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Chapter Summary
原作者提示:本章開頭有關于凱勒布莉安受傷及其後的細節描寫。如果你不忍觀看可以跳過開頭直到++++分隔線之後再開始。
他關門離開,心情比鑄鐵門闩還要沉重。她的香味仍在他指縫間萦繞,她的溫度也在留在他的嘴唇。他還沉浸在她給予的歡愉裏,僅剩一點理性在回想着她說的話:她只愛他,她只想要他。
怎麽可能呢?
她怎麽可能會想要像剛剛那樣呢?
他曾目睹她遭受的苦難,直至今日,當他閉上眼睛,那一幕都會殘酷地重演。他聽到埃爾拉丹歇斯底裏地喊着:“父親!我們外出打獵,發現一隊奧克,一直跟着他們,時不時遠遠地射殺幾個。直到他們只剩下少數逃回巢穴,我們有必勝的把握時,才一舉全殲。我們根本不知道母親去了洛絲羅瑞恩啊!”
那一幕殘酷地重演,幾欲将他摧毀:埃爾拉丹一身污穢,上衣被撕破,露出胸口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滲出黑色的液體,散發着汗水和血水混雜的腥臭;疲倦和眼淚交橫在他的臉上。
“你們怎樣找到她的?”他問。那時她還昏迷不醒,兒子們說已經幫母親清理過傷口了。他從她的手開始檢查,因為他最擔心的是她不能再彈琴。他從未想過更壞的結果。
“我們以為奧克巢穴裏會有很多財物,”埃洛希爾說,這樣幼稚的想法讓埃爾隆德幾乎覺得可笑。“我們搜索那個山洞,只找到一個簡陋的軍械庫和幾把粗劣的劍;我們拿着那些破爛劍玩了将近一個小時,假扮奧克笨拙地打架。”埃爾拉丹扶着弟弟的肩膀,埃洛希爾的十指絞在一起。他可以體會他們當時的心情,戰鬥勝利之後快樂地玩性大發,對自己的力量充滿信心。他們是年輕的領主雙子,無憂無慮,形影不離,心靈相通。“最後我們玩厭了,又找到另一個洞穴,似乎是食物儲藏室。我們也餓了,想找找看有沒有面包和麥酒,但那裏卻堆放着精靈的遺體……”埃洛希爾的聲音哽咽了,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滑落。“我們看到了法恩多大人,”他說,“他的眼睛被挖掉了,我們知道……”他的哭聲從胸膛深處爆發,埃爾隆德聽到他的心被削成了痛苦的碎片。“我們知道他是活生生地被……因為他流了好多好多血。”
“埃洛希爾,”他一邊說一邊用繃帶包紮好凱勒布莉安的手指,然後用毛巾擦幹自己的手,毛巾上印滿猩紅的指印。他擁抱自己的孩子,把他的頭緊緊摟在胸前,又伸開手臂攬過埃爾拉丹,“埃洛希爾,埃爾拉丹,我的孩子們,我真的抱歉你們經歷了這些。”
“還有……”埃洛希爾說,淚水濕透了父親的衣襟。埃爾隆德猜想兒子會接着說:還有,他們看到了精靈被吃掉一部分的身體。他的妻子可以稱得上是不幸中的萬幸,在獸窟裏堅持了這麽久。奧克通常一有機會就立刻殺死他們遇到的精靈,但在過去的百年裏,他們也有所改變,有些奧克會将精靈生擒,然後囚禁很久,作為持續的食物儲備。他從來沒有跟兒子們說過這些,也許是他的失策。
他深深呼吸,在心裏默默禱告着:感謝維拉,庇佑他們一家未遭此厄運。“Ada,”埃洛希爾用了還不會騎馬的年幼精靈才會使用的稱呼,“Ada,”他像個受傷的小孩,見到大人後委屈的哭訴,“Ada,我們找到媽媽的時候,她是全身赤裸的,她沒有穿衣服,我們還看到她腿上有好多血……”
