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依靠
學校和醫院離得也近, 病房裏能隐隐約約聽見下課的鈴聲。
佟語聲忍不住朝窗外看去,耳朵裏充斥的,卻是走廊上此消彼長的咳嗽聲。
他這次運氣好, 正好撈到了一間單人看護病房——這張病床的前一任住客才去世不久,便被緊急加塞來的佟語聲撿了漏。
他心浮氣躁地讀了會書, 擡眼看看鐘, 發現一個上午才過了一小半。
沒有吳橋一的時間太漫長了,佟語聲痛苦地摟住小熊, 嘆了口氣。
終于等到消炎的水挂完, 經過夏夢的同意,他扶着床沿起了身。
今早起床之後, 身上就沒什麽力氣了, 從病床走到門口,他都有些喘。
但他還是扶着牆走到了走廊上。
他見過太多卧床不起的人四肢萎縮,臨死前幹枯無力的下肢,看起來像是被抽空得只剩一根骨頭。
佟語聲還是喜歡體面好看的,無論是死去還是活着,他都希望自己不要那麽狼狽, 尤其是在吳橋一面前。
等他走到走廊盡頭的時候,若即若離的上課鈴剛好從遠處蕩過來。
這堂是體育課, 佟語聲看了看自己有些發抖的小腿。
他從确診那天開始就沒上過體育課,吳橋一粘着他,便也就沒去過操場。
不知道這堂課他怎麽過的, 佟語聲撐着下巴從陽臺上往外看去。
班級裏,男生們一個個抱着籃球躍躍欲試,長發的女孩子們也摘下橡皮筋,把辮子挽高盤起。
體育課對于大部分學生來說, 都是調節放松的絕佳時機,但吳橋一并不感興趣——他似乎根本沒有要參加集體活動的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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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的程諾拍着籃球在教室內繞了一圈,剛吆喝着一幫兄弟夥準備去搶籃球場,回頭就看見孤零零坐在位置上的吳橋一。
于是他扯着嗓子喊了一聲:“老吳,出來打球啊?”
吳橋一沒聽過“老吳”這種叫法,根本沒覺得那人是在喊自己,繼續埋着頭,篤篤篤戳着桌子。
但程諾熱情似火,直接猴兒似的跑回來,翻到自己的桌子上坐下,低着頭問他:“出來玩呗,我聽佟語聲說你體育賊好。”
聽到佟語聲的名字,他才像是被激活了,緩緩擡起頭。
班裏的人稀稀拉拉已經快走完了,程諾回頭看了一眼,催促道:“今天又沒人陪你在班裏待着,來咯。”
吳橋一剛準備無聲拒絕,那人就拿出殺手锏來:“佟語聲讓我監督你,你要不出來我回頭就去告狀了啊。”
吳橋一便“嘩”地一下起了身。
這是他在國內參與第一堂體育課,素未謀面的體育老師盯着他打量了半天,似乎在想這是哪兒來的插班生。
直到他點名,象征性地喊了一聲吳橋一地名字,程諾就嘩擡起手,指指吳橋一:“到!”
原來是你啊,體育老師感慨起來。
一整堂課,吳橋一都一個人縮在最後面,非常敷衍地學着廣播體操。體育老師了解過他的情況,沒怎麽為難他。
自由活動,程諾又拍着籃球飛過來:“來,我們隊正好差個人!”
說着就把籃球扔給了吳橋一。
吳橋一看了一眼,往後撤了一步,“啪”地把球停在腳下。
在四周人迷惑的目光中,他一擡腿,“砰”地一聲,把籃球踢飛起來。那籃球“咻”的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然後穩穩地從籃筐正中落下。
——三分,還是個空心球。
程諾站在場外,瞳孔震顫。
吳橋一看向他,輕輕點了點頭:“我不會打籃球。”
看出來了,畢竟是貝克漢姆的老鄉,術業有專攻也挺正常。程諾驚恐地把球抱回懷裏,半句話說不出來。
這人可以玩玩雜耍,組隊确實不行,程諾驚慌失措地撈着球,滿場找人組隊。
跑道上,衡寧摘了眼鏡睜跑步,程諾看着他手臂上的線條,立刻聞風而動:“衡寧!”
衡寧轉頭,眯了眯眼,伸手接過球,邁着步子從跑道飛向球場——三步上籃,直接進球!
程諾笑起來,他就知道這人會打,伸手剛要撈過他的肩膀,衡寧便又把球塞回他手裏:“我有事,你們打。”
在程諾悲痛的目光中,他又重新戴上眼鏡,徑直走向花壇邊獨自坐着聽歌的溫言書。
這人性格其實挺好的,但似乎人緣總是很一般,好朋友佟語聲住院之後就更顯得孤苦伶仃了。
他從地上撈起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遠遠遞給他。
“謝謝。”溫言書擡起頭,摘下耳機,眼裏短暫亮了一下,“我不渴,你喝吧。”
衡寧能感覺到溫言書這段時間萎靡不振,他看起來太瘦了,衡寧心想,或許不吃早飯、不愛運動的人就容易沒有精神。
他擰開水,咕嘟咕嘟喝了兩口,說:“你早上不能不吃早飯。”
溫言書便低下頭:“好。”
看他心情不好,衡寧又伸出手:“耳機分我一個。”
溫言書愣了愣神,又乖乖地把耳機遞過去。
裏面放的是王菲的《笑忘書》,在唱:
“将這一份禮物,這一封情書,給自己祝福。可以不在乎,才能對別人在乎……”
衡寧問他:“你能聽懂歌詞嗎?”
