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關心
佟語聲說話的聲音并不大, 但是全班都屏氣凝神豎起耳朵聽着,話音一落,四周就炸裂一般掌聲雷動。
其實大多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起哄聲, 但看着面前這四個人在圍觀下面紅耳赤的模樣,佟語聲忽然覺得解氣得不行。
他并不是沒有脾氣的人, 被氣進醫務室就足夠證明這件事對他的傷害, 要是絲毫不加以反擊,佟語聲可真能被活活憋屈得要死。
而現在, 他覺得自己還能再活五百年。
事實上, 根本不需要他們真的去體驗,光是佟語聲在衆目睽睽之下提出這般要求, 讓他們感受一下相同的凝視和嘲笑, 就足夠讓他們身臨其境到社會性死亡了。
大家此時對他們的嘲弄,完全不亞于方才對佟語聲對指指點點,甚至多帶了一些譴責和鄙夷,更是讓他們幾個坐立難安。
一直等四周的聲音小下去,欣賞夠了幾個男孩窘迫的模樣,佟語聲才不疾不徐說:“開個玩笑。”
他不再看那幾個少年, 而是轉身收拾起了桌上散落的藥盒,一邊緩緩開口道:
“為難你們對我沒什麽好處, 現在你們應該知道被開這種玩笑有多不好受了。”
他的臉上沒有笑意的時候,氣場其實很壓人,說話時, 那四個犯事兒的一并低着頭,半句話不敢吱聲。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佟語聲把書包拉鏈拉好,說道, “這種沒品的玩笑,下次不要開了。”
說完,他沒在管那幾個恨不得給他行大禮、感謝他不殺之恩的男生,又看了看課表,只剩下一節自習,便扭頭對一邊的老謝說:
“老師,我可以先回家調整一下嗎?休息半天就好。”
老謝忙不疊點頭,還沒問要不要送他回家,便對上了吳橋一灼熱中帶着渴求的目光,無奈嘆氣道:“那你們一起回去吧。”
又一次踏上回家的路,佟語聲此時的心情還算平穩,看着腳下青紅相接的地磚,又開始忍不住主動開口聊起來:
“Joey,你知道今天發生什麽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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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橋一接過他的書包背到身上,搖搖頭,又想起自己正在訓練口語,便字正腔圓地答道:“不知道。”
這個人什麽都不知道,最開始就錯過了案發現場,去醫務室接人也是一臉懵懂,就連剛剛全程目擊了賠禮道歉地全部流程,也完全沒有弄清楚事情的原委。
佟語聲脫口而出地想問“難道你都不好奇嗎?”,但轉而又怕自讨沒趣,便自顧自地闡述了事情的原委。
說到底是寫小說的,簡單的事情經過佟語聲的一番藝術加工,瞬間變成了一個跌宕刺激的短篇故事 。
但吳橋一只是安安靜靜走着,雖然在認真聽,但自始至終他的情緒也沒有任何波動,更沒有半句關心他情緒和身體的話。
直到佟語聲說完,他只是點點頭,表示“已閱”。
今天本就被折磨得十分脆弱敏感的佟語聲,瞬間難過起來。
他不再說話,小聲兒疲倦地嘆了口氣。
這是象征消極情緒的信號,吳橋一聽到這聲嘆氣,立刻頓住了步子,盯着他的表情看了半天,才緊張地問:“你不開心嗎?”
他的邏輯推斷還是簡單粗暴——生氣、難過、失望統統歸為不開心,到也确實不會猜錯,卻也永遠得不出正确答案。
佟語聲知道自己的要求對他來說确實是有些勉強,但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就不能偶爾關心關心我嗎?”
吳橋一徹底慌了神,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擠出幾個字:“我……我不會。”
他不會,他生病了,所以他理應當不會的。
佟語聲站在原地看了他半天,直到看到這人眼底真實的慌張、不自信,才慢慢恢複了理智——
這樣要求一個情感障礙的患者,也實在是太胡攪蠻纏了。
沉思片刻,深深的無力感還是把佟語聲僅存的那一點無理取鬧的心思,徹底掩埋了。
路邊短短的樹影只夠遮蓋住佟語聲一人,他看着陽光下驚慌無措的吳橋一,軟下目光,安慰般伸出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發:
“對不起,是我要求太過分了。”
吳橋一只是垂喪着頭,一直等他撤回了手,才慢慢邁開步子,跟到他身後。
疲憊不堪的佟語聲完全不再想開口,而他一秒鐘不說話,吳橋一的恐慌就要更深一層。
腦子裏将佟語聲剛才說的事情經過颠來倒去地溫故了好多遍,終于,吳橋一鼓起勇氣嘗試着問道:
“你為什麽要換藥?”