“不!”他猛地放開懷抱裏的孩子們,也顧不上再安撫哭泣的埃洛希爾,“不不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全身的血沖上大腦,心跳得像隆隆的戰鼓。“埃爾拉丹,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這都是我們的錯!”埃爾拉丹哭喊着。“我們為了取樂,花了快兩個星期跟着他們,如果我們可以早一點……”埃爾隆德顫抖着雙手把妻子病床上的布簾拉了起來。他再次向維拉禱告,或是詛咒,或是祈求,或是讨價還價,他心亂如麻。他看着她的傷,唱起一首通感之歌;然後他看到好多手在她的身上亂摸亂抓,他感覺有異物刺進了她的身體,他聽到她的尖叫,凄厲而無助。
作為醫者,他從非常年輕時就不會再這樣失控,但此時他從妻子的病房沖了出去,在門外劇烈地嘔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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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入一條以為能通往宴會廳的走道,後面卻連着一處長廊,牆上裝飾着巨大的挂毯。他意識到自己完全迷路了,小聲地抱怨了幾句。當凱勒布莉安把他從宴會中拖走時,他根本沒留意路線,滿心只想着自己給不了她想要的該怎麽辦。當她終于肯面對這個現實的時候,她會說什麽?她會自責嗎?她會相信他不再愛她了嗎?她會懷疑人類女子為他生下第四個孩子的傳言是真的嗎?他不能忍受她有這樣的想法。
此外,他還隐約感到怒火中燒,他最讨厭自己這樣,讓嫉妒、危機感、貪婪和驕傲占據上風。他想要他的妻子,他想釋放自己,他想把自己埋在她的溫柔裏,親吻她圓潤的嘴唇。他已經失去這樣的幸福五百年了,但他現在卻很想要,想要和她融合在一起。
在這裏原地兜圈多久了?他現在必須先解決的是迷路的問題,而不是他心裏想的另一個。
他注意到牆上的挂毯非常華美。曾經他們有三年平靜而豐足的時光,凱勒布莉安在那時教會了他如何使用織機。在那三年裏,他沒有開過一次殺戒。醫者的工作培養了他靈活的手指,所以他也擅長撥動梭子和拉緊經紗。在戰争再次召喚他離家之前,他織好了一件不合身的長袍和一塊樹木圖案的小挂毯。他因而懂得辨別編織作品的優劣,知道他眼前的挂毯是一件精致絕倫的藝術品。盡管他的妻子以出類拔萃的紡織技藝聞名,這件挂毯也一定超越她的能力之上。聖潔的光芒從挂毯的襯底映出來,每一條絲線都在閃爍,明明滅滅,随着廊上燈火的跳躍而呈現變化萬千的圖景。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團埃努的祥雲,閃耀着金色銀色的光芒,環繞着創世伊始的阿爾達。維林諾的雙聖樹還是初生的幼苗;瓦爾妲的繁星在天空中燃燒。世界那麽年輕,草木蔥茏,既沒有山也沒有任何居民。然而,在這幅圖的下層,不同的顏色和質感勾勒出另一個輪廓。所以盡管他在看着維拉搬走維林諾并将世界彎曲之前的景象,但他也同時看到了今時今日的中洲地圖。
第二幅圖是三位精靈在一場婚禮上的豎琴競賽,他幾乎可以聽到他們指尖迸發的激昂曲調。新郎新娘坐在那裏欣賞音樂,歡天喜地。但在這幸福洋溢的場景邊緣,黑暗悄無聲息地展開,一個烏茍立安特形狀的影子偷偷靠近已經長成的兩棵聖樹,以它的毒液戕害它們。
然後圖案變幻得更快了,一群正被奧克屠宰的牛,一場多瑞亞斯的歡迎盛宴,一位重傷致死的女人;三只鳥兒拍打着翅膀,飛過海灣;一支小小的火把點燃了整個城市,把它焚燒殆盡;一堆石塊從正在崩塌的高聳白塔上墜落,塞住一條河流;一枚戒指,一把寶劍,一頂鐵冠,一顆寶石;一個健康出生但注定會死的孩子……挂毯四圍的邊緣都是汪洋大海,圍繞着整個世界,标記着它的盡頭。
