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若問百裏屠蘇臨到灰飛煙滅之時腦中所想,其一是琴川方家的小公子方蘭生,其二是他自幼時撿回飼養的海東青肥阿翔,前者意中人後者摯友,皆是牽挂。
若是還能再見……
“嗷!”
阿翔的叫聲,甚是思念……
“嗷!!”
仿佛就在耳邊……
就在……耳邊?
“……?”
百裏屠蘇猛然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非殘垣斷壁亦非黑龍龍角,卻是青山綠水肥雞在空啊不老鷹在空。
阿翔自空中盤旋兩圈,見靠在樹下假寐的主人醒了,立刻高高興興的俯沖下來停在主人肩頭親密蹭蹭,又叫了一聲。百裏屠蘇遲疑片刻擡手撫摸它的羽毛,本以為又是幻覺,卻實打實摸到溫熱背羽,又是一愣。
“阿……翔?”
“嗷~”
“此為何處……?我緣何在此?”
阿翔叫了一聲,歪歪頭自他袖中啄出一張懸賞令:翻雲寨有妖孽滋生,掠走琴川數位鄉民,蘇家少爺蘇文也卷在其中,特此懸賞……
翻雲寨?琴川?蘇文?
翻雲寨?!
他不是該魂飛魄散了麽?他不是該不存于世了麽?他明明送走了阿翔,将它送給了……
百裏屠蘇皺眉,送給誰了?卻不記得了。
他只記得自己與誰一戰之後便被誰接走,靜待自己魂飛魄散灰飛煙滅,心中遺憾不能再見方蘭生一面……結果一張開眼卻回到了翻雲寨?發生了何事?腦海之中記憶莫不是南柯一夢?
他下意識去摸腰間,摸到以佛珠編制而成的墜飾才松了一口氣——方蘭生送的東西還在,并非是夢。
那是自己在前去……做什麽之前方蘭生送的,是用他的寶貝佛珠其中五顆親手編制而成,自己甚是珍愛,從不離身。
他回到了翻雲寨,蘇文還關在翻雲寨,方蘭生送的東西卻還在。
當真奇怪。
不待他細想,自他身後草叢之中猛然沖出幾個妖化野獸,長着血盆大口朝着一人一鳥快速沖來,血肉模糊的臉上口水橫流叫人一看就惡心。然而百裏屠蘇并不将其放在眼中,抽劍三五下解決掉這不長眼的畜生。
阿翔肚中空空,蹦蹦跳跳跑過去,試圖啄下一塊肉來吃。
百裏屠蘇連忙制止道:“不可,它們皆被毒物感染,肉腐骨穿,莫要亂吃。”
此話甚是熟悉,若是當真回到以前,那接下來便是遇到……
“喂喂喂!說你呢!那個帶着肥雞的少年人!!”
琴川的兩個沒用捕快。
百裏屠蘇懶得跟他們倆絮叨,露了一小手将他們震住之後,腳步匆匆朝着記憶之中關押衆人的牢籠走去——他第一次見到方蘭生便是在翻雲寨,此時方蘭生怕還被關在翻雲寨的牢籠之中。
不知為何他的記憶有些殘缺不全,記憶之中有大片空白,他依稀覺得這些苦思不得的記憶十分重要,而且他連為何魂飛魄散都不記得了。
百裏屠蘇打倒守衛走進山洞之中,牢籠之中關壓的衆人見有人進來先是驚恐萬分,後發現并非山寨之人後立刻叽叽喳喳的圍上來。在他說出自己獨身一人上身之後,一個藍色的身影湊過來略帶驚喜的說:“哇,你居然是一個人上山!功夫一定很厲害吧?都說江湖俠客仗義助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看樣子以後我要多離家走動走動,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嘛!在下方蘭生,敢問少俠如何稱呼?”
