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盛夏
換種子的過程确實就像移植手術, 在身體上劃開一道口子,把壞掉的器官拿出來,把好的器官放進去。
佟語聲看着那長着苗苗頭的小草娃娃, 嫩嫩的芽綠色從紗布裏冒出一層細細的尖兒,柔軟得似乎随時都會香消玉殒, 但又堅韌得仿佛可以頂天立地。
聽到佟語聲那頭沉默了許久, 吳橋一又安慰道:“你別害怕。”
佟語聲笑起來,說:“好, 不害怕。”
低落和恐懼總會定時來拜訪佟語聲, 先前他總是一個人扛,因為扛不住, 所以有了手腕上的疤, 現在吳橋一總是坐在他的心門口幫他把關,不好的情緒偶爾會悄悄過來偷襲,但也能及時被守門人趕得幹幹淨淨。
第二天早上,吳橋一背着書包去給佟語聲補課。
佟語聲身體狀況一般,腦袋清楚的時候記得快,但大多數時候昏昏沉沉的, 大腦像是蓋了一層致密的防水膜,知識砰砰往上撞着, 卻一點兒也滲不進去。
好在吳橋一和佟語聲在一起的時候,耐心是無窮大的,一個知識點反反複複來回講, 直到那人真的聽明白了,才進入下一個。
窗外的蟬鳴聲撕心裂肺,佟語聲堅持學了一小節,精疲力竭。
吳橋一看他開始喘, 就停下進度,幫他到了杯涼白開。
“我底子底子太差了。”佟語聲有些喪氣地說,“我連初中的知識都不太牢固。”
吳橋一安安靜靜看他喝完水,說:“只要你不嫌煩,我們可以從初中開始學。”
為了适應國內高中教學體系,吳橋一來到渝市之後,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把初中三年的知識點都學了一遍,掌握得十分牢固。
佟語聲有些厭學,但看吳橋一那副真摯的模樣也不好意思拒絕,就皺着眉點頭。
他現在總算明白吳橋一當初被自己逼迫着讀書是什麽心情了,精力跟不上的時候,學習真的不比跑一千米容易。
吳橋一看他面容憔悴,就拉開蚊帳,打發他躺回床上——半坐位對于佟語聲來說是最舒适的姿勢,靠上床的那一昏厥,佟語聲又覺得舒暢很多。
他側頭瞄了一眼不再禿頭的禿頭,一天過去,小草肉眼可見地高了一截。佟語聲忍不住笑,覺得自己還能再學個三天三夜。
沒有空調的夏天是在太熱,吳橋一趁着讓佟語聲複習的時間,下樓飛快買了根棒棒冰。
佟語聲也熱得想狗趴,看到那冒着白氣的可樂棒冰,饞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吳橋一咯嘣一聲把棒冰掰成兩半,想要給他,又考慮了幾秒搖頭說:“不可以,太涼了。”
佟語聲也深知自己不能吃冰,只癟着嘴,一面腦門子冒汗,一面眼巴巴看吳橋一吃:“我不吃。”
吳橋一又擡頭看了他一眼,這人額前的碎發都被打濕沾在腦門子上了,臉頰也熱得通紅。
于是他伸手,把那棒棒冰輕輕貼到佟語聲的臉頰上,那人毫無防備地驚了一跳,很快就徹底被這一絲涼爽俘獲了。
佟語聲還想伸手去抱住那短暫的清涼,吳橋一很快就把棒棒冰給抽走了。
“我太熱了……”佟語聲眼巴巴地看着,胸口無奈地上下起伏,煩躁得快哭出來,“好煩啊……”
吳橋一也看出他熱的不行,又是給他開窗通風,又是給他喝水降暑,都無濟于事。
夏天就是這樣,三分高溫來自天,氣氛躁熱怪自己,越是煩躁越難受,一旦開始抱怨,就只能越來越熱。
吳橋一看他這副痛苦模樣也着急得很,撓了撓頭,又飛一般跑下樓。
再回來的時候,佟語聲就聽門口叮叮當當的一陣響,就看吳橋一拎着一個大水桶進了房間,随着他的走進,佟語聲感到了一絲涼氣,一探頭,發現裏面裝着滿滿一桶的碎冰。
吳橋一摸了摸額頭的汗,看着佟語聲瞬間舒暢的表情,滿意地快要搖起尾巴來。
“哪兒來的?”佟語聲問。
吳橋一說:“水産店。”
水産店裏總有那麽些大冰櫃,鏟冰的時候一摞摞大冰塊就堆在路邊,吳橋一飛下去的時候剛好看見老板在清冰,就在挖了些幹淨的碎冰帶回來。
佟語聲感慨萬千——吳橋一的溝通能力基本已經達到了及格線,加上他半身長得讨人喜歡,為人又善良真誠,佟語聲想,大概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不喜歡吳橋一了。
吳橋一又去客廳拿來花露水,非常霸道地在佟語聲的四肢上抹了個遍,然後又拿起奶奶的小蒲扇,輕輕悠起了風。
