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考試
佟語聲站在樹蔭下,只覺得這少年人皮膚白得有些刺眼。
那一瞬間,他面上幾乎時刻都挂着的笑意重又浮現出來。
“早上好,Joey!”佟語聲說,“一起呀!”
那人沒應,只是快步走到了佟語聲的身側,像是一只被馴服的聽話的小狼。
佟語聲慢慢邁着步子,擡頭,看見吳橋一眼下一片青黑。
他本沒想提,卻看那人突然伸手遮住下半張臉,然後不聲不響地打了個呵欠,湛藍色的眼眸子裏泛出一小片淚花。
佟語聲其實是不困的,卻也沒忍住跟着打了個呵欠,伸手擦掉生理性的眼淚,他扭頭責怪吳橋一:“你把我傳染了。”
吳橋一顯然沒聽說過打呵欠會傳染這麽一說,只是有些愣愣地看着他,他的雙目還處于将醒未醒的渙散狀,整個人就是個大寫的迷茫。
這表情又把佟語聲給逗樂了:“你昨晚熬夜複習了?這麽認真?”
吳橋一聽他這麽一說,才想起摸底考這麽一回事兒,他搖搖頭,沒再繼續開口。
此時,此時已值初秋,七月流火的季節裏,樹葉按照時令一絲不茍地凋落起來。
吳橋一的注意力已經不知飄忽去了什麽地方,只瞥見一片金色的葉片劃過,慢悠悠從樹上落下,停在了慢悠悠的佟語聲的肩頭。
他伸手将那葉片摘下,是片爬滿了蟲斑的樟樹葉,不如那片火紅的梧桐樹葉半分好看。
于是他便頭也不回将那葉子丢了。
佟語聲看他脾氣好,就喜歡逗他,回頭看了一眼被他遺棄的葉子,擡頭問他:
“你昨天不是說好會主動跟我說說話嗎?現在又不作數了?”
Advertisement
吳橋一渙散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
他看着佟語聲不知什麽時候又撚了一片葉子在手心,大腦混混沌沌回到了第一次相遇。
那時,佟語聲跟他說: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
昨晚,他看到了後半句,第一次邊看注釋邊讀懂古詩的意思,第一次在一個個方塊字裏看到了落葉、聽到了雨聲。
這也是他第一次靠着理解記住一句詩詞,而不是機械地幾下每個字每個讀音,再不帶感情地把他們拼湊到一起。
于是他說:“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此時天正晴着,頭頂茂密鋪蓋着的也不是梧桐,但兩人走在稀稀朗朗的樹蔭下,風一吹,卻也奏出了嘀嘀嗒嗒的雨聲。
佟語聲的眼裏飄着葉子,也落着雨。
他頗有些驚喜的道:“沒想到你真的懂詩詞啊,我還以為你是不會拒絕被迫喜歡的,所以逗你玩兒呢。”
吳橋一哽住了。
他原本确實是因為不會拒絕才認下的這個愛好。
現在誤會好像徹底大了。
佟語聲開心地說:“我們下次玩飛花令吧!他們都太菜了,但我覺得你可以!”
要命,什麽是飛花令啊?吳橋一的腦殼突突痛了起來。
佟語聲上學的心情比放學好,一路絮絮叨叨和吳橋一講詩文。
吳橋一本就難集中注意力,加上巨大的壓力堆在心頭,坐到教室時,額頭直接起了一層薄汗。
前排和後排依舊是兩個世界,三排往前的同學們一個個挺直腰背,使出渾身解數早讀、刷題,中間靠後的則還活在夢裏,不是趴着補覺,就是轟作一團打鬧的。
吳橋一有些煩躁地趴在桌上,宛如蛻殼的蟬一般一動不動,佟語聲便也就順勢趴在他旁邊,像一只睡在太陽下、扁扁的小白狗。
五分鐘後,教英語的方玲便噠噠踩着高跟鞋,抱着一摞考卷走上了講臺。
——第一門考英語。
摸底考,說大不大,卻又不得不重視的考試,決定着老師對同學的第一印象,也決定着新生對整個高中生涯的底氣。
佟語聲擡起眼皮,伸了個懶腰,又把在一邊蟄伏的吳橋一推起來。
他對英語一竅不通,拿到卷子,看着一堆芝麻粒排在紙上,便信奉着“三短一長選最長,三長一段選最短”,一口氣把單選題都做完了。
依靠測量長度寫題,注定比看着題幹認真選快太多。
佟語聲進入了完形填空區,剛準備在閱讀理解的題幹裏找幾個順眼單詞嵌進去,便發現一邊的吳橋一已經百無聊賴地玩起了筆。
說是玩筆,其實就是用鋼筆尖在桌面上戳着一排排洞,他的鋼筆絕不是便宜貨,戳進去的時候,筆頭都龇開了縫,看得佟語聲都心疼起來。
一看,那卷子白花花一片,一字未動。
本還期待着英國人考英語豔壓全場的佟語聲大失所望。
眼看着桌面上密密麻麻快排滿了洞,吳橋一的耐心似乎也到了極限。
他渾身上下都寫着不耐煩,下筆的力道也越來越重。
再這樣下去,怕是戳完桌子,就得就近找根胳膊戳一戳了。
佟語聲只覺得一陣幻痛,慌忙拍了拍他的腿,遞過去一張小紙條。
紙條還沒遞到吳橋一的手中,一道黑影便将兩個人團團包裹住。
佟語聲一擡眼,手裏的紙條便被方玲抽了去。
方玲的眼鏡後閃着寒光,但佟語聲只是雙目晶亮地看着她,滿面無辜,似乎下一秒就要搖起尾巴來。
方玲攤開紙條一看,本以為是寫着滿滿答案的作弊紙條,結果只有一行字——
“快寫呀,寫完提前交卷一起出去玩!”