“我一直都最愛這一幅,”格洛芬德爾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小的時候經常在儲藏室裏亂翻,有一天我找到了被至高王芬威藏起來的這幾幅挂毯,那是他第一任妻子彌瑞爾的手作。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我不想妄加猜測,但彌瑞爾的挂毯深深吸引了我。我當時想,如果我能看懂它們蘊含的深意,那我就能理解整個世界。現在再看來,其中許多場景我都已親身經歷:這場歡迎宴會是我在多瑞亞斯所見,這座坍塌的白塔是剛多林的王塔,這枚戒指則是大敵的魔戒。我還不知道這死去的女人是誰,不知道這幾只鳥、這座燃燒的城市還有這個孩子,他們代表什麽。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的。但無論我辨識出其中多少人物事件,卻始終不能理解他們背後的真正含義,我覺得自己還沒參透。”
“我迷路了,”埃爾隆德說,“我想去見瑪格洛爾。”格洛芬德爾聽了露出笑容。
“監牢離這裏很遠,我帶您去吧。”
“如果你還有事忙的話……”
“我沒有,”格洛芬德爾說,“雖然您已經把我投閑置散兩年多,但您依然是我的領主。我認得一條穿過堡壘的路,可以帶您走,不是什麽難事。但是埃爾隆德領主大人,我真的希望您能再給我些領主的任務。”
“我以為你會回到圖爾鞏麾下,”他說,“但出乎我的意料,你沒有。”
“我為什麽要那樣做?”格洛芬德爾問,“我一點都不想重溫剛多林的舊夢,我更想為您效勞。”
“我想埃克塞理安會鼓勵你回去。”格洛芬德爾閃避的目光讓埃爾隆德覺得這可能是他來找自己的原因。
“我不會介意的,金花,”他說,“你不是我的私有財産,你是我的真心摯友。如果埃克塞理安希望你回到圖爾鞏那裏,你就去吧。”
“您這種建議在這裏很難被人接受,”格洛芬德爾說,“您應該知道,風俗準則沒有說誰可以結婚,但有關生育的規定卻明确地寫在至高法裏面。家族的歸屬不能随意改變。”
“金花,”他又說,“如果是埃克塞理安也想離開圖爾鞏的話,我願意……”
“對抗古老的風俗準則會導致您為自己樹敵,”格洛芬德爾說,“我仰慕您,埃爾隆德,您總是那麽智慧博學,但卻不明白今天的所作所為意味着什麽。從費艾諾殘殺親族、奪船東渡開始,他的家族沒有一個男性族人可以回到維林諾。”
“我明白。”埃爾隆德辯駁道。
“您不明白,”格洛芬德爾又說,“如果您成功為瑪格洛爾求得憐憫,進而放他自由,人們會說您藉此與菲納芬作對,意圖謀權;如果您失敗了,人們又會說您有意為之,促成瑪格洛爾的死刑,然後理所應當地繼承他作為費艾諾族人而擁有的財富。”
“就算諾丹妮爾給我什麽我也不會要的,”他說,“我只是想幫幫這個人,畢竟我曾經稱他作父親。”
“我知道,我的朋友,”格洛芬德爾說,“但我提醒您留心那些您以為可以信任的人。我是永遠站在您這邊的,艾瑞斯托也是,加拉德瑞爾、凱勒布莉安和吉爾-加拉德都會全力以赴幫您達成所願。但并非所有精靈都理解您或衷心歡迎您。今晚您和凱勒布莉安一起離開之後,我無意間聽到菲納芬對圖爾鞏說:‘你的孫子走到哪裏都帶着麻煩’,這可能只是一句玩笑話,但言者無心……”
“也許他是對的,”埃爾隆德說,“當我想起凱勒布莉安的遭遇……”
“埃爾隆德,”格洛芬德爾說,然後他停下思忖片刻才繼續說道:“埃爾隆德,還記得嗎,當您終于意識到凱勒布莉安受了什麽樣的傷害之後,您做了什麽?”
