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感受
感受到四周逐漸變質的目光, 佟語聲有些無措地站在原地。
他緊緊捏着校服的一角,有一肚子要解釋的話,大腦卻空白得發麻。
起哄的大多是不了解他病情的新同學, 平時在面對點頭之交僅存的一絲體面,都在這不清不楚的玩笑面前, 破碎得不剩分毫。
“牛逼了兄弟, 這是要大展雄風啊!”
“靠,這麽多, 真是開眼界了。”
“太能幹了太能幹了!”
內涵和污穢的話在他耳邊像潮水一般上湧又退去, 他想開口說點什麽,但肺部卻擠不出一點空氣。
剛确診的時候, 佟語聲用的藥名叫波生坦片, 一盒就要好幾千。
這種藥吃掉了佟語聲家的存款,吃掉了他家的新房子新車,吃掉了爸媽下班後的休息時間。
現在他們手中的西地那非,也就是所謂的“偉哥”,一盒只需要幾十元。
這種藥物最初的作用就是治療肺動脈高壓,卻因為意外開發出的另外一種功能, 成為了少年們嘴邊種帶着不堪顏色的象征。
醫生和佟語聲說過,适用于治療肺動脈高壓和另外一種功能, 藥物的用法用量都不相同,并不會産生他們口中所謂的反應。
醫生也說過,這就是一種治療疾病所必須的藥物, 他應當更坦然地去面對、去接受。
佟語聲抓着桌椅想先坐下來,周圍的人便轟地散出個位置。
他聽見有人笑他:“腎虛了這是。”
他便感覺心髒緊揪着,絲毫不給血液回流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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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覺得雙目昏黑的前一秒,他看見溫言書從前排沖了過來。
佟語聲看見以前相熟的同學朋友呼啦啦圍過來, 有幫他撿藥盒的,有忍不住幫他罵那群始作俑者的。
亂成一團,自己卻像是被整個摁進了水裏,只聽着嘈雜聲,四肢癱軟。
“你們都在說什麽?不知道他生病了要吃藥嗎?!”溫言書憤怒的聲音在佟語聲的耳邊忽遠忽近地漂浮着。
佟語聲記得自己也沒跟溫言書提過換藥的事情,但那人還是第一時間站在了自己身邊。
溫言書一邊招呼其他人将佟語聲扶好,一邊快速果斷地從抽屜裏找出制氧機。
他熟練地給佟語聲戴上面罩,把氧氣輸送的流量開大。直到看佟語聲窒息得快要發紫的面色漸漸緩和,一向溫和怯懦的溫言書才指着那群起哄的人罵道:
“你們這就是淫者見淫,龌龊下流!”
他根本不敢看那些男生的反應,招呼着衡寧通知班主任,轉身背起佟語聲就快步趕往醫務室了。
常年的病痛折磨,讓佟語聲變得單薄又瘦削,溫言書把他背在身上,感覺就像肩頭落了一只蝴蝶,總擔心下一秒佟語聲就扇扇翅膀飛走了。
感覺不到自己耳邊有呼吸的氣息,溫言書趕忙問:“佟佟?”
那人有些難受地摘掉了氧氣面罩,半晌才擠出一句氣若游絲來:“我沒事……”
然後,溫言書就聽到他輕輕吸鼻子的聲音,知道他在偷偷抹眼淚,便也只能無奈地嘆氣。
他背着人,穿插過兩棟樓裏一條窄窄的路,走在陽光照不到的逼仄小道裏,一路無言。
這是他們初中時摸索出來的一條直通醫務室的捷徑,一地茂密的雜草叢,硬是被他們兩個人踩出一條不清晰的小路來。
路盡頭是再熟悉不過的醫務室,門口是熟悉的磚塊和熟悉的樹,就連空氣裏漂浮着的酒精味,都是熟悉的濃度。
值班校醫是個漂亮年輕的姐姐,也差不多是佟語聲确診那年入職,早就對他的症狀信手拈來。
她三下五除二做好了應急處理,看着那蔫成一塊幹蝦米的少年,柔聲問:“要請個假去醫院嗎?”
這種征求意見的口吻,其實就意味着沒事。
佟語聲躺在床上吸着氧,也清楚剛才的天昏地暗,不過是情緒激動引發的眩暈而已,并沒有什麽大礙。
于是他搖頭輕輕道謝,一想到剛才大家的嘲笑,還是忍不住整個人縮成一團,難受得心口發酸。
還沒等校醫姐姐起身,門口就傳來老謝氣喘籲籲的聲音:“去醫院去醫院!出了問題怎麽辦?”