方玲毫不猶豫地彎起手指,關節不偏不倚敲在佟語聲的腦袋上。
聽着那人吃痛地趴到桌上,又看見一邊擡起眼、卷面一片空白的吳橋一,方玲伸手把紙條攤到他面前。
吳橋一看了看紙條,又将信将疑地擡頭看方玲。
方玲說:“快寫,寫完就放你們出去。”
于是,吳橋一低下頭,拿起鋼筆。
寫了兩個字發現鋼筆不下水了,又可憐巴巴望着佟語聲,佟語聲接收到信號,又擡頭,可憐巴巴望向方玲。
方玲嘆了口氣,點點頭,看着佟語聲借他水筆,只覺得自己正教着的是兩個小學生。
吳橋一真動起筆來寫得很快。
他刷刷一口氣做完了單選,低頭摳起桌邊,挨了佟語聲輕輕一巴掌之後,又刷刷寫完了完形填空。
和佟語聲胡亂寫的速度差不多,兩個人提前二十分鐘交了卷子。
跑上講臺的時候,佟語聲發現,其實衡寧也早早寫完了卷子,他雖然看不懂,但是那掃一眼就看得出來的工整,讓他知道這卷子分數絕對很高。
但這人就這麽端坐着,雙眼像掃描儀一般一行行掃視着眼前的卷子,而他的右手邊,奮筆疾書的溫言書時不時擡頭瞥他一眼,急得額頭滲了一層汗。
他拉着吳橋一出門溜達了一圈,半小時後,吳橋一又蔫噠噠地被他揪回來,考數學。
如果說吳橋一的英語等同于佟語聲的語文,都有純天然的優勢,那麽在佟語聲的心目中,兩個人的數學應當是同等水平的差。
畢竟中國的數學教育走在社會前列,不提這人原本的學習成績如何,單論他根本沒接觸過國內的應試教育,自然也不可能考出什麽好成績。
真是個不分伯仲的倒一争霸賽啊,佟語聲感慨道。
依舊做好了“寫完提前交卷”的約定,佟語聲看那人一邊翻着字典讀題幹,一邊在草稿紙上亂畫着。
多了個鬼畫符的步驟,自然速度跟不上佟語聲的長度做題法。
但到了大題,佟語聲還試着把腦海裏有的公式堆一堆往上填,至少賺個步驟分,那人卻依舊在草稿紙上亂畫着。
然後哐哐在大片的空白下潦草寫着幾個數字——直接把應用題當填空寫。
佟語聲只覺得這次自己的倒一保不住了,也加快了筆速,完結試卷帶着人兒出去遛彎了。
下午考語文前,佟語聲和吳橋一說好,自己沒法提前交卷了。
吳橋一只面無表情地嘆了口氣,沒争辯,沒反駁。
自己考起語文有多如魚得水,吳橋一啃着那卷子就有多費力。
光是讀題幹就吭哧吭哧翻了四五次字典,佟語聲很難想象,這人是怎麽把一本《花間集》給啃下來的。
交卷的時候,佟語聲洋洋灑灑剛把作文收尾,吳橋一只勉強寫到了閱讀理解,前面還有大半截空着的題。
太可憐了,佟語聲認真地心疼起來——讓一個外國人寫語文卷子,真的是喪盡天良的苦差事。
他拍拍吳橋一的肩膀,本想說幾句安慰話,卻被早就在外面候着的班主任老謝搶了先。
老謝是個輕微謝頂的中年微胖男人,是年級組的數學組長。
老謝:“吳橋一。”
吳橋一擡起眼,警惕地和那人保持三分距離。
佟語聲要和吳橋一一起回家,所以便也就放下書包,靜候着老謝的發言。
“中午我改了一下數學試卷,全班只有兩張全對的。”
“一份是衡寧的,他做得很細致很工整,找不出半點瑕疵來。”
“還有一張答案都對了,但是我不能給它滿分,因為它只有結果,沒有過程。”
老謝抽出一張正面滿是紅鈎的試卷,上面寫着吳橋一的名字。
“如果可以的話,可不可以給我說說你的解題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