“我竭盡所能去醫治她身上的傷,然後癱倒在床上,只能無助地哭到天光。”
“在那之前還做了一件事,”格洛芬德爾說,“您記得對孩子們說的話嗎?”
那天他停下來換掉了身上穿的深藍色袍子,它已經被染得血跡斑斑,還散發着傷口、毒煙和幹涸的血腥味。想起那是他妻子的血,他再次感到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此外,他想要自己看上去仍是個鎮定可靠的父親,然後再去跟兒子們說話。埃爾拉丹的話音還在他耳邊不肯散去:“這都是我們的錯!我們花了快兩個星期跟着他們,如果我們可以早一點……”可憐的孩子們啊!
他一邊嘟哝着畢生所知的全部惡毒語言,一邊脫下肮髒的衣服,擦去身上的血跡,換上一件淺灰色長袍,把滑落的頭發梳攏,讓自己顯得平靜。可他心中燃燒的火焰卻就快要将他吞噬。從前,他不能理解費艾諾無休止的狂怒及其對維拉和世界秩序的蔑視;但現在,他咒罵瓦爾妲沒有在她被抓走時出手救她,他咒罵曼督斯沒有帶她回去,把她從在劫難逃的痛苦中解放出來,他咒罵歐洛米沒有指點孩子們早點戰勝俘虜了母親的敵人,他咒罵曼督斯沒有向他作出預言,他咒罵雅凡娜沒有對身陷囹圄的她施以援手。“涅娜,”他祈求着,然後将鬥篷系好,将刀挂在腰間,“涅娜,如果你感受到我們的悲傷,請為我安撫我的兒子。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們,請幫我治愈他們。”
他匆匆穿過伊姆拉綴斯的廳堂,幕僚們都不敢直視他。在庭院中他看到一位少女躲在陰影裏哭泣。她是孤兒,母親早年在風暴中墜馬而死,之後父親消失在森林裏再也沒有回來,她被衆人撫養長大。凱勒布莉安将小小的她放在膝上,撫摸她的頭發,先教她編織,再教她說娘家的語言。她曾計劃以助手的身份陪同凱勒布莉安前往洛斯羅瑞恩,但後來埃爾隆德宣布迷霧山脈的路不再安全、禁止任何非武裝的精靈進入,她因此逃過一劫。
“安妮拉。”他呼喚她,她走過來跪在他腳邊。
“領主大人,”她滿面淚痕,聲音也哭啞了,“真的對不起……”
“親愛的安妮拉,”他說,“你應該向維拉祈禱,祈求他們給予我們憐憫。”
“遵命,領主大人,”然後她特別問起了埃爾拉丹是否安好,這令埃爾隆德有些意外。
“我現在去找他談談,”他說,“你想幫他,就也為他向維拉祈禱吧。”
“遵命,領主大人。”她說。他的話連自己都覺得很蠢,但當他繼續快步走向兒子們的房間時,身後再沒有聽到哭聲了。
