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去路
回家的路上,吳橋一坐在車後座,沉默地看着窗外,看不出悲喜,讀不出情緒。
吳雁又自顧自地說了一路,讓他記得懂禮貌,讓他學會打招呼,讓他多關心一下佟語聲的身體。
說了半天,只聽見後座傳來“啪”的一聲,吳橋一盯了一路的蚊子終于被他拍死了。
根本沒聽進吳雁說的一個字。
趁着吳雁去後院停車的功夫,吳橋一拎着包回到樓上。
他看着桌上的蔬菜沙拉雞胸肉,唇間卻漾開了玉米炖排骨的香氣,于是在餐桌前坐了半天,沒有動叉子。
直到吳雁推門回來,看着他杵着叉子對着晚餐皺眉,這才擔憂道:“Joey?怎麽了?胃口不好?”
吳橋一垂下眸子,只煩躁地塞了幾塊雞胸肉進口,味同嚼蠟:“不好吃。”
吳雁對自己的廚藝很有自知之明,只是十幾年下來,這孩子一直沒對家中飯菜有什麽意見,今天整這一出,顯然是在學校見了世面。
草草用完餐後,吳橋一便悶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的房間很空,幾乎沒有什麽東西,但縱使如此,室內僅有的物品也不遺餘力地彰顯着一個“亂”字。
就像他沒怎麽看過的書,書邊也會發卷,他就是個沒有章法的人,是一副随便畫在草稿紙上的塗鴉。
吳橋一花了三分鐘,在牆角的空花盆裏找到了自己正在振動的手機。
他的通訊錄裏只有三個名字,現在顯示的是他的妹妹Anne的號碼。
電話接通,小女孩兒甜甜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來:“Joey!”
吳橋一輕輕“嗯”了一聲,面上也沒有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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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聲點。”他用英文道,“媽媽已經睡了。”
Anne的聲音立刻小了下去,用氣音道:“Okey~”
再然後,吳橋一便不說話了,Anne這邊等了四五秒,才後知後覺地用英文彙報起來:
“我已經開學啦,Willam每天都在學校門口等我放學,但是我不想見他,為此Steve還和他打了一架。”
吳橋一記不得人名,胡亂猜測這兩人可能分別是Anne的前男友和新的暧昧對象,便也就這樣聽着不出聲。
Anne想了想,撒嬌道:
“Joey,我和爸爸都好想你呀。”
吳橋一面上依舊沒有表情:“嗯。”
Anne猶豫了幾秒,然後悄聲道:“我說完了,晚安Joey,愛你!”
吳橋一:“晚安。”
說完,他挂了電話。
Anne每周都會給他打個電話,叽裏呱啦通報一下這一周發生的事情,大部分圍繞着她的無數個前任現任展開。
如果她不打來,吳橋一就會完全忘記這回事,對于英國對于劍橋對于家人,他離開了,便也沒有半分想念。
他起身,快速回想起開學的第一天,腦子裏劃過一串熱鬧又清亮的說話聲。
好像沒有想象得那麽壞。
他拿起筆,在牆上的日歷上随手畫了一個圈,點了兩點,再畫一道橫杠——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再往前看,每天的日期之下都有一張臉,只是大部分是嘴角下撇的難過模樣,或者是眉毛倒豎的生氣狀。
這是吳橋一的日記,沒有一個字,只描摹着一天比一天差的心情。
今天是沒有心情的心情,對吳橋一來說算是難能可貴的好事。
他回想着今天保持良好情緒的秘訣,耳朵裏響起了佟語聲清脆的聲音,接着,他想起自己書包裏躺着的那本《花間集》。
莫名的危機感燃燒起來了。
于是他抱着字典,看兩分鐘書便在房間裏焦慮地轉一圈,好不容易忍住沒去把那書撕掉扔掉,竟就這麽堪堪到了半夜。
集中精神讀書是個體力活,吳橋一忘了吃助眠藥,也就這麽糊弄着睡着了。
清早,兩個街道外的野水灣,起得比整座城都早。
佟語聲窸窸窣窣起了床,眼睛還腫着,壞心情倒是和昨夜的月一起藏匿了。
昨晚臨睡前,溫言書偷摸着給姜紅手機發了消息,說是明天不能和佟語聲一起上學了,猜也知道又被他媽抓了個正着。
對于他家的破事兒,佟語聲已經差不多免疫了。
心情其實說好也不好,只是不能任它壞着。
佟語聲起了個大早,特意找出家裏最好的鞋,來來回回擦了個幹淨,叼着個饅頭便下樓去。
樓下的大爺今天聽的是《鎖麟囊》,佟語聲走到樓道口,便跟收音機着一起唱道:
“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它半分毫?”
大爺在竹椅上擡起眼皮兒,瞅他:“嗓子這麽亮,不去唱戲可惜咯!”
