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水到渠成的邀寵
頤行赧然笑着,伸出手接了貴妃盛情,說:“奴才何以克當,多謝貴妃娘娘栽培,特來向娘娘磕頭謝恩。”
貴妃場面上一向做得漂亮,攜着頤行一塊兒進了永和宮。
“你不必謝我,這晉位的恩旨是皇上親自下的,原該謝皇上才是。只是皇上眼下聽政還沒回來,過會兒我再領你上養心殿謝恩去。”一頭将人帶進了正殿東次間,指了指杌子道,“坐吧,在我跟前不必拘禮,往後一同侍奉主子爺,也不必在我跟前自稱奴才。”
頤行道是,卻沒有順應她的話坐下,待裕貴妃在南炕上坐定,自己率着含珍和銀朱在腳踏前跪了下來,也沒說旁的,恭恭敬敬磕了個頭。
這是必要的禮節,因答應的位分實在太低了,貴妃又攝六宮事,雖然兩年了仍未晉皇貴妃位,但她的地位等同代後,有新晉的低等嫔妃,還是得向她行大禮。
貴妃“哎呀”了一聲,忙示意翠缥和流蘇将人扶起來,一壁笑道:“你也太周全了,我不是說了嗎,用不着這麽見外的,這裏又沒有外人。”
頤行抿唇笑着,說應當的,“我位分低,在這宮中立世不易,将來還有好些仰仗娘娘的地方,求娘娘顧念我。”
貴妃道:“這話不必你說,我自然看顧你。我原和主子說,讓你留在永和宮,我這裏有空屋子,你住下了我好照應你。可不知為什麽,主子執意要讓你住進儲秀宮去,想是因為懋嫔遇喜,儲秀宮裏運勢正旺,你進去了,好沾染些喜氣吧,也是萬歲爺的良苦用心。”
頤行被她說紅了臉,吱唔着,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
貴妃看她尴尬的模樣,倒笑了,“這有什麽的,後宮晉了位的,哪個不盼着得聖寵?你只管大大方方的,不必覺得害臊。只是……懋嫔這人不大好相與,你才過去,少不得聽她冷言冷語,倒也不必放在心上,且看她懷着龍種,不要和她一般見識吧。”
頤行道是,“我初來乍到,受娘娘們調理,本就是應當的。”
貴妃偏過身子,揭開炕幾上青銅博山爐的蓋子,翹着蘭花指,拿銅簽子撥了撥爐灰,垂眼道:“都是皇上的嫔妃,沒有誰該受誰調理一說。不過位分低的見了位分高的該守禮,位分高的也不該無故為難位分低的。”說完了一笑,“話雖如此,一樣米養百樣人,好些主兒生得嬌貴,未必願意聽我一句勸,所以宮裏常有主位刁難底下人的事兒發生,上綱上線又夠不着,只好自己忍氣吞聲罷了。”
裕貴妃的話說得很明白,就是吃虧無可避免,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那麽點小事,不要妄圖有人主持公道,自己忍一忍就完了。她口頭上答應的拂照不過是順嘴一說,聽過了千萬不要當真才好。
老姑奶奶早前真聽不懂人家的話裏有話,自打進了宮,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人性,如今也明白人家嘴上客氣,你不能順着杆兒爬的道理。
她微微挪了下身子道是,“我以真心待人,想必人也以真心待我。”
貴妃笑了笑,沒有接她的話茬。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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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一轉,落在了她身後的人身上,含珍貴妃是認得的,也算尚儀局叫得上號兒的人,她會跟在老姑奶奶身後,着實讓貴妃有些意外。
“含珍姑娘這是送頤小主移宮?”
含珍聽見點她的卯,微微低下頭,掖着手道:“回貴妃娘娘的話,奴才跟了我們主兒,往後就留在主身邊伺候了。”
“哦……”貴妃意味深長地琢磨,最後道,“也好,你是宮裏老人兒了,有你在小主身邊照應,時時加以提點,你們主兒能少走好些彎路。”略頓了下,想起來和頤行拉拉家常,便問,“你進宮的時候,家裏頭可好不好?太福晉身子還健朗吧?”