在他們的私人小廳裏,兩兄弟彼此相擁蜷縮在火旁,像兩只小狗崽,也像打輸了一場惡仗後互相舔舐傷口的幼狼。埃爾拉丹頭枕在弟弟的膝蓋上,傷口還在流血,埃洛希爾斜靠着一張矮沙發,眼裏噙滿淚水。當他進來時,埃爾拉丹想要站起來迎接父親,而埃洛希爾根本不敢看父親的眼睛。
“埃爾拉丹,”他說,“你受傷了。”
“只是小傷。”他說。
“讓我幫你縫合傷口。”他說。他随身帶着治療用品,因為他知道孩子們根本不會聽他的話,去尋求其他醫者的幫助。在某些方面,他們沒有遺傳到凱勒布莉安的氣質。他們不喜歡做領袖,不喜歡被喧嚣的人群簇擁,不喜歡作為“伊姆拉綴斯領主之子”而所受到的關注和質疑。他坐在埃爾拉丹身邊,将一點清澈的藥酒倒在傷口上,埃爾拉丹咬緊牙關,強忍着劇痛不肯出聲。他穩穩地、慢慢地把傷口裏的死肉清除,再把傷口縫起來。血止住了,傷口也将開始愈合。“你說那都是你們的錯,”他說,“你說你們應該早點行動,你說是懶惰讓你們沒能及時找到母親。”
“是的父親”。埃爾拉丹說。
“如果您讨厭看到我們,”埃洛希爾說,“我們今晚就消失。在您進來之前,我們正在讨論這個問題。”埃爾隆德記得自己走進來時房間裏非常安靜,兩個孩子并沒有在讨論什麽,但他知道作為雙胞胎之一的奇妙之處:有時候并不需要語言,心靈相通就足夠了。
“你們想讓我在一次糟糕的意外之後妻離子散嗎?”他平靜和緩地問他們,也沒有過多地斟酌語言。他繼續說着這次糟糕的意外,聲音一下都沒有顫抖過。“埃爾拉丹,埃洛希爾,是你們救回了媽媽。如果不是你們找到了她,她已經死在山洞裏了。事實上,我們可以讓她舒舒服服地度過最後在這裏的時光,她也可以再看到你們的笑臉,還有阿爾玟,等她從大綠林回來以後。伊姆拉綴斯的所有人都愛你們的母親,她的靈魂會安詳地前往曼督斯。”
“但是我們原可以……”埃洛希爾仍在自責,埃爾隆德舉起手讓他不要再說。
“你們作為訓練有素的戰士,當時小心謹慎,人數比奧克少的時候沒有魯莽地硬碰硬,慢慢削弱他們以後才發動進攻,這樣的策略一點也沒錯。如果我只要你們殺敵,不要你們自保,那我早就送你們上戰場了,何必花費時間心血訓練你們呢?事實真的如此,我的孩子們,是你們把媽媽從苦痛折磨中救回來的。在她離去之前,你們應該讓她感到安寧。”
“您真的沒有辦法留住她了嗎?”埃洛希爾問,然後令埃爾隆德意想不到的是,埃爾拉丹幾乎咆哮着喝止了弟弟。
“閉上嘴吧埃洛希爾,”他厲聲道,“你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什麽嗎?你知道媽媽怎麽了嗎?你想讓她帶着那種傷痛活下去嗎?”
