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小跑出來的人看上去又瘦又矮。
待靠的進了,決明竟是從對方消瘦的臉上看出一絲熟悉感,他吶吶出聲:“秋石……”
“你識得?”宓葳蕤視線在兩人間淺淺滑過。
決明有些無措地點點頭。
宓葳蕤心中了然,不出意外,應當便是同年被選作藥仆而相識的。
如今雖不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光看衣着容貌,就可見差距之大,藥仆與藥人之間的差別,當真是天塹。
原本一直沉默的柳華聽到決明的話,終于擡了擡眼,待看到跑過來的秋石,凝固的嘴角終于動了動,扯出一抹笑。
就這一會兒,秋石已經跑到了近前。
他像是沒看到宓葳蕤和決明一般,滿心滿眼都是,“哥,疼麽?”
“不疼。”柳華摸了摸秋石的腦袋。
決明的回憶被勾起,他與秋石相識的時間不長,不過是乘了同一艘進京的船。
船上的日子難熬,他們睡得船艙裏有二三十個孩子,艙內又潮又冷。
唯一的優點便是随行的官員并不敢餓着他們,畢竟是要送進宮的,若是在路途中死了或是病了,人數不夠,這責任他們可擔不起。
同船的大多數人決明已經記不清了。
至于秋石,能讓他印象深刻,則是因為比起同船驚惶難過的其他人,秋石每日都一副笑樣,他說他進宮是為了和哥哥一道。
決明覺得荒謬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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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會有這般天真的人,只為了親人便一心入宮。
他們中的大多數,皆因家貧被爹娘賣給了官府,他也不例外,且一開始,他的爹娘還是打算将他送去做太監換錢。
若不是遴選之人見他資質不錯,可以充作藥仆。
只怕他能不能活着進宮都是個問題。
如今這般見到秋石,決明心中百味雜陳,記憶中時時笑着的秋石終究被這副面黃肌瘦的樣子所取代,唯有眸子一如既往的幹淨。
想來和眼前這個被他叫做哥哥的人分不開關系。
宓葳蕤将決明的狀态看在眼中,到底并未多說什麽。
飄渺宮的管事太監全都被他趕去了慎刑司,前幾日送來的丹藥用藥如何,雖然走這一趟也不過是做個樣子,但總歸要拿到用藥記錄,。
“那些太監住在飄渺宮的哪間屋子?”宓葳蕤這話是沖着秋石說的。
眼前也就這一個能問話的人。
據他所知,飄渺宮共有将近五十個藥人。
可這會兒看到的不過眼前這兩個,其他門窗緊閉,顯然他的存在和剛剛那群太監并沒什麽分別,一樣是讓這些藥人能躲則躲的存在。
柳華擋在秋石身前,警惕地看着宓葳蕤,眼中的防備像是未經馴化的狼崽。
同樣是無知者無畏,但到底和那個軟骨頭的太監有些差別。
宓葳蕤無所謂的笑了笑。
緊接着,就見柳華的身體更加緊繃。
決明知道關在飄渺宮,淪為藥人的藥仆恐怕根本不知宮中的光景,厲聲斥責道:“見到宓少師還不行禮,果然是沒規矩。”
宓葳蕤從不在意這些虛禮,所以決明這模樣更多是做給躲在屋裏的其他藥人看。
柳華的眼中劃過震驚之色。
他趕忙拉着弟弟一同跪下,他們可以對以往來飄渺宮的藥師少幾分恭敬,但面對少師确實不敢的。
無他,地位懸殊太大。
藥師不能随意處置他們,但眼前的少師卻不然。
青雲閣中,國師之下便是少師。
地位尊崇。
在閣中,少師只需聽命于國師,除了閣中要務,其他一應,少師皆能做主。
随着柳華和秋石跪下。
原先關着的屋子紛紛開了門,躲在屋內的藥人驚慌地走出來,不多時全都跪在院中。
察覺到有人窺視。
宓葳蕤皺了皺眉,并未像往常一樣直接免禮,而是默默給決明使了個眼色,只讓他扶起了離他們最近的柳華和秋石。
決明靠近柳華的瞬間,在他耳邊提點了一句。
柳華不笨,是以站起身便朝着宓葳蕤道了謝,接着說道:“幾位管事太監的住處不在這處,少師若是不嫌棄,請容我給您帶路。”
“走吧。”宓葳蕤允了。
一行人快離開庭院時,宓葳蕤似乎才意識到還有不少人跪着,“不必跪着了,各自回房去罷。”
原本擔心會因此受罰的藥人們松了口氣,四下散去。
飄渺宮的內院很是僻靜。
走在其間腳步聲都清晰可聞。
“就是此處了。”柳華指了指不遠處。
