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當蘇裏楊的蘇時英将倒在地上的蘇吳山背回家時,他滿腦子裏想的是該怎麽把這個可憐的人救起來,即便他也好幾天沒有吃過飽飯了。當媳婦兒把那一碗黃稠稠的粥端出來時,早已餓的面黃肌瘦的四個孩子伸手就要搶,蘇時英一巴掌拍下去,那小臉沒有變紅,反而更黃了。
他囑咐老伴兒照看着這個陌生人,來到了自己的大哥蘇時才處,大哥喊了幾個兄弟和堂兄弟過來,圍坐在蘇時英的家中,看蘇吳山半噎半咽的吃完了一大碗玉米面疙瘩。
眼前的蘇吳山就像秋天大樹上的幹樹枝一樣,抽幹了血肉,脆弱的只剩下軀幹,最後被一場暴風雨抛在地上,連滾帶爬的被疾風帶至遠方。無論是缺了半截袖子的胳膊上那一半結痂一半露在外面的血肉,還是他奮力一張一合的胸前露出的明顯的一條條肋骨,都莫名的讓在場的人首先感受到的是自身的優越而不是對眼前人的憐憫。他們當然同情眼前這個人,但是同樣的場景已經發生五遍了,他們對同情的麻木已經上升到了對自己生活的肯定,而這種肯定來源于與他人生活的比較。
他們偶爾也去過幾十裏外的集市,感受外面的繁華,但是他們夠不着,夠不着的只能在嘴裏咂摸咂摸,夠得着才是生活的中心,而他們生活的中心便是這幾十戶人家幾十年來一層不變的樣貌,這樣的一層不變漸漸讓他們覺得這就是生活本來的樣貌。
蘇時英的媳婦兒在邊角偷偷擦拭眼淚,仿佛感受到了淚水的力量,蘇吳山哇的一聲跪在大家面前,大家落着淚聽他講述着他們被饑荒鬧得骨肉分離,只剩下小兒子與他相依為命。
此時是1980年,大家剛掙紮着站起來,彼此對身邊的人和事都多了一些包容和憐憫,幾位勸解了一番紛紛回去湊了糧食拿來,那眼睛裏透露的真誠與信任絲毫不讓人懷疑,蘇吳山拿着手裏的糧食再次跪在地上:“我跑了這麽多的莊子,沒有人信我說的話,只有一位大娘給了我一口吃的,再遇不到你們,我和我的兒子都得餓死”
蘇時英趕緊将其扶起:“咱遇到一起也算是緣分,再說你剛好也姓蘇,說不定五百年前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幫一家人不是應該”,說的周圍人都笑了起來
蘇時英留他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又從大哥那裏拿來幾個窩窩,蘇吳山便背着糧食一瘸一拐的走了,所幸他的兒子蘇珣還活着。
蘇裏楊的人偶爾聚在村子中間那顆大槐樹下的時候也會讨論起蘇吳山,讨論起他前面的幾個人,感嘆着這世上的不幸,卻也不知那些人後來怎樣。只能默默的祈禱他們能順利度過難關,他們這樣滿懷真誠,似乎也給自己帶來了福利,他們不再感到饑餓,小孩子沒有力氣跑趴在大人身上聽故事,竟也能慢慢睡着。
只是總歸有點遺憾,除了惦念,更是一種好奇,因為他們極少接觸到外面的人和事,即便對于目前的生活充滿了肯定,他們也希望給自己的生活來點油鹽醬醋。他們偶爾也幻想或許之前的人會回來看看他們,當然,他們并不指望他們能回報什麽,哪怕說幾句話呢,至少也能給大家的生活添加點話題,但是槐樹的葉子落了長,長了落,卻絲毫不見遠方的客人。
或許是講的太多,再半年後,蘇吳山來了,後面跟着一個瘦瘦小小,但看着分外精神明媚的小人兒。兩人穿着幹幹淨淨的衣服,蘇吳山背着行囊,左手拿着鍋碗瓢盆,右手拎着貼着大紅紙的糖酥,小人兒身上也是背着背包,手裏提着茶壺和一袋枇杷。正值春夏的中午,大家吃完飯在槐樹下打盹,看見這對父子,不由得眼睛瞪的發亮,伸長脖子打量着。
大家僵持着,眼前這個人就像是集市裏布攤裏面的大哥,他們走過去只能遠遠望一眼,那是一個連和他說話都需要勇氣的人,布攤大哥倒非窮兇極惡,反而和氣近人。但是他們仍不敢近前,只怕自己弄髒了別人的布卻無票來買。
他們呆坐在槐樹底下,似乎把自己的畢生的好奇心都傾注這個人身上,他們希望他能跟自己有些聯系,這樣自己就能第一時間知道所有謎底。
“時英大哥”,聽見叫自己,人群中的蘇時英先是一愣,慌的站起來,他拍了拍自己的褲子,大家倒比他還急,催着他上前,他芨拉着與土地混為一色的鞋子,三步一跑的向前走着,待到跟前,他仍是認不出眼前這個憨厚的男人是誰。反而是那大紅紙和黃橙橙的枇杷晃得他挪不開眼
“你是?”