老謝身材略有些臃腫,從班裏跑到校醫室滲出了一額頭的汗,額前僅剩的幾縷頭發局促地耷拉着,像是個被薅禿嚕毛的刷子。
佟語聲遙遙看着他發光的謝頂,莫名覺得有些被治愈道。
“沒事兒老師……”佟語聲撐起身子,開口還有些氣虛,“我躺着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看他還要堅持,佟語聲忍不住說:“我不想去醫院,就算檢查沒事,那邊也會出于保險起見,要求我住院觀察的。”
“我真的不想再住院了。”佟語聲有些惶恐道。
一邊的溫言書一聽這話,立刻想到了那一場窒息的醫院之旅,連忙跟着說:
“老師,确實沒必要,這種情況我們遇到很多次了,休息一下就能恢複的。”
老謝還是不放心,又扭頭看向一邊的校醫,直到對方投過來批準的目光,他才有些惴惴不安地勉強應了下來。
看到他拖了一個板凳坐到空調口疲憊地吹風,佟語聲忽然覺得老謝作為一個班主任,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他和吳橋一的情況,無論攤上哪一個,都能讓一個班主任禿掉一層頭發。現在這一出“雙喜臨門”,他有些擔心老謝心存的那一圈劉海,也即将壽終正寝了。
于是他非常誠懇愧疚道:“老師,給您添麻煩了。”
自己真的一直在給別人添麻煩——給父母、給溫言書、給吳橋一、給老師們……
老謝一擰眉,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生病的事情,哪兒能怪你喲。”
扒拉下空調扇葉終于散完熱,老謝開始彙報起始作俑者的處理進度:
“那群龜兒子已經送去辦公室頂辭海面壁了,回頭我再去給他們上上課,一個個身體長得比腦子快,不管管遲早得長歪。”
想到三四個人頭上頂着辭海、對着白牆站樁,佟語聲忍不住笑起來,糟糕的心情似乎要輕松一些。
老謝也跟着放輕了聲音:“你不要有壓力啊,藥該吃還得繼續吃,情緒好身體才能好,再在這裏躺躺,等休息好了再回班裏也不遲。”
佟語聲點頭,剛想讓老謝趕緊回班上課,醫務室的門就被“咔噠”一下擰開了。
他探頭去看,溫言書卻比他先一步喊出聲來:“衡寧?”
醫務室門口,衡寧一臉無奈地扶了扶眼鏡,然後回頭,朝門後的人說了一聲:“到了。”
緊接着,門後就探出一顆頭發微卷的腦袋,吳橋一锃亮的藍眼睛躍到他的視野裏。
“Joey!”佟語聲有些驚訝地喚了一聲,“你們怎麽來了?”
準确的說,想來的只有吳橋一一個人。
佟語聲出事後不久,老謝就被衡寧喊去了班裏,為了防止亂上假亂,他臨走前安排了一道過程極其複雜的應用題,讓吳橋一做完再回班。
吳橋一對外部情況的感知基本不在線,任由班裏班外忙得宛如救火現場,他也只是一邊啃着手指,一邊與世隔絕地嘩嘩做着題。
之前學了一個課間,他已經掌握了一點門路,這下做得雖然讨人煩,倒也一點點就能按規矩啃下來了。
于是他雄赳赳拿着習題本回班找老謝,卻發現老謝不見了,佟語聲也不見了。
他在班裏認認真真找了一圈,确定佟語聲不在,便徹底忘記了老謝的存在。
像是寵物狗在馬路上遛彎兒溜得正歡,一回頭發現牽繩的主人離奇失蹤了一般,脫離佟語聲視線的吳橋一也慌了神——
有的狗走丢了,會自己叼起脖子上的狗鏈兒把自己遛回家,有的狗沒有自理能力還是路癡,走丢了就是廢狗一只。
吳橋一勉強算是後者。
他心中升起強烈的不安,卻又偏偏不願開口去問,只能勉強豎起耳朵去聽周圍人的議論,好半天才在他們的只言片語裏摸索出佟語聲的去處。
醫務室。剛來的時候,佟語聲帶吳橋一去認過幾次路,記不記得還得另說。
他試探着走出教室,又猶豫着走出教學樓,直到發現樓的左邊一棵是棗樹,右邊一棵也是棗樹,兩邊的路交叉重疊沒有區別,才頗有自知之明地撤退了。
回頭,進了嘈雜的班級,看着鬧哄哄的人裏沒有佟語聲,他便又忍不住開始情緒上頭了。