頤行說是,“我母親身子一向很好,還是皇上恩典,前院的禍事沒有累及內宅。如今家裏頭有我嫂子照應,幾個侄子也能當事兒了,仕途往後雖受些牽連,所幸還能着家,照應老太太。”
“那就好。”貴妃慢慢點頭,臉上浮起無限的悵惘來,“要是你哥哥不犯糊塗,也不能累及前頭娘娘。前頭娘娘是真可憐,好好的正宮娘娘,給廢到外八廟去……那地方多偏遠的,她一個富貴人兒,哪裏經得起那些,要是心思窄了……”後面的話不便說了,拿手絹掖了下眼窩子,很快別開了臉。
頤行沒看真周,心道她是哭了?她和她大侄女兒未見得有那麽深的情義吧,皇後一被廢,得益最大的就數她,要是現在皇帝說把皇後接回來複位,恐怕頭一個跳起來的也是她吧!
不過這些話知道在肚子裏,臉上還要裝得謙恭,頤行幽幽一嘆:“是她沒這個福分……”
貴妃未置可否,頓了會兒才又道:“不是我說,皇上也忒絕情了,終歸是結發的元後,怎麽說廢就廢了。”
這是要挑起老姑奶奶對皇帝的不滿,說一千道一萬,後宮那些主兒再蹦噠,也不及老姑奶奶自個兒和皇帝不對付來得治标治本。老姑奶奶對這紫禁城的恨,對皇上的恨,必然是有的,晉了位也不能忘記自己哥子和侄女兒所受的苦。就算皇上有心擡舉她,萬一她哪天和皇上犟了脖子,那麽用不着誰動手,她自己就不得翻身了。
貴妃哀婉,輕輕攏起了眉頭,頤行垂下腦袋,在思量她的用意。
以後要長心眼兒了,這是含珍對她的叮囑。宮裏沒有一個是純粹的好人,個個都為着自己的利益,要做到不敗,第一是不和誰結仇,第二就是不和誰交心。
貴妃在她面前抱怨皇帝絕情,這話已經過了,任何時候過頭的話都不是好話,須得小心。
頤行不能上套,更不能順着她的話說,便道:“是家裏人不成器,觸犯了律法,冒犯了天威,往後我自然愈發惕惕然,絕不行差踏錯,一心侍奉皇上。”
貴妃見她這麽說,有些失望,心裏鄙薄着,果真各人自掃門前雪,就算至親的人又怎麽樣,進了宮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都難保,哪兒還有那閑能保佑家裏人。
成吧,橫豎套不出話來,多說無益。
貴妃扭頭讓流蘇瞧瞧時辰鐘,流蘇道:“回貴主兒,已經巳正時牌了。”
于是貴妃站起身道:“時候差不多了,皇上這會子也該得閑了,咱們上禦前謝恩去吧。”
嫔妃晉了位分,上禦前謝恩是必須,已經蒙過聖寵的可以自己過去磕頭,還沒開臉的,就得是主位或掌管宮闱的娘娘陪同前往。
如今頤行先到永和宮來,貴妃自然是當仁不讓,後宮見皇帝的機會其實不太多,每個人都很珍惜這樣的機緣,貴妃不帶着去,難道讓懋嫔挺着肚子帶她去麽?作為善解人意的貴妃娘娘,哪裏能讓懋嫔受這番勞累。
貴妃撫了撫鬓邊的點翠,微微回一下頭,示意頤行跟上。從永和宮到乾清宮不遠,經過龍光門,貴妃提袍子先邁進去,詢問門上站班兒的小太監:“萬歲爺在麽?”