溫言書搖搖頭:“聽不懂,情歌都這樣,聽聽調子就可以了。”
“這哪是什麽情歌?”衡寧笑起來,“這首歌是說,要對自己好一點,即使不被別人愛着,也要學會愛自己。”
溫言書愣了愣,低頭去看屏幕上飄過的歌詞。
“更何況還是有人愛你的,不是嗎?”衡寧又遞給他一顆糖,“以後別忘了吃早餐。”
溫言書沒忍住,眼淚啪啪掉下來。
“好。”他說,“我會好好吃早餐的。”
衡寧看着他突然崩潰大哭,卻也毫不意外,遞給他一張紙巾擦眼淚:
“以後上學也一起走吧,我到你家樓下等你。”
不落單的話,應該會好一些吧?衡寧心想。
有人不落單,就總有人落單。
佟語聲孤零零趴在窗臺上發了半天呆,思緒又止不住到處亂飛。
一直聽到有人喚了他一聲,才有些慌亂地轉過身去。
——他這次回來,沒敢跟任何熟人打招呼,似乎是覺得丢人,又更像是怕再和這樣的世界産生聯系。
“佟佟哥哥!”小姑娘的聲音悶在氧氣面罩裏,渾渾濁濁的,但還帶着些孩童獨有的稚嫩。
佟語聲眨眨眼,視野裏因為缺氧而産生的雪花點褪去——
頭發被剃成光頭的妮妮被媽媽抱在懷裏,努力撐着眼皮跟他打招呼。
佟語聲很少看見妮妮臉上挂着這樣的笑容,她朝他比了個“耶”,費力卻又得意道:“我要回家咯!”
佟語聲忙不疊笑着恭喜,眼裏卻沒忍住上下打量着這個小姑娘。
全身瘦削到只剩一張皮,嘴唇因為缺氧幾乎癟成了黑紫色,說了不到兩句話,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小小的胸腔裏傳來呼嚕呼嚕的渾響。
佟語聲又看向妮妮的媽媽——比上次來似乎又老了十歲,雙眼浮腫,明顯是哭了一整夜,
此時她正看着他意思,嘴上笑着,眼裏卻是無奈又悲傷。
佟語聲便懂了,不是康複出院,而是沒得救了。
妮妮想擡起手,但是努力了半天又耷拉下去,佟語聲慌忙把手伸過去,握住她小小的手掌心,對她說:“太好啦,妮妮回家要開開心心哦。”
妮妮又笑起來,咳了好久才說:“好。”
女人的眼淚又紅起來,朝他狼狽而局促地打了聲招呼,抱着妮妮轉身準備離開。
這時,妮妮又小聲說:“媽媽,你再找個叔叔結婚吧,給我生個弟弟,健健康康的,像佟佟哥哥這麽帥的。”
女人的身體開始顫抖,妮妮卻看不清楚,只一邊喘着,一邊說:“以後你想我了,就給弟弟喂顆糖吃,我喜歡吃草莓味的,他應該也喜歡吃。”
原來她什麽都知道,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還是會因為可以回家而感到開心。
女人崩潰地大哭起來,佟語聲慌忙把妮妮接過來抱在懷裏,一邊聽着小姑娘在自己的肩頭沉重地喘息着。
“我是不是惹媽媽傷心了。”妮妮有氣無力地耷拉在佟語聲的肩頭,嘆着氣。
佟語聲卻說不出半句話來,他的心口酸澀得要被堵住了,便只能伸手,一遍一遍摩挲着她的後背。
不出意外,這應當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妮妮了。
最後女人把她從自己身上抱走的時候,小姑娘已經昏厥了,她想一團被揉皺了的草稿紙,縮成了哀傷而瘦小的一團。
佟語聲覺得難過極了,他又一次覺得雙目昏黑——
無論是熟悉的小朋友離開,還是聯想到自己之後的遭遇,莫大的情緒都讓他小腿發軟。
他有點想吐,又想趕着回病房吸氧,兩種沖動把他瘋狂撕扯,害他蹲下身無法抉擇。
正在他想向護士站的姐姐求助時,遠處又噠噠噠傳來皮鞋聲,還沒等他擡眸,就聽見吳橋一的聲音:“你走吧。”
走?誰走?佟語聲的情緒被突如其來的疑惑打斷了,接着就看見走在他身邊的程諾。
“把你送到了就轟我走,真就卸磨殺驢啊?”程諾嚷嚷起來,“我是來探病的,你少自作多情啊。”
佟語聲耳邊的嗡鳴聲逐漸褪去,他看着兩個身材高挑的少年朝他走來,還一路小打小鬧地拌着嘴。
他應當是交到朋友了,佟語聲替他開心,又有些小小地酸澀起來——
自己以後,是不是也無法成為他的唯一了?
作者有話要說: 程諾:噠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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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可能有二更!大概率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