且,既然狐氏蒙得大赦不死,必定也要回報大君。”
宮之茕擺出願聞其詳的樣子。
其實晉王說不屠殺狐氏,是因為上陽大敗後,舊虞是相當靠近邊關的城池了。它也将取代上陽,需要發揮提供糧草、貯藏兵甲等重要的作用。
蔣狐二家雖攀比,但他們管理下的舊虞糧食産量不低。而且蔣狐兩家的子弟幾乎遍布城內外,随便拉出來個種地的都能和兩家有血緣關系。
若是将蔣狐二家都屠殺盡,本地就幾乎沒有能讀書認字的人了,更沒人能被拉出來承擔管理舊虞的職務。
但若是讓其他的小貴族遷到舊虞來,必定會因為習俗不同,觀念有別,和城中百姓再發生沖突,那就是讓邊關将士後院起火了。
不過晉王雖說不殺狐家,留他們來繼續管理舊虞,但卻決定收繳蔣狐二家的財産來給養士兵。而後再将一部分軍官和軍戶遷入舊虞,也能讓狐家不敢妄為。
他正想着,就聽見狐笠道:“這裏有十卷牍,記錄了狐氏全部家財,大君此役之後,境內勞傷筋骨,将士缺糧,百姓困苦,狐氏只留百年前祖上舊物,與三百士的吃穿用度應用物什,其餘都願獻于大君,只願能解一點燃眉之急。”
宮之茕回過頭去。
這狐笠竟然連大君的這個意思都猜到了。
而且狐氏雖然比不上曲沃大族,但也是個舊姓老族了,怎麽都比“士”這種落魄小貴族地位要高。地位一旦高,這個等級的人的吃穿用度自然也不一樣。公子一日之食,可讓普通之士吃半個月了。狐笠自貶家中三百餘人為士,自然是謙卑到泥裏去了。
為了活命,可真不容易。
狐笠低頭,面上神情不顯,又道:“蔣家財産不止多少,但這些年兩家比富,狐家不曾贏過。若是再加上蔣氏財産,足以養活邊關士兵。此後,也望大君能賜我舊虞千戶百姓,若他們能遷至舊虞定居,舊虞可以上繳往年度兩倍的糧草。”
宮之茕一驚:兩倍?
舊虞雨水豐饒,有在河間沃土,本來就是晉國産糧大城,他還能再産糧兩倍?
宮之茕:“善!此事口說無憑,狐君應記錄下來。”
狐笠從寬袖中掏出一卷信牍,上封蓋有钤印的封泥,遞給了宮之茕,顯然是已經寫好了。
狐笠:“請宮君呈與大君。字字皆由某親筆所書。若因某身份地位,這等小牍不配呈與大君,也可作某今日所言之證。”
宮之茕越來越覺得這狐笠真是猜不透:“好!”他一把接過信牍:“就是還有一事——”
狐笠嘴裏說出的話厲害,人卻不顯山露水,躬身道:“宮君請言。”
宮之茕:“大君命我将狐氏大宗三族之家督,請入曲沃為質。若狐氏中有任何一人與白矢再有勾連,立即将大宗家督處死在曲沃。而後再誅滅其餘狐氏宗親。”
家督,說的就是嫡長子。也就是大宗之中,他和他兩個叔叔留下來的長子都要被送到曲沃為囚。
狐笠一驚:“可若家督不在,這信牍中所寫的糧産兩倍的諾言,恐是無人來監——”
宮之茕打斷他的話,道:“若氏族之中離了幾位家督便再無能人,亂作一團,那這一氏斷了就斷了吧。放心,白矢一死,你們就可以歸家。”
狐笠肩膀軟下來。這話說的也不無道理,一個氏族的強盛,不該只靠一兩個長子。只是他對宗族裏的其他人,真的不是那麽有信心。
宮之茕笑道:“行了,可別在這兒站着了,讓人去收拾東西,你這病秧子沒到曲沃做階下囚之前久病死了。別以為自己是被請進曲沃裏的,囚車四面透風,只有一只牛拉車,少帶點東西。”
他說罷轉頭對下士招手:“把兩個小兒頭包了,讓人挂在舊虞門口,就算白矢繞道想回來,也讓他知道舊虞城中發生了什麽。”
狐笠無法,只能低頭向宮之茕行禮:“待某去收拾一下行囊。”
宮之茕點頭,卻看他行禮時候,那灰色玉龜又在眼前閃了一下。
宮之茕突然道:“狐突曾教子不二,可你們倒是轉向快。”
狐笠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先祖狐突狐偃父子是晉國有名的忠臣,狐突的女兒嫁給晉獻公,生重耳、夷吾,逢骊姬之亂,重耳流亡在外,父親狐突留在境內,命令兒子狐偃追随重耳。這一走,就是十九年,狐偃也十九年如一日的伴随在重耳身邊。而後夷吾之子繼位,為了逼迫流亡在外的重耳回來,威脅狐突,讓他把狐偃和重耳叫回來。
狐突拒絕後被殺,狐偃在其父狐突死後一年多,才帶着重耳回到了晉國,殺死了夷吾之子,迎重耳上位為王。
教子不二,就是稱贊狐氏一族的忠心。
宮之茕意指白矢逃走,你狐笠狐逑兄弟怎麽不學先祖,跟着護送他逃出晉國,又怎麽不幫他歸國奪取王位?
相傳狐突臨死前,将一玉龜留給了其子狐偃。
狐氏在狐突之前都并非上層貴族,龜是狐氏早年的愛用的吉紋,衣服挂件有過不少,粗糙廉價的灰玉雕刻而成的玉龜也有不少。後來顯貴後雕刻玉龜的玉料便都是上好的了。因此越是材料粗糙越是先代舊物,看來宮之茕也是看到他手腕上的玉龜,推測那是數百年前的先祖遺物,才想到了這件事。
狐笠額頭跳了跳,心底暗道這人真難纏,擡眼道:“宮君此話,是要将白矢比作重耳?也就是宮君相信白矢有朝一日會重返晉國,再度為王?”
這話說的實在尖銳,衆人都僵在原地不敢喘息,宮之茕輕敲劍柄的手頓了頓,看向狐突。
這人生了一副病痨鬼的模樣,說着這誅心的話,竟然還擺出一副溫柔神情。
宮之茕是晉王身邊人,沒什麽不敢說的話,而且五十多年前複國的也是晉國小宗,跟幾百年前重耳那些人倒真血緣不親,他冷冷道:“重耳有逃亡十九年而歸的幸運,但白矢恐怕沒有了。列國不會收容他,我們也不會放過他。時代不同了。”
狐笠淡淡的眉毛耷下來,神色又恢複了謙卑:“是,時代不同了。教子不二又如何,狐偃之子最終被迫害,全家逃亡,狐氏大宗自此湮滅,再無人聽說。更何況,我狐氏不是不願教子不二,忠心為君,但前提是,狐氏要效忠對了人。”
宮之茕這才緩緩浮現一點笑意,涼涼的不知是嘲諷還是贊許:“野心是夠了。可惜,晚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
辛翳:“哼,你以為我今日會去申氏女那裏?你就這麽着急把她送進宮來?既然這樣你以後也不要進宮好了!”
重皎:“不是啊大王聽我解釋!”
景斯在一旁聽戲:我要不是知情人,真以為你們倆是一對兒呢!
**
南河:重皎你說什麽?更光潔年輕的肌膚?你給我解釋解釋,是覺得我老了麽!
***
潔癖的小宮同學上線了。宮之茕(qiong 二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