只一看簇新的房門便不同于之前那幾所掉了漆的屋子。
宓葳蕤走上前,輕輕用手一推,房門應聲而開。
還未見屋內陳設,屋內飄散出的熏香便讓宓葳蕤挑了挑眉,上好的蘇合香,可不是宮中一般伺候人的太監能拿得到的東西。
說來也是湊巧。
這蘇合香是柳四喜給他幹兒子的,正是今日被宓葳蕤抽得求爺爺告奶奶的那位。
在宮中,不光皇帝後妃偏愛熏香,伺候人的宮女太監也不例外。
宮女多是愛翹,而太監則是為了遮掉身上的味道,去了勢,總歸不同于尋常男子,便是平常方便也比常人多了些麻煩。
是以每每去主子身邊侍候前,都會用蘇合香這類香氣比較濃重的熏香來烘烤衣物。
當然,也不乏像柳四喜的這位幹兒子一樣,單純為了讨他幹爹喜歡。
畢竟日日待在飄渺宮,這宮裏也沒個需要他伺候的主子。
正對着大門的桌上放着不少點心,看得出雖不夠精致,花樣卻不少,這日子倒是過得極為舒坦。
宓葳蕤讓決明将屋內的窗子全都打開。
湧進屋內的空氣驅散了因太過濃重而令人頭暈腦脹的香氣,宓葳蕤一眼便看到了放在桌案上的幾本冊子。
随手拿起一本翻看。
正是用藥記錄。
只是多看兩眼,宓葳蕤便發現這用藥記錄多半做了假。
好在這幾個太監膽子不小,卻也不敢随便往上瞎編亂造,多是用朱筆打一個圈,标注無虞。
宓葳蕤看着這薄薄的冊子,突然就明白了惠仁帝為何會在五年後突然暴斃。
此前的那次診脈,因惠仁帝在意他肩頸處的頑疾,而他作為陪襯,根本并未給惠仁帝診脈。
宓葳蕤将迅速将所有的用藥記錄都翻看了一遍。
這般作假竟是已有兩年之久,而這期間,惠仁帝一直在服用窦章制成的丹藥。
不說藥效如何。
窦章煉制丹藥中的餘毒卻是實打實的,足以慢慢消耗惠仁帝康健的身體。
只是不知,這樣的做法是不是窦章有意為之,又或會不會是三皇子奪權計劃中的一環。
宓葳蕤靜下心,細細思量。
如今可以确定,伽邑國還沒有正統的修道之人,所以窦章沒有靈氣不容辯駁,他定然無法煉制出品質極佳的丹藥,自然也無法完全拔除藥材中的毒性。
且今日窦章出關,可以看得出,他确實想煉出品質上佳的丹藥,奈何有心無力。
不僅如此,以往每逢他煉制出的丹藥比窦章藥效更好,對方隐約露出的嫉妒和酸澀做不得假。
是以窦章應該是不知道管事太監的這番作為。
誰能想到,不過是宮中不起眼的小人物,竟無意間影響到皇位之争。
宓葳蕤合上冊子,只拿了有近來用藥記錄的一本,他并不打算打破現狀,也許這是一個拉窦章下馬的好機會,但宓葳蕤卻不願借此動手。
這事捅出來。
雖能讓窦章失了國師的位置,但相應的,也會讓惠仁帝知道自己的身體如何,後續還不是得由他來收場。
既然有人将惠仁帝安排的明明白白,他倒也不必給自己沒事找事。
宓葳蕤和決明離開飄渺宮時,日頭已完全落下。
回去的路途中,決明踟蹰再三,終究沒忍住開口道:“大人,飄渺宮內的藥人生活艱難,不知您能否看顧幾分。”
“你這是拿我作伐子?”宓葳蕤停下步子,語氣不輕不重。
決明猛地跪下,“小的不敢。”
“我知曉了。”宓葳蕤沒說答應不答應,“起來吧,跪在這平白擋了別人的路。”
決明跟了宓葳蕤這麽久,還是頭一回聽到他說話這麽狠,一時間心中忐忑,再不敢多說半句。
回到聽雨樓,宓葳蕤無視決明忐忑,直接将他打發了下去。
藏在暗處的人仍未離開。
宓葳蕤猜測是惠仁帝專門派來盯着他的影衛。
早在之前煉出能緩解惠仁帝頑疾的丹藥時,宓葳蕤便知會有這一遭。
雖說心中早有準備,但如今真的來了,還是多有不适。
窦章和他一同離開到永華宮,至今還未回到青雲閣,時間這麽久,可見今日去永華宮并不順利。
想也知道。
沒能煉出同樣品質的丹藥,惠仁帝怎麽可能滿意。
待宓葳蕤用完晚膳,才看到窦章面色不愉地走進青雲閣,不多時便有藥仆過來喚他去殿內敘話。
此時面對面,宓葳蕤才知道,此前的面色不愉他說的輕了。
窦章這會兒神情頹喪間還帶着幾絲陰沉,可以看出壓抑着怒氣,偏偏無處發洩。
宓葳蕤見此,也不打算主動開口。
“下旬的春獵,皇上點名讓你一同出行。”
這句話說完,窦章似乎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氣,他靠在椅背上,又将需注意的事宜囑咐了一番。
随後便揮揮手,讓宓葳蕤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