花露水本就清涼,再在風吹之下,火燎的皮膚也慢慢冷卻下來。
清爽的草本香在房間中漫溢,人工吹出來的風把酷暑擋在了門外,冰桶裏的涼氣像一層柔順的蠶絲,把佟語聲輕輕包裹住。
太安逸了,吳橋一率先扔了了書,三下五除二鑽進蚊帳裏,佟語聲被他的大動作惹得直笑,兩個人一起躺在溫熱的涼席上,汲取着那來之不易的涼爽。
整個夏天,就是靠着冰桶、花露水和小扇子過去的。
佟語聲的暑期過得艱難而充實,日複一日的極限複習之後,佟語聲終于堪堪補上了過去學習的漏洞,老謝給的試卷,也靠着自己的實力拿了個及格分。
這個夏天,草頭娃娃将萎未萎了好多次,都被吳橋一妙手回春拯救回來了。
其實佟語聲清楚的很,這種一次性的小草哪兒能有那麽長的壽命,只是吳橋一無數次在一波草苗枯萎的前夕,及時更換營養土并播下新的種子,才能讓這禿子無數次“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
這樣的事實讓佟語聲感慨萬千——他很難不去聯想到自己的移植手術,器官移植受體就像這可憐的娃娃,如果福大命大患上了新的種子,就可以将生命延續下去。
佟語聲又在挂歷上畫了一筆,等待肺源的第58天,依舊沒有音訊。
開學的日子來得飛快,出于照顧,學校繼續安排吳橋一和佟語聲待在老謝帶的班,錢小琪再一次争取到了教佟語聲語文的資格,但其他周圍的一切都被打亂了。
開學的前一天,分班結果出來,佟語聲罕見地接到了溫言書打來的電話。
佟語聲已經習慣了他一個暑假杳無音訊,這次也不知道是逮着什麽機會,居然能偷摸着聯系自己。
“喂?”
佟語聲剛一出聲,對面就傳來了崩潰的嚎啕大哭,他猜到了些什麽,耐下心問:“怎麽了?是分班結果不滿意嗎?”
溫言書在對面抽泣了半天,才嗚咽着道:“我在5班,你也不在,衡寧也不在,我又要一個人了……”
佟語聲知道自己的存在其實意義不大,離開了衡寧是溫言書崩潰的根本,他嘆了口氣,安慰道:“你們不還是可以一起補課的嗎?”
“不行了。”溫言書一聽這話,哭得更兇了,“他說他這學期不來我家了。”
衡寧父親的病情惡化,需要的錢更多,溫言書媽媽提供的補課确實讓他成績穩步提升,但此時此刻,賺錢确實對他來說更加迫切。
因為不能和喜歡的人分在一個班而痛哭,這聽起來甚至會有些好笑,但溫言書哭得如此傷心,确實讓佟語聲共情得有些難過了。
“我好羨慕你們,你還可以和吳橋一在一起。”溫言書崩潰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可以和我一起上學放學的人……”
佟語聲聽他着他的哭腔,一口氣緩不過來,趕緊拿出制氧機吸氧。
溫言書的哭聲在他的胸腔裏轉來轉去,憋悶得難受極了。
那家夥只是想找一個發洩的途徑,沒有尋求佟語聲任何一句安慰,只是自顧自認真地哭泣着,佟語聲也就吸着氧聽,聽得他有些焦慮,感覺這場痛哭似乎永無止盡。
直到話筒對面傳來一陣輕微的開鎖聲,溫言書的哭聲戛然而止,這場通話也在沒有告別的前提下驟然停歇。
佟語聲聽了快十幾秒的電話忙音,才後知後覺地挂上電話。
他不敢去想溫言書的家庭環境,他想,哪怕自己是個健康的人,被那樣的母親成天監視着、念叨着,怕不是也會有一天突然喘不過氣來,直接當着她的面就窒息而亡了。
佟語聲嘆了口氣,坐在桌子前,捏了捏太陽穴。
第二天清晨,佟語聲一早起來覺得心情舒暢,便穿好了校服坐上輪椅,讓吳橋一把自己推去上學了。
新的學期,又是一批不認識的新面孔,他們被佟語聲的輪椅吸引走了目光,這回,佟語聲再沒有先前的躲閃和恐懼。
他大大方方告訴前來詢問的同學們,他患上了罕見病,呼吸困難,需要吃大家避之不及的藍色小藥丸,會經常缺課,大部分時間只能坐着輪椅出行。
新的同學們聽說了佟語聲的事情,也紛紛表示理解,給他讓道行方便,還給一直守在他身邊的吳橋一起了個外號叫“大護法”。
新的開學依舊是個晴朗的夏末,只是現在,他從站着變成坐着,從輕症變為重症。
但同樣,現在的他從遮掩走向坦蕩,從無望走向期待。
他聽着不變的蟬鳴,坐在熱熱鬧鬧的教室裏,那一抹湖藍在他身側,曾經驚慌的波瀾,成了原野般澄淨的曠野。
作者有話要說: 是哪個壞登西讓書書和衡寧分開?!
原來是我啊,那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