手已經握到了桌邊,在掀翻的前一秒,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如果失控,就再也不能來上學,不來學校,佟語聲就要找新的同桌了。
想到這裏,吳橋一忽然一陣強烈的後怕,生生掰開了自己摳在桌子邊緣的手指節。
坐回位置上時,他已經憋出了一腦門的汗,好半天,氣息才勉強恢複平穩。
這是他第一次在沒有外力作用下,自己壓抑住了情緒,對他來說是裏程碑意義的一刻,但他此時根本無心慶祝,只在位置上做了半天的心理鬥争,才咬着牙,起身走向了衡寧。
至于為什麽會在芸芸衆生裏挑出衡寧來,原因非常單純——只是因為他看起來比較安靜,話少的人帶給他的不安全感要小很多。
但他去的不是時候,衡寧剛處理完佟語聲的善後工作不久,正掐着表計算着怎麽把浪費掉的時間補回來,吳橋一偏偏就一頭撞上了南牆。
“醫務室。”他也不懂打招呼,也完全不去鋪墊,徑直走過去敲敲衡寧的桌面,生硬道,“帶我去。”
衡寧正做題做得熱血沸騰,那敲門聲對他來說完全如耳旁之風,甚至沒讓他的筆尖停頓半秒。
于是吳橋一便生氣了,直接拔掉了那人唰唰的筆尖,只留衡寧握着空手在原地一臉錯愕。
“醫務室。”吳橋一又重複了一遍。
沒有人知道衡寧做了多大的心理建設,才忍着沒有當場跟吳橋一發飙,唯一可以得知的是,他左手握着的膠帶直接給他捏變了形,中間的塑料環都崩斷了。
衡寧看着吳橋一滿臉的耿直,深呼吸了好幾口調整心态,想到吳橋一似乎在人際交往上有不小的障礙,又看了看撒丫子一去不複還的溫言書的空位,咬咬牙,答應了這個無理的要求。
兩個人一路沉默着,吳橋一達成目的便就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樣,衡寧看着他滿臉雲淡風輕,想到自己摸了一半沒寫完的題,只感到深深的無力。
現在,兩個人站在醫務室門口,一個容光煥發,一個滿面疲倦。
吳橋一看到佟語聲,連忙搖着尾巴趴到床頭去了,老謝見狀,揉了揉眉心,便也起身回班,随這群孩子去了。
佟語聲一看衡寧的表情,大概就知道發生了什麽強人所難的事情,于是敲敲吳橋一的腦袋,揚起下巴:“快說謝謝。”
吳橋一就乖乖轉身,對衡寧說:“謝謝。”
衡寧眼鏡背後的表情幾不可聞地抽搐了一下。
他輕輕說了聲沒事,确認過佟語聲已經完全沒事了,便睨着一邊認真看熱鬧的溫言書,沒好氣地道:“快上課了。”
溫言書聞言,立刻彈射起來,跟佟語聲說了聲拜拜,就跟在人身後溜之大吉了。
校醫也叮囑了幾句便出了門,房裏便只剩他們兩個人了。
見到佟語聲之後,吳橋一的情緒就完全穩定下來了,他拖了個板凳坐到床邊,也不吱聲,就趴在佟語聲的手邊。
吳橋一身上有着淡淡的草本香,把四周濃烈刺鼻的酒精味驅散了不少。佟語聲低頭看着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腦袋,之前翻覆的情緒也平靜下來。
房間裏一時間只有空調噗噗冒着冷氣,扇葉因為老謝乘涼,被齊刷刷撇了下來 ,現在沒了遮蔽物,就這樣瘋狂澆灌到佟語聲的身上。
他不想開口,便蕭瑟地裹起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個春卷兒縮在牆角。
吳橋一被他的動作擾睜開眼,盯着他看了幾秒,就轉身,不管自己一腦門的汗,把那呼呼吹着的空調扇葉擡起,溫度調高了。
這個人有時候還是蠻細心的,但細心卻又和貼心完全不同——
一個洗澡前會把浴室蒸騰的熱氣散去的人,卻不會關心自己出了什麽事,為什麽躺在這兒,也不會問自己的病情如何。
佟語聲非常清楚,對方來找自己完全是出于本能的依賴,就像是一種雛鳥情結,是出于對獨立行動的拒絕恐懼,而不是出于對自己的關心愛護。
但佟語聲從一開始就對他沒有過太大的幻想,因此失望也不多——畢竟自己也是單純的需要他的陪伴,兩個人各取所需,到也頗有些抱團取暖的意思。
他低頭,用手指尖卷着吳橋一的發梢,輕聲問:“今天學得怎麽樣?”