“她的靈魂受傷了,埃洛希爾,”他輕輕地說,“她的靈魂離開了身體。她能活到現在,是她擁有強大意志力的證明。或許她當時預感到你們會找到她,所以她強迫自己的靈魂暫作停留,好能和我們告別。我希望我能治好她,但我只能醫治她的身體,不能醫治靈魂。即使是身體,我也沒有信心能讓她完全的康複。這就是為什麽傷員必須要休息,經常更換繃帶,還要吃東西。”說完他轉向埃爾拉丹,埃爾拉丹對與父親對視一秒鐘後就慌亂地移開了視線。“如果你們把這件事完全地歸咎于自己,那麽就是在否認它的真相,否認這個世界上有黑暗勢力在為非作歹、通過綁架女精靈而獲得快感的真相。你們應該停止自責,想想未來幾年有多少手無寸鐵的弱者需要我們的保護。”
“我多希望我們能阻止這一切,”埃爾拉丹說,“我願意用我的生命……”
“不,”埃爾隆德說,“不可以。你是我的兒子,你的生命對我來說和你母親的一樣重要。事實上,任何人死去都是巨大的悲劇,但有些事已經超越我們的掌控之外,有些命運是逃不掉的。有人受到傷痛的折磨原不是我們的錯,除非我們能施救時坐視不理,或者事後在人家傷口上撒鹽。你的生命換不回媽媽的生命,失去你一樣也會讓很多人傷心。你要記得,父親母親、你的弟弟妹妹、整個伊姆拉綴斯的所有精靈,我們都那麽愛你。”他忽然想到外面花園裏哭泣的少女,然後他明白了。“生活不會被一場悲劇徹底打斷。我們必須帶着痛繼續前行,還要忍着痛去保護其他人不會遭受像我們一樣的痛。”
“是,父親。”埃爾拉丹帶着哭腔應聲,像一個傷心的小孩。埃洛希爾也喃喃地說着“是,父親”,埃爾隆德親吻兩個孩子的額頭,然後握住他們的手。他們已經和父親一樣高了,他們的手也和父親的一樣大,但他們繼承了母親的纖長手指。
“如果你們想的話,可以随時來我的房間。”他一邊說一邊從兒子身邊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房間,強忍着沒有在他們面前哽咽,直到關上門才讓第一顆眼淚滑落,像狂風暴雨将來時先掉下來的幾點雨滴。他癱倒在床上,連脫下外衣的力氣都沒有,一直哭泣到意識模糊……
午夜時分,他的門開了。他以為是誰來送凱勒布莉安的壞消息,正打算起身去陪伴她最後一點時間,但來的卻是他的兩個兒子。父子三人并肩而坐,靜靜地聽着大廳另一邊凱勒布莉安微弱的呼吸聲,直至旭日東升。
埃爾隆德在腦海裏已經勾畫了一幅葬禮的圖景,因為她所經歷的創傷,唯一的結果即是死亡。
“我記得我對孩子們說的話,”他回答格洛芬德爾的問題,“我告訴他們那不是他們的錯。疏忽大意、沒有派人巡山的不是他們,讓妻子只在輕裝護送下走上危險山路的也不是他們。”
“埃洛希爾曾告訴我你當時說的話,”格洛芬德爾說,“你說有些命運是逃不掉的。”
“沒錯,”埃爾隆德說,“但有時候,掉以輕心也能造成相當大的傷害。”
“她從來都不怪你,”格洛芬德爾說,“正如你對自己的兒子說的一樣,你無需為惡魔造成的傷口承擔罪責,除非你非要在那傷口上撒鹽。”
“金花,”他說,“我曾發誓要保護她,但我沒有。我曾發誓要保護整個伊姆拉綴斯,包括她衛隊裏的每一個精靈,但結果是他們都被奧克殺害甚至亵渎。我是一個多麽失敗的領主啊!”
“埃爾隆德,”格洛芬德爾說,“除了您自己,沒有別人會這樣想,我真的很希望您和凱勒布莉安可以和解。”
“我們沒有‘不和解’。”埃爾隆德說。但這是一個太容易戳穿的謊言,所以他端起領主的架子,用沉靜而篤定的聲音繼續說:“我的問題都已經解決了。”格洛芬德爾也沒有再反駁他,只是默默地帶他走下一條又長又陡的旋轉樓梯,來到宮殿的最底層,監牢所在的位置。在提力安城,國王的宮殿之下并沒有關押很多囚犯,因為阿門洲魯莽暴躁的人很少。但即使這樣和平的土地上,罪案也偶有發生,主要是盜竊、搶劫、打架和毀壞財物,當然,埃爾隆德知道,還有謀殺。因此菲納芬王甚至任命了一名劊子手。
埃爾隆德向監牢門口的一名守衛表明身份,然後獲得了進入的許可,他停了停腳步整理自己的長袍。突然後面有人扭打起來,他回頭一看,竟是格洛芬德爾短刀出鞘,抵在那名守衛的咽喉。“金花,”他問,“你在幹什麽?”