“……”
“少俠?”藍衣少年見他不出聲,上前兩步靠近栅欄,努力伸長腦袋好奇的喊了一聲。
百裏屠蘇死死盯着牢籠之中與他一欄之隔的方蘭生,此時的方蘭生一臉好奇,眉宇之間還帶着一些年少輕狂與懵懂,并未因身陷牢籠而有絲毫氣餒絕望,一雙漆黑如夜的眸子亮晶晶的盯着他看,滿滿的崇拜。鬼使神差般,他踏前一步,擡起手撫上還在叽叽喳喳的方小公子的臉。
掌心溫熱一片,讓他沒由來的心中一痛,他從未想過還能再見到方蘭生,恍若隔世一般,本以為從此再不能相見,只能天人永隔。他腦中唯記得他将方蘭生送出之時,方蘭生漸漸消失的身影與臉上痛苦不舍的神情……
像這樣意氣風發的方蘭生,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見到了。
而方蘭生的反應卻與他記憶不同,以往此時,方小公子若是心情好便會擡手攥着他的手腕,對他璀璨一笑;若是心情煩躁便會嘟囔一聲拍掉他的手,還要跳腳一番。
而面前的方蘭生則是瞪大了雙眼,倒退數步,朝歐陽少恭身後一跳:“你你你!你……!你做什麽!?你你你一個大男人!做什麽亂摸別人的臉!有、有書曰男女授受不親,這男子之間也不能亂摸啊!哦,我曉得了,你莫不就是書中寫的呃……登徒子!?不對不對,那是調戲良家少女的,你你你莫不是變态!?”
“……”百裏屠蘇的手一時僵在半空,好一會兒才默默收回,他倒是忘了面前這個還不認得自己,此舉确實唐突得很。只是方才見到他一時沒忍住,手自覺就上去了。
當真重頭來過了麽?本以為只是自己癔症罷了,前來查看也不過是心存僥幸,卻當真見到這些人。其他人尚且不論,方蘭生絕不會是假的,除卻後半部分,此等對話亦與記憶之中一般無二。
百裏屠蘇只覺頭疼,如此怪異事情他卻理不出半點頭緒,剪不斷,理還亂。
“小蘭,不可如此無禮。”歐陽少恭将跳腳的方蘭生安撫下來,心中也有些犯嘀咕,百裏屠蘇應當是不認得方蘭生的,做出如此舉動就有些讓人捉摸不透。
“在下歐陽少恭,這位是方蘭生,方才不曾請教,敢問少俠尊姓大名?”
“百裏屠蘇。”
“原來是百裏少俠。”
方蘭生想躲在歐陽少恭身後,又覺得不太對,跳出來擋在他前頭:“少恭,我瞅着這人有些不對勁,你且小心點,不會是個神經病吧?叫的名字也奇怪,屠蘇屠蘇的,不會是家裏人過年喝屠蘇酒的時候起的吧……總之怪怪的!”
歷史的腳步總是在重演,劇本卻略有不同,他上回還只是讨厭鬼,這回卻變成了登徒子、變态、神經病。
這形象極其惡劣,想要改變……當真難辦。
總之,先幫他拿回紫檀佛珠,會好一點?
輕車熟路摸到山寨主廳,山寨的大王與從前一樣草包,知曉對方弱點之後打得比上回還要快不少,很快便屍橫片野。百裏屠蘇撣了撣不慎被勾破的衣角,并未在意那一點點小傷,走上前搜了搜屍身,找到紫檀佛珠與碎片一枚,順手将石室開門鑰匙收入囊中。
百裏屠蘇将那碎片舉至眼前仔細看了看:玉橫碎片,可吸人魂魄煉制丹藥,其他與之有關的信息便不記得了。
他并不糾結,只是将東西收将了,回到牢籠之中将解藥交給歐陽少恭,請他分發給衆人一一服下不提。然後他朝方蘭生招招手——他一進來方蘭生就跟躲瘟疫似得,一溜煙竄到最裏頭去了。
“你你你你要幹嘛,我告訴你,我可是很有本事的,你若是再……嗯,反正你再伸手我可就不客氣了!”方蘭生想用輕薄,覺得不對,又不知這男子調戲男子該如何說,最後幹脆支支吾吾過去了事。
“給你。”百裏屠蘇伸出手,将紫檀佛珠遞給方蘭生。
方蘭生眨眨眼,把方才的小恩怨暫時抛諸腦後,跑過來興奮的接過:“我的紫檀佛珠!太好了!”