吳橋一擡起頭,說:“很快很好。”
這是老謝誇他的原句——“很快很好,就是缺乏耐心”,他保留了後半句沒說,不知什麽時候,這耿直的家夥也學會了報喜不報憂。
雖然吳橋一的臉上始終缺少表情,但佟語聲能從他細微的語氣波動中沒感受到他的情緒變化。
比如他現在就頗有些得意,像一只搖着尾巴等待主人獎勵的狗狗。
佟語聲從被窩裏伸出一個大拇指,突然想到和溫言書的賭局,便說:“你好好學,到時候贏了的辣條都給你吃。”
吳橋一不知道是什麽賭局,這整句話裏就只聽見一個“吃”字,便問:“辣條是什麽?”
“一種色澤誘人、味道鮮美的中華傳統美食。”佟語聲又比了另一個大拇指,說,“是我心中的國粹。”
吳橋一的眼睛便又亮了起來——這可比“好好學習就留你下來繼續學習”有誘惑力多了。
一直在床上躺了快到下課,佟語聲實在待不住了,便掀開被子下了床。
說來慚愧,自己剛剛一本正經地勸學吳橋一,聯想到了自己的方才的遭遇,卻又半點兒回班讀書的期待都沒有了。
但想到同學們剛才的嘲弄聲,背後又滲出一絲冷汗,接着又不免想到自己的處境。
強飯日逾瘦,狹衣秋已寒。原來人真能又病又窮到這個地步。
雖然大腦在抗拒着回班,但是腳步還是不自主地跟着肌肉記憶走上了那熟悉的路。
來到教學樓門口時,老謝剛好站在陽臺上訓人,瞥到了他倆,便招招手,呼喚他們回班。
看到那一排灰溜溜耷拉着的腦袋,佟語聲更抗拒回去了,但是聖旨不容違背,便拉着走在路上便沒有腦袋的吳橋一上了樓。
還沒到班級門口,那四五個男生便在老謝的推動下,排着隊走到佟語聲面前深鞠躬。
“對不起!!”“我們錯了!!”“原諒我們吧!!”
老謝則把佟語聲拉到這群人對面,說:“得問問當事人自己願不願意接受道歉。”
意思是給了他這群人的處置權。
這一番操作,陣仗不小,搞得佟語聲覺得有些尴尬,又感覺有點兒好笑。
鬧劇的根源都是源于誤會,當這群人知道他真的是因為生病需要服藥,而不是他們臆想的那般原因,便也不至于再抱有更大的惡意了。
但佟語聲只是掃視了這群人一眼,似乎是思索了一番,才道:“放心,我不會怎麽為難大家的。”
這話一說,對面的少年們的表情要明顯松懈下來。
“這樣吧。”他突然彎起眼睛笑起來,“麻煩你們幫我跑個腿吧,正好我藥快吃完了。”
親身下河知深淺,親口嘗梨知酸甜。佟語聲知道,對待共情能力差的人,最直接的解決方案就是讓他們感同身受。
他回到座位上,在衆目睽睽之下把寫着“西地那非片”的藥盒擺上桌面。
他無視少年們躲閃的目光,又從背包裏翻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輕輕擡手遞給領頭的那個男生。
這一瞬間,“治療勃|起功能障礙”這幾個字,在同學們的圍觀下閃閃發光起來,直照得那幾人睜不開眼。
“放學,學校旁邊的百姓大藥房。”佟語聲說,“你們再幫我帶幾盒回來吧,我在校門口等你們。”
放學時段的藥房,是這一帶人流量最大的時候,這話一出,大家便知道,佟語聲這人根本不是看起來那般不記仇。
看着他們逐漸赤紅的耳根,佟語聲故作體貼道:“害怕?那你們就手拉手一起去吧。”
“四個男生牽着手去藥房買偉哥,應該還挺壯觀的吧。”他笑道。
作者有話要說: 佟語聲:天使.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