“這個背信棄義的垃圾為什麽會在這裏?”
“求求你,”守衛說,“那不是我……”
“我現在就殺了你。”格洛芬德爾說。埃爾隆德拉住他。
“金花,”他說,“他身着菲納芬家族的顏色,你不可以殺死至高王的手下。把刀放下。”格洛芬德爾怒瞪了他幾秒,然後終于把刀收回鞘內,然後大步地離開了,嘴裏還在罵着。
守衛的臉上有一條十分顯眼的傷疤,這說明他是自中洲而來的。他沒有穿盔甲,只戴着一對護手,雖然穿着菲納芬的顏色,但肩膀上卻別着一枚剛多林的徽章。
“你到底是誰?”他純粹是出于好奇而問。
“我的父親是薩爾甘特,剛多林的大叛徒。”他粗聲粗氣地說,這個名字讓埃爾隆德感到十分意外。
“我從來不知道薩爾甘特有個兒子。”他說。
“他根本不配有。”守衛說,“他領命去保護大市場,卻背叛了剛多林的人民,臨陣脫逃。他害死了格洛芬德爾大人。”
“剛多林陷落時你在哪?”埃爾隆德問他,他冷笑一聲,停了停肩膀,朝地下啐了一口。
“打獵。當我到達這裏時,和你的囚犯一樣接受了審判。他們一口咬定我父親告訴了我将要發生的事,然後把我送到城外躲避。其實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幾年後我通過秘密通道返回,只看到冒着煙的廢墟。所有我愛的人都死了,我的家被夷為平地,父親背叛了我們的人民,所有的美好回憶也都煙消雲散。我以為沒有人幸存,也不知道伊綴爾公主的密道,瘋瘋癫癫地在荒野游蕩。就在我準備舉劍自盡的時候,遇見了一些精靈,他們告訴我伊綴爾公主的兒子還活着。于是我決定去找他,為他效忠,因為我記得他小時候很喜歡我父親。但是當我找到他們,他們卻罵我是剛多林的叛徒,僅存的幾位領主之一走出來約我決鬥。如果不是你父親的勸阻,我已經死在那位領主的劍下。之後他還送我登上西渡之船,因為他始終記得我父親的好處,記得他給他講的故事。然而其他人都認為我是在說謊……”
“你不需要向我證明,”埃爾隆德說,“我知道你沒有說謊。”
“你知道?”
“我确實知道。”他說,守衛輕輕地笑了笑。
“我很高興你在這裏找到一個差事,”埃爾隆德說,“我還會為你祈禱,希望遲早有一天別人也會像我一樣相信你。”守衛點點頭,然後為他打開了瑪格洛爾的監倉門。
瑪格洛爾靠着石牆席地而坐,裹着一襲薄毯。他雙目緊閉,對面牆上一簇昏暗的燭火在燈臺上劈啪作響。埃爾隆德進來時他睜開了眼睛,但什麽也沒說。埃爾隆德來到他身邊坐下,拿出為他治傷的用具。
“你的肩膀是怎麽受傷的?”他問。瑪格洛爾輕輕一聳肩,随即被劇痛拉扯得表情扭曲。“我能看看嗎?”瑪格洛爾扔開毯子,然後埃爾隆德小心地,用醫者才會的輕柔手法,脫掉了瑪格洛爾破爛的上衣。骨折的位置明顯腫脹着,但仔細觀察後,他發現瑪格洛爾的肩膀還好,只是脫臼了。“受傷有多久了?” 他問。脫臼關節的複位技術是瑪格洛爾教他的,所以他有些奇怪瑪格洛爾沒能幫到自己。雖然很痛,但為自己完成關節複位不是一件很難完成的事。當年埃爾隆德在學習的時候,被迫用自己練習了六次來精進技藝。
“我要把它推回去了,”他說,“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你倒數。”
“為什麽你要來這裏?”瑪格洛爾問,“為什麽你要來?”