佟語聲只笑道:“嗓子亮不頂用,氣虛!”
大爺瞄了他一眼:“也沒見多虛!”
佟語聲咯咯樂着,饅頭吃了大半。
路過張二刀家門口,他把剩下的一小口遠遠扔給了小黃,便是他這段時間裏吃完的第一頓早餐了。
走到那窄窄的青石路尾,身後的一扇破木門“吱呀”一聲打開。
佟語聲吓了一跳——這路兩邊的危房,是連野水灣的窮人都不敢住的地方,這麽多年他從沒見那破門裏有人住過,今天卻不知從哪兒冒出個人來。
一回頭,開門輕微的動作讓牆上沾着苔藓的牆皮掉落了幾塊,推門人娴熟地從牆後拿起掃帚和簸箕,将那牆皮拾起。
定睛一看,這人正穿着和自己一樣的校服,佟語聲心裏一驚,不由輕喊出聲:
“衡寧?”
喊出聲的那一瞬間佟語聲便有些後悔了,他住在野水灣的居民樓裏,都姑且不願讓吳橋一看到他的窘迫,此時冒昧地去喊衡寧,也未必不會讓人感到反感。
但那人只是轉頭看了他一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目光中是坦然和冷淡:“早。”
看他沒有排斥,佟語聲的嘴又不聽使喚了:“你也住在這裏?”
衡寧不帶感情地回答道:“前幾天才搬來,上學近。”
話還沒說完,身後的木門內就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這樣的咳嗽聲,佟語聲在住院時經常聽見,光隔着道牆,都會感覺到無法逃脫的窒息感。
但衡寧只是輕輕頓了頓步子,轉身朝門內說道:
“爸,藥都熬好了放在床頭,一會兒不燙了記得喝。”
那邊只勉強回了一串更加凄厲的咳嗽聲,衡寧在門口停了三秒,最終還是轉身,踏上了上學的路。
對上佟語聲的目光,衡寧坦蕩道:“我爸身體不好。”
他和吳橋一一樣,是惜字如金的人,但佟語聲敢伸手摸吳橋一的頭,卻不敢和衡寧多說半句話。
忽然理解到了溫言書的恐懼。
正當他抿着嘴不知該說什麽時,衡寧像是聽到他的心聲一般,問道:
“今天你沒跟溫言書一起?”
像是在質問學生的老師,佟語聲一陣發寒,差點一句“衡老師”脫口而出。
看佟語聲不說話,衡寧又補充了一句:“昨天早上我看你們是一起來的。”
應當是在解釋自己沒有惡意。
佟語聲強迫自己放下恐懼,答道:“他媽管得很嚴,怕一起走耽誤他看書。”
衡寧聞言,擡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那手表時佟語聲都眼熟的牌子,學校門口的文具店有一排,二三十來塊錢就能買一塊。
接着他又看了看佟語聲緩慢的步伐,開口道:“我先走了。”
似乎是生怕耽擱了一秒,那人邁着步子,眨眼間就消失在了巷尾。
佟語聲此時完全同情起了溫言書——和這種人相處,真的很容易感到焦慮。
他低下頭,走在青石階上,他強迫自己不去踩到石磚的縫,所以步伐帶着幾分不自然的滑稽。
他走路的時候就有這樣的習慣,帶着幾分游戲性地邊走邊玩,腳下的路就不知不覺走完了。
只有低着頭只看腳下時,他才不會覺得去學校的路途很長、走得很累。
走出野水灣,站到昨晚的十字路時,溫熱的晨風撲面而來。
寬闊的馬路、高聳的樓房、來來往往的車流……只走過一個巷子的功夫,便像是從過去穿越到未來。
這麽多年來,佟語聲每每站到這個巷口都要怔愣一番。
他本以為漸漸就會習慣,但他卻眼睜睜看着輕軌架起,看着高樓樹立,每當他自以為适應了這巨大的落差時,外面的世界總歸迎來新的變遷。
整個世界,除了佟語聲和野水灣,都在奔忙着向前跑。
他慢悠悠穿過街道,慢悠悠走進兩條街的別墅區,一直等看到那熟悉的獨棟時,才反應過來,自己正經過的是吳橋一家的樓下。
他下意識擡頭去看二樓的窗子,卻沒想,正碰上了那雙透明玻璃一般的藍眼睛。
吳橋一正趴在二樓的窗臺上,對視的下一秒,他的腦袋便消失在了佟語聲的視野裏。
還沒等他一聲的心情從失落變成驚喜再落回失落 ,就聽別墅那木質的樓梯口傳來一陣“噠噠”的腳步聲——
“嘭”的推門聲後,吳橋一踩着幹淨漂亮的黑皮鞋,飛到了他的面前。
“一起。”吳橋一站定,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