“……不對啊,你怎麽知道這是我的?你認得我?還是我——見過你?”方蘭生舉着佛珠欣喜若狂半晌,突然覺得不對:他又不認得自己,怎麽知曉這佛珠是自己的?莫不是以前見過這人現下卻忘了?那可就太失禮了。
可琴川才多大,他認得的人中若是有這號人物,再怎麽也不該忘記。百裏屠蘇……這酒名兒他倒是聽過不少,叫這酒名的人可真沒見過。
百裏屠蘇語塞:“不曾見過。”
“那你怎知是我的?”
“……直覺。”
方蘭生将佛珠繞在腕間,道了一聲多謝,暗道直覺?武林中人的直覺?
怪人一個。
這廂相對無言,那廂歐陽少恭已将解藥分發各人,方蘭生躍躍欲試念了個咒将門一下轟開,在衆人稱贊聲中沾沾自喜得意洋洋,鼻子差點要翹到天上去。跑出牢籠之後方小公子又覺得不對,這珠子以前戴着多出六七顆來,現如今怎麽短了?
方蘭生一邊走一邊埋頭去數他的寶貝珠子,本該有一百零八顆,此時卻只有一百零三顆了。
少了五顆。
百裏屠蘇走在前頭,腰間随步伐起伏的墜飾吸引了方蘭生的注意:他一開始便覺得那珠子眼熟,此時一對比數量和大小都與他的佛珠一樣……沒想到這個人不止變态,還是個偷兒!
常言道人不可貌相,這話說的真不錯,這個百裏什麽屠蘇的,長得人模狗樣的,沒想到金絮其外敗絮其中是個武林敗類啊?而且這個人叫人十分捉摸不透,說是自來熟,可他那張木頭臉半點親近之意也沒有,冷冰冰的。說是不近人情吧可又盡力幫忙,雖說有點道德上的毛病,卻也救了他們一命。
這到底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啊?書上也沒寫過該如何辨別人之內裏善惡啊,方小公子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
若是百裏屠蘇知曉他在方蘭生心中已成了這個樣子,不知會是個什麽表情。
前去勘探的阿翔飛回來,在半空盤旋半圈落在一旁石壁之上,朝百裏屠蘇叫了一聲。方蘭生被它吸引,有些奇怪的問:“好肥的一只雞!居然還會飛!你養的?”
“阿翔是海東青。”
“海東青?哈,你不要以為我是好騙的!海東青我雖然沒親眼見過,卻聽書院裏的先生說過,那是被稱為‘萬鷹之王’的最勇猛剽悍的鷹,是外族進獻給朝廷最珍貴的貢品之一。而你這只分明是一只肥母雞嘛,哪裏像鷹?”
百裏屠蘇懶得去與他辯論阿翔到底是海東青還是蘆花雞,不論與他争論多少次,最後還不都管阿翔叫肥雞、肥鳥、死肥母雞、死鳥之類的。
阿翔聽他此言頓時不高興了,見主人并不準備為自己出頭,一怒之下抓了石子去砸方蘭生。方蘭生并無防備被砸個正着,捂着腦袋跳腳喊:“哎呀!死肥鳥,你居然敢砸我!喂喂喂,你管不管你的雞,它好生無禮!亂襲擊人哎!”
“阿翔,莫要胡鬧。”百裏屠蘇伸出手喚它回來,阿翔拍拍翅膀落在主人肩膀,留給方蘭生一個不屑的鳥屁股。
方蘭生:“該死……”
歐陽少恭扶着寂桐慢慢走過來,見他如此便勸道:“小蘭,莫要與鳥置氣,此處如此陰冷,先扶寂桐出去才是正經。”
寂桐?百裏屠蘇看了一眼面容祥和發色銀白的老太太,心中一突:寂桐,寂桐……寂桐……巽芳……?
寂桐是歐陽少恭家中的仆人,巽芳是誰?
他非刨根問底喜愛計較之人,只是這斷斷續續的記憶實在叫人難受,想起來一點與全然想不起來,他倒是寧願選擇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