他應當是在努力嘗試去學着“關心”了,但這話經過他嚴肅表情的過濾,就頗有一番刑訊逼供的意思。
佟語聲覺得無奈又好笑,便有些萎靡道:“因為之前的藥太貴了,生病開銷太大,我承擔不起。”
吳橋一又努力地分析起了句式,半秒後,他又問:“你缺錢嗎?”
佟語聲幾乎沒有猶豫:“缺。”
一聽到這個答案,吳橋一幾乎是脫口而出道:“我不缺,我家有很多錢,我給你。”
真誠又熱烈,聽得佟語聲鼻子有些發酸,他笑着搖搖頭:“那是你父母掙的錢,我不能用,我爸媽也很辛苦地工作,我寫小說的補貼也可以掙點錢,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生活還是可以勉強繼續的。”
吳橋一看着佟語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便又不說話了。
佟語聲今天想回自己家休息,便在別墅前和吳橋一道了別。
臨走前,他還是有些介懷地問道:“Joey,你覺得吃偉哥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嗎?”
這次吳橋一幾乎沒有思考,說:“生病吃藥,不丢人。”
佟語聲終于如釋重負地朝他揮揮手:“明天見。”
“明天見。”吳橋一說。
轉身回到別墅裏,他便匆匆上了樓,在房間裏翻找了好一會兒,才有噠噠噠跑下樓。
吳雁剛接到老謝打來的電話,對兒子突然回家不算驚訝,但很快吳橋一便又在他眼皮子底下沖出了家門。
不出她所料,五秒之後,吳橋一又仿佛被馬路燙了腳一般回到屋內,氣急敗壞地把自己摔進沙發裏。
直到看到兒子焦慮地薅起了自己的頭發,吳雁才跑過去問:“你想去哪兒?我帶你去。”
吳橋一又些戒備地看了她一眼,權衡了半天,跑去樓上拿了一套筆紙,然後把自己交到吳雁面前。
“野水灣。”他說。
這才分開沒幾分鐘,就又急着去找人。吳雁笑了笑,轉身就要去拿車鑰匙。
吳橋一看穿他的動作,搖頭:“走去。”
雖然不知出于什麽目的和原因,但吳雁向來沒有過問的習慣,便也就順從地應了下來。
母子倆很少這樣一起出門步行了,吳雁拿了遮陽傘,便招呼吳橋一出門。
剛關上大門不久,吳橋一便停下腳步。他轉身看了眼身後的房子,又看了看四周的路,低頭,在紙上窸窸窣窣畫了幾筆。
非常潦草粗暴,看樣子是個不夠嚴謹的地圖。
看他畫得專注,吳雁沒好意思提醒他,但凡他把紙張轉個方向,這地圖,就又能解讀出七八種不同的意思來了。
吳橋一就這樣稀裏糊塗又全神貫注地邊走邊畫,他構圖絲毫沒有規劃,路才走了三分之一,白紙就快畫滿了,于是剩下的部分就驟地換了一種比例尺,緊緊湊湊地縮成了一團。
時間臨近中午,吳橋一這麽走走停停,很快就熱得一頭汗。
吳雁也只是默默跟着,伸手幫他打着傘,沒去打擾他分毫。
終于,花了平時大約五倍的時間,兩個人走到野水灣狹窄的巷口,再往裏吳雁便沒去過了。
“你認識他家嗎?”吳雁看着裏面曲徑通幽的岔路,有些擔憂地問道。
吳橋一回頭看了她一眼,只說:“不去他家。”
說罷,便紮進那巷口,直朝眼前最亮最闊的大路走去。
這條路只走過一遍,但他記得佟語聲跟他說過,沿着最寬的那條路一直走就能找到了。
吳雁一頭霧水地跟在吳橋一地身後,卻不自覺地就被這野水灣奇特的內部生态吸引走了注意。
現在差不多是大家午休的時間,路上人不多,七零八落的小商鋪半打着烊,只敞開一半的卷簾門,不怎麽歡迎客人的到訪。
路邊賣什麽的都有——捕撈專用的漁網漁具,手工制作的拖鞋毛衣,廉價花哨的小飾品,還有藏在拐角的五金店鋪。
吃過飯的老人靠在躺椅上邊曬太陽邊聽收音機,剛剛忙完的商戶端着小碗,滿大街追着貪玩不吃飯的小孩兒喂食。
她先前只以為觀音橋那樣的商業中心才是熱鬧,但她看着這處處都是煙火起的小巷子,便感覺,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有屬于自己的熱鬧非凡。
終于,這條筆直的巷子快要走到盡頭,吳橋一停下步子,看着面前空蕩蕩、無人的桌椅,發愣。
“沒有人。”他轉頭,震驚又慌張地對吳雁說。
吳雁聞言,又細細打量了一番這排桌椅,看出像是個露天棋牌室,才問:“你是想來這兒下棋的嗎?”
