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晚餐
旁邊的座椅空下去之後,佟語聲忽然也在班裏呆不下去了。
他時不時就想伸手摸摸吳橋一的頭,摸空了好幾下,就連書都不想看了。
也不知道他的手傷得重不重,精神上有沒有受到太大的刺激。
學校要怎麽處理他的事情,他還能來繼續上學嗎?
一想到晚上放學得一個人回家,佟語聲嘆氣的聲音都快壓過老師的講課聲了。
程諾轉身找他借小說看,看那人一臉萎樣,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失戀了?”
佟語聲嗆了一口,嘆氣道:“我家狗咬人了。”
程諾也不知有沒有聽懂,一邊抽走了他的小說本子,一邊說:“那得揍。”
揍?佟語聲腦子裏閃現過這人今天失控的樣子,确信自己打不過他。
佟語聲蔫蔫地趴回位子上,昏昏沉沉糊弄到了放學。
他慢慢吞吞拎起書包,想起今晚得一個人回家,恨不得撂挑子不走了。
磨蹭了一會兒,班裏又空了下去,佟語聲這才擦擦灑滿了夕陽的桌面,往外走去。
他就是故意走這麽遲的,因為放學熙攘的人群對他來說是一種危險,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讓來來往往的同學看見他龜速的步伐。
——他不想被人用奇怪的目光注視着。
但是吳橋一就沒關系,佟語聲心想,吳橋一是他的病友,是可以不用見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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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他今天不在。
當佟語聲腦子裏劃過這嘆息的同時,兩根長長的影子從門口伸進教室,探到了他的腳下。
還沒擡頭,就聽到了奶奶響亮的聲音:“幺兒?怎麽這麽慢!”
門口,奶奶不耐煩地朝裏瞅着,身邊站着的是一身幹淨私服的吳橋一。
他的左手上裹了一層厚厚的紗布。
佟語聲驚訝道:“你們怎麽來了?”
奶奶慫恿吳橋一開口,吳橋一便乖乖道:“今晚去你家吃飯。”
這個下午,吳雁帶着滿手鮮血的吳橋一去醫院做完處理後,就回了家。
回家之後,吳橋一的狀态也沒有多穩定,他把自己鎖在房裏,摔爛了一把椅子,又把書桌踢瘸了,最後是他自己瘋累了,才躺到床上挺屍。
他半睡半醒了一個下午,直到不遠的一中傳來了熟悉的下課鈴聲,他突然條件反射般從夢中驚醒。
初中部的孩子先放學,吳橋一看着一群紅白相間的校服從樓下穿過,腦子裏不知在想什麽,眼睛也不知在找些什麽。
他就這樣趴在窗子邊,仔細打量着來往的每個面孔,送走了初中部的小孩兒,又等到了高中部的放學/潮。
就這樣一直一直趴着看着,人群從密集走向稀疏,陽光越來越沉越來越橘,不知不覺就等了有一個多小時。
直到他看見一個步履矯健的老人家,叉着腰隔空和樓上人吵架,他“呼啦”一聲推開玻璃窗,把腦袋探了出去。
按照佟語聲奶奶的話說,趴在窗口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像是只被拴在陽臺等主人回家的狗崽,恨不得撲愣着撓門。
佟語聲放心了,原來奶奶也覺得吳橋一像狗,不只他一個人這麽覺得。
“小崽兒說他沒吃晚飯,我想着周末吃也是吃,不如今晚就接你們回來。”奶奶樂嘻嘻總花錢包裏掏出一張五十塊錢鈔票,“正好搓麻将贏了五十塊,請你們吃嘎嘎。”
吳橋一問佟語聲:“嘎嘎是什麽?”
佟語聲笑起來:“就是請你吃肉!”
奶奶一個星期總有那麽一天不去擺攤兒,找來附近老頭老奶湊一桌子搓麻将,今天站在樓下跟對面人吵嘴,按奶奶單方面的供述,是因為對方老頭輸急了眼兒。
佟語聲就喜歡聽奶奶在外面的戰績,這個老人家越到老戰鬥力越強,站在夕陽下就像是個尾巴被染紅了的大公雞,雄赳赳地要去每個人家啄一口。
吳橋一也聽得入神,佟語聲發現他眼裏逐漸産生疑似崇拜的情緒,趕緊遏制住這個苗頭:“Joey,別淨學這些壞的。”
老奶奶一皺眉,又一巴掌輕輕甩在佟語聲的後腦勺。
轉彎之後,奶奶趕着回家燒菜,就讓他倆慢慢在後面走着,還讓他們在外面多玩會兒,給她點時間準備。
看着奶奶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吳橋一又開始像先前那樣,來來回回上下樓梯。
佟語聲注意到了,吳橋一的目光裏總裝不下路邊的街景——
他和吳橋一說:“看,這條路盡頭以前有家小賣部,裏面的辣條特別好吃。”
吳橋一的目光卻飄在一邊的樹上。
他便和吳橋一說:“這棵樹以前特別招喜鵲,後來被小孩子捅了鳥窩,就再沒回來過。”
吳橋一的眼神卻已經移到了前路。
佟語聲忽然覺得這樣挺好的,他對事物很難做出應有的反饋,那麽他對野水灣窮困破敗的領會也會少幾分,佟語聲心裏的壓力也自然消散了不少。
但當他牽着人走進小巷的一瞬間,四周粗俗的叫罵、喧鬧的熙攘,各色各樣的聲音湧上來,還是在一瞬間給了他怯意。
野水灣的人和城區的人似乎是兩種生物,他們穿着灰撲撲的衣服,紮堆地窩在路兩邊東歪西扭地攤兒上,風裏卷着散養家禽的氣味,将整個街道烘得熱氣騰騰。
吳橋一身上幹淨昂貴的小襯衫将佟語聲心中的落差瞬間擴大了十倍,他把“要不你還是回去吧”都說到了嘴邊,卻發現那人的目光卻又不知什麽時候飛到了一片樹蔭下。
那片樹蔭下,算是半個野生的中老年活動中心,緊俏俏排着幾張木桌子,一到傍晚就有老年人來這裏歡聚。
下棋的、打牌的、唠嗑的,什麽場子都有。奶奶就愛在這裏搓麻将,愛坐西邊那桌,說風水好,能賺錢。
吳橋一遙遙看了兩眼,又伸起了脖子,佟語聲看他一臉感興趣,便拉着他走到人群邊,安靜旁觀着。
這一桌在下圍棋,佟語聲對懂規則半懂不懂,于是問吳橋一:“你會下嗎?”