“當然是為你而來,”埃爾隆德說,“我看到你受傷了,我不想讓你這麽痛下去。”
“如果我自己想要痛呢?”瑪格洛爾說。“我真希望你沒聽諾丹妮爾的,我真希望你別管我!你就不能讓他們快點把我從懸崖扔下去嗎?我不想活着。”埃爾隆德把瑪格洛爾的手臂伸平,然後駕輕就熟地一推,他的肱骨頭就滑回了肩窩裏。
“你痛得夠多了,”埃爾隆德回答他,“只要我活着,我不想看到任何精靈被殺。”
“這是我罪有應得。等我被傳喚作證時,我會這樣說,我說剛開始殺死精靈是非常難的,我需要很多勇氣才能把劍插入他們的脖子。但是殺得越多,就越輕松了,當我們攻占西瑞安港時,它就像呼吸一樣簡單。如果我們同樣繼續下去,說不定奸污也可以變得那麽簡單。”埃爾隆德聽了這些話,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掩埋在他冷靜風度下的暴怒,随着仇恨的波瀾被激起。”
“你敢再說一次——”
“我聽說你妻子被奸污了,”瑪格洛爾毫不在乎,“還是被一群奧克。那感覺怎麽樣?當你知道你和奧克共享……”
“你再敢說一個字,我立刻把你的骨頭打斷!”他低聲吼着,憤怒的潮水沖破了他最後的鎮靜。瑪格洛爾卻笑了,但他的笑聲不是埃爾隆德記憶中那種銅鐘的低鳴,而是砺石磨劍的聲響。埃爾隆德知道,瑪格洛爾想讓自己走開,把他留給至高王議會的判決,留給劊子手的利刃、絞索、毒藥,或者任何在維林諾用來處決精靈死囚的方法。
或許,這一次,他是可以離開的,但他實在厭倦了死亡與痛苦,厭倦了用嚴刑峻法維持的統治,他厭倦了戰争,他不想看到任何人遭受不幸。
“你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我?”瑪格洛爾獰笑着問他。
“我遵循着上古的律法,”他努力平複自己然後回答,“你是我的親族,也是我的父輩,我有責任保護你。如果你想要傷害我,如果你想繼續說我妻子被奸污的事來傷害我,那你就說吧。你說的話像刀子一樣撕開我的心髒,我會因此恨你,但我依然會履行我的責任,保護你。”
“你總是在後面擔責的那個,”瑪格洛爾說,“你弟弟比你更擅長沖鋒陷陣和發表演說,他也比你英俊……”
“我們長得一樣。”
“那又怎樣,他當年擁有的自信,你現在也比不上。他自信可以跳下懸崖而毫發無損。”
“但那不是真的。”
“對他來說就是真的。他什麽都比你強,除了音律。我的神啊,你的嗓音真的好聽。對了還有醫術,醫術方面你也勝過他,我如果再多教你一些就好了。你現在很了解我的世界,維林諾的世界,但在你還沒了解它們的時候,你就已經決定要依照上古的律法行事了。你珍視你的責任,如同人們珍視名貴的寶石。”
“或許我看重責任是因為我太多次有負于它。”埃爾隆德說。
“你一生中承擔了許多責任,超過我認識的絕大多數人。為什麽要來這裏,你不是應該在宴會上嗎?為什麽要保護我,你不是應該審判我嗎?為什麽不在我羞辱你妻子的時候一劍殺了我?”
“我不能,”埃爾隆德說,“我什麽事都不能做,我百無一用。”
“你不是正在做一件事嗎?”瑪格洛爾說。埃爾隆德把藥酒倒在瑪格洛爾傷痕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