吳橋一點頭,手下意識緊張地攥緊了衣角。
吳雁看明白了,解釋道:“一般大家都是吃完晚飯來這裏下棋打牌的,你要想來,等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來。”
吳橋一臉上的表情便徹底輕松下來,拿出紙,在上面又畫了幾筆。
原來千裏迢迢趕來,還親手繪制地圖,不是來找朋友,而是為了來下棋。吳雁心想着,無奈地笑起來。
兩個人在野水灣附近的小商鋪裏随便找了個面館吃了午餐。
渝市的小面算是全國有名的特色美食,但吳橋一水土不服,哪怕點了聲稱“一點兒不辣”的微辣,一碗面也足足就了四五杯水才吃完,還是耐不住嘩嘩流了一臉的淚水。
回去的路上,吳橋一十分嚴謹地拿出畫好的地圖,左看右看發現還是不認識路,便把之前那張扔掉,重新又繪制了一副。
一整個下午,母子倆什麽事兒都沒幹,就沿着家到野水灣這條路,來來回回反反複複走。
直到吳橋一手裏的地圖完善到他自己能看懂,在沒有吳雁指引的前提下能自己走個來回,棋攤子終于來了人,吳橋一便招呼吳雁,讓她自己回家了。
“一會兒自己回家?”吳雁有些猶豫地問,“不認識記得給我打電話。”
吳橋一看着快占滿了的棋攤,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轉身便紮進人堆裏了。
當晚,吳橋一快到十點才捏着地圖回到家。
他中途差點幾次走錯,但靠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注解,還是磕磕絆絆找到了自己那熟悉又陌生的別墅。
一直到進了房間,他才想起學校還有作業要寫,累得想放棄,卻又怕給佟語聲抓住叨叨,便硬着頭皮,邊打呵欠邊鬼畫符地糊弄完了。
興許是累過了頭,他沒有借助任何安眠藥物,也沒有借助《花間集》這種物理催眠,幾乎倒頭就睡着了,連日歷上的心情日記都忘了畫。
第二天清早,他還是等着佟語聲帶他回來上學,不帶腦子坦坦蕩蕩地跟了一路,讓他第一次體會到被人帶路是何等的輕松。
佟語聲桌子上擺了四封道歉信,他沒拆開看,随手塞進抽屜裏便不了了之了。
昨天的一切都像是沒發生過一般——因為藥物引發的鬧劇,因為渴求關心而短暫掀起的波瀾,還有偷偷摸摸走了無數遍的路,都盡數隐藏在了昨天不會逆轉的秒針之前。
吳橋一的作業受到了老謝口頭頒發的“最佳進步獎”,這人的學習勁頭便肉眼可見地高漲了三倍,下課居然主動跑去辦公室接受了補課。
佟語聲的精氣神也完全得到了恢複,興致來了,還會跟着不帶腦子地問幾道題,以示尊重。
晚上放學後,佟語聲依約跟着回了吳橋一家的別墅。
安頓好佟語聲的吸氧和洗漱之後,吳橋一沒跟他打招呼,便匆匆跑出家門,問吳雁,也只說他是跑出去玩了。
如果不是他跑得太快,佟語聲也想跟着去看看在玩些什麽,但他只被困在房間裏,心不在焉地寫了會作業,便去看書寫小說了。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快一周,每天晚上,吳橋一都會匆匆跑出去玩,一直等他一個人待到快要睡着時,才又忙不疊地趕回來把作業寫完睡覺。
他去跟誰玩?玩什麽?誰給他帶的路?怎麽能一玩就是一晚?
佟語聲難免想着,越琢磨越不對味,幾乎折磨得他睡不着覺,終于有一天忍不住,在吳橋一快要睡着之前推醒他。
“Joey?”佟語聲皺着眉,面朝着吳橋一的後背,有些別扭地問,“你每天晚上出去幹什麽?”
吳橋一猶豫了一下,翻過身,幾乎臉貼臉地觀察了一番他的表情,怕他又“不開心”,這才慌忙起身打開燈。
他從床頭櫃裏掏出一個保存完好的存錢罐,“啵”地一聲拔開塞子,然後嘩啦啦,把一堆硬幣、紙幣倒在桌子上。
這些錢面額有大有小,小到一毛兩毛的硬幣,大到五十一百的鈔票,堆在一起能有好幾百了。
他有些局促地把錢推到佟語聲面前,說:“給你錢。”
似乎是怕他懷疑一般,吳橋一又補充道:
“不是父母的錢,是我自己下棋掙的。”
作者有話要說: 好狗!(豎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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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晚還是十二點之後更麽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