吳橋一搖搖頭,但目光還在棋上。
難得吳橋一能長時間專注一件事,又正好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減少他對周圍環境的關注,佟語聲就這麽安靜地陪他看了一整場。
一直到身後,縫紉店的老板娘扯着嗓子的聲音穿過整條街:“聲聲!你婆婆喊你回屋!”
佟語聲喊了一聲“謝謝張嬢嬢”,便拉着戀戀不舍的吳橋一回了去。
佟語聲的家在野水灣的頂裏層,是棟牆皮發卷的居民樓,當年買下來的時候不算差勁,在被城市抛棄的野水灣裏,也算是氣派的一類了。
斜對門的石板路邊,是個相當原始的小賣部,小賣部門口有一棵粗壯的歪脖子樹,辣條兒糖果都用鐵絲挂在樹幹上,琳琳琅琅墜得像果實。
佟語聲路過時照常朝店主爺爺打了個招呼,那老爺爺便樂呵呵跑過來,給他們倆懷裏一人塞了瓶娃哈哈。
吳橋一顯然鮮少收到過陌生人的饋贈,猶猶豫豫地看着手裏的奶。
佟語聲便解釋,叫他安心:“那個爺爺以前也有個孫子,跟我差不多大,後來車禍去世了,所以他對我們這個年紀的小孩特別好。”
吳橋一對這樣的故事完全沒有觸動,只是敢确定手裏那瓶奶可以放心地喝了。
他沒喝過娃哈哈,戳好吸管喝了一口,目光都亮了三分:“好喝。”
那一瞬間,佟語聲的自卑感都統統消散了。
回到家,奶奶正準備起鍋,廚房呲啦啦的,熱鬧非凡。
一聽鑰匙開鎖聲,奶奶就問道:“小崽兒能不能吃辣?要不要放辣椒?”
吳橋一還沒來得及看看佟語聲的家,便被人伸手推進廚房裏去。
奶奶沒等到回答,伸手擰開一邊泡着紅椒的玻璃壇子,拿幹淨筷子在裏面沾了點湯汁,遞到吳橋一的嘴邊:“嘗嘗。”
吳橋一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小截舌尖,謹慎地舔了舔。
一秒,兩秒,吳橋一本來面無表情,等忍到了第五秒,突然藍眸子裏嘩啦啦淌起眼淚來,剎都剎不住。
早有準備的佟語聲連忙遞上紙巾,但看着那人面無表情地淚失禁,還是忍不住笑得直不起腰來。
佟語聲說:“奶奶,饒了他吧,他吃三明治都得把青椒剔了。”
奶奶便也就笑着作罷,把那少鹽少油的菜端上桌。
佟語聲來廚房,給人倒上一杯清水,三個人圍坐在桌在前,是頓難得像樣的晚飯。
一盤絲瓜炒蛋,一盤紅燒雞翅,一碗冬瓜肉絲湯,清淡得不像渝市人家的菜。
吳橋一看着那碟綠油油的虎皮青椒,佟語聲大方道:“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爺爺。”
腦袋立刻被奶奶敲響。
“……最喜歡吃的菜。”佟語聲咬着牙補充道。
奶奶對吳橋一說:“幺幺享你福,平時晚上我可沒時間給他燒飯。”
奶奶的小攤兒也是佟家的經濟主力軍,尤其到飯點前後生意見好,根本抽不出時間去做大餐。
吳橋一給自己夾了塊雞翅 ,眼睛锃亮的。
佟語聲的家雖然看起來上了年數,但內裏是非常整潔幹淨的,東西擺得整齊,還有養得很好的便宜盆栽,牆上還挂着佟語聲媽媽以前繡着的十字繡。
一家人雖然過得拮據,但卻也從沒放棄過好好生活。
他們家和着野水灣一樣,都是風雨腐鏽不了的釘子。
“無聲細下飛碎雪,放箸未覺金盤空。”
佟語聲也跟着舉起一塊兒雞翅,和吳橋一隔空碰了碰。
“幹杯。”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