“我是蘇吳山,去年差點餓死在半路,你把我背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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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時英一拍腦門,想起來了,他看了蘇吳山,又看了看旁邊的小人兒,便熱情的領他們往家走,卻被蘇吳山攔住,拿出一包糖酥遞給了他,蘇時英會意,拿過糖酥朝人群走去,衆人一哄而上,登時分了個幹幹淨淨,蘇時英滿面笑呵呵的回去。人群卻炸開了鍋,他們将分到自己手上的糖酥當做寶貝一樣捧着,吃完後,背對着人再講手心裏的殘渣舔淨。那甜在舌尖的微顫,就好像一道雷擊在他們心裏,讓他們的臉色都看起來紅潤了一些,他們盯着手心意猶未盡,一邊散去,一邊回頭朝蘇時英的家中望去。
回到家,他們一邊寒暄一邊吃着蘇吳山帶來的東西,蘇時英讓媳婦兒趕緊喊了大哥和其他兄弟。大家圍着蘇吳山站着,人手一個或茶缸或瓷碗,蘇時英的媳婦兒一直燒着水,他們碗裏的糖水也加了一碗又一碗,一包紅糖眼看就要見底,蘇時才将紅糖合上交給了自己的弟媳。
地上散落了一層黃橙橙的皮,再加上紅糖水,很快聚集了一堆蒼蠅,反正屋裏也站不下,衆人幹脆來到院子中,靠着牆根兩兩蹲下,蘇吳山被時英和時才拉着坐在了院子的石凳上。蘇洵已經和蘇時英的大兒子蘇興旺一起跑了出去。
蘇時才砸吧了一口煙:“小子幾年有個七八歲了?”
蘇吳山笑道:“下個月就十歲了”
蘇時才點點頭,“那也差不太多,你想住就住下來吧,我那個四弟我也不指望他回來了,走了十幾年連個信兒都沒有,明天你跟我去大隊上登記下就行”。
牆角傳過來一個聲音,“不用登記也行,大隊啥時候管過咱,有啥好說的。跑一趟大隊,幾天吃不上飯,費那個勁幹啥”。
“它能一輩子不管咱,以前咱好的壞的都趕不上,後面壞日子就到頭了,你準備自生自滅?”,蘇時才氣憤的摔着自己的煙袋子,随即猛烈的咳嗽起來。
蘇吳山趕緊扶起彎下腰的蘇時才,好多時才平複過來。
蘇時才即是這個家的大哥,也是這個村的村長,且是唯一一個曾經走出村子的人,卻最終又回到了自己的村子裏。他看着眼前的蘇吳山,短短一年的時間卻天差地別,在這個物質極度匮乏的時代,望着蘇吳山帶過來的大紅布綢,以及手裏的糧票,蘇時才更加感慨。或許他該一走了之,卻為了這些不願意再踏出村子一步的人折返了回來,說來可笑,只因他是族長,老祖宗需要他肩負責任。
門外不時有人探頭經過,他們更多是閑來無聊,想要一探究竟,蘇時才不再說話,蘇時群卻再次接過了話茬:“北京在哪?你老婆是北京的,你也是北京的?那是啥地方”。
蘇吳山拽了拽自己的袖子沒有說話,蘇時才接着罵道:“這都說過去半天了,你腦子裏想啥呢”。
蘇時群嘿嘿笑道:“剛才就沒聽明白,這不以後吳山兄弟就在咱村住了,以後都是一家人了,有啥不能說的,對吧吳山兄弟”
“唉,是呀”,蘇吳山轉頭笑呵呵的說着,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旁邊有人嘀咕道:“咱村咋沒有北京來的,咱要是來了,是不是也能穿上那大褂”說罷指了指蘇吳山,其他人都笑了起來
蘇時才想了一會兒說道:“等哪天有空了,你帶我去看看你種的作物吧,有空了我也幫你弄”
“好的,大哥”
“你這話聽着怪別扭,也不像咱這兒的話,又帶點兒咱這的口音,你媳婦兒教你的?”蘇時才歪着頭笑道
蘇吳山不好意思的點頭笑了笑。
又閑坐了一會兒,蘇時才便說道“吃好都散了吧,讓吳山收拾收拾”。
蘇吳山感激的看了看蘇時才,便起身和大家寒暄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