小太監呵着腰道:“回貴妃娘娘話,萬歲爺進了日講,就從正大光明殿移駕了。”
貴妃朝乾清宮望了眼,仍舊帶着頤行上了東邊臺階,邊走邊道:“南邊那圈圍房盡是內大臣值房,咱們宮眷不宜從那裏經過。主子要是不在乾清宮,咱們就從鳳彩門出去,沿西一長街往南,走不了多遠就是遵義門,那是養心殿邊門,道兒更近些。”
頤行恭順地說是,腳下走過漢白玉的月臺,眼睛卻往南,一直望向東南角的禦藥房。
這會兒要能見着夏太醫,可得好好謝謝他,他一通謀劃,自己果然晉位了,世上還有第二位像他這樣既治得了病,又治得了命的好太醫嗎?必然是沒有了呀。自己能遇見他,實在是上輩子做了好事,所以現在愈發覺得重任在肩,她得好好幹,才能保得這些和她有牽扯的人們吃香喝辣,升官發財。
貴妃昂着她驕傲的頭顱,緩步走下臺階,穿過了西邊的随牆門。頤行忙跟上去,随貴妃一同邁進了遵義門。
這是頤行頭一回來養心殿,養心殿相較于乾清宮,規模要小得多,更像民間大戶人家的二進院落,前面是正殿,後面左右圍房,外帶三間朝南的大屋。
聽說後面的屋子,是後宮嫔妃們每天集結的地方,頤行悄悄瞥了一眼,心裏犯嘀咕,每天如此啊,皇帝的腎怕不是鐵打的吧!
這時候養心殿前的抱廈裏出來了兩個人,說說笑笑正要往宮門上去。擡眼一瞧,忽然瞧見了貴妃,忙上前來打千兒請安,說:“貴妃娘娘吉祥。”
貴妃點了點頭,問:“萬歲爺在不在?”
叫柿子的小太監說在,又瞧瞧貴妃身後,試探着問:“這是新晉的頤小主不是?”見她颔首致意,忙又打了個千兒,“小主吉祥。請貴妃娘娘和小主少待,奴才這就替您二位傳話去。”
柿子一蹦三跳往明間去,問了門前的明海,明海說皇上人在三希堂,忙又匆匆進了西梢間,在簾子外呵腰回禀:“萬歲爺,新晉的頤小主來啦。”
正站在桌前練字的皇帝一驚,“她是來找夏太醫的,還是來找朕的?”
邊上的懷恩也轉過腦袋看向柿子,柿子笑着說:“是貴妃娘娘領着來的,想是來向您謝恩來啦。”
皇帝這才松了口氣。
都怪這陣子兩個身份颠來倒去地盤弄,已經讓他有些混亂了,她忽然之間來養心殿,他頭一件就覺得必定又是她身邊的宮女受了傷,生了病,又得麻煩他慌裏慌張換官服,紮面巾。
好在是來謝恩的,他這才從容擱下筆,整了整儀容漫步走向明間。
待在禦案後坐定,懷恩站在門前向外遞話,說:“貴妃娘娘,頤小主,萬歲爺宣二位觐見。”
貴妃回頭瞧了眼,老姑奶奶好像很緊張,鬓邊的發絲成绺兒,彎曲貼在臉頰上,有種少女稚嫩的美感。
貴妃忽然神傷,想當初自己剛進宮那會兒,也是這樣不谙人事的模樣。如今好幾年過去了,熬得人情練達,百毒不侵,卻和以前的自己漸行漸遠了。
“進去吧。”貴妃放軟了語氣說,“見了主子謹慎說話,千萬別唐突了。”
雖然知道就算唐突了,皇上也未必真的怪罪,但告知的責任還是得盡到的。
頤行說是,低着頭垂着眼,小心翼翼邁進門檻。上前兩步便跪拜下來,伏在殿前金磚上道:“奴才尚氏,叩謝皇上天恩。”
上首的皇帝端穩持重,略頓了頓,才壓下嗓門道:“起喀吧。”
滿福上前攙扶,那滿臉的笑靥,簡直比他自己晉封了還要高興似的。
頤行朝他望了眼,眼神間有謝意,只是不好在殿上顯露。
滿福往前比比手,引她上前一些,頤行在皇帝面前還是覺得丢臉,她甚至想不明白,為什麽皇帝的口味如此獨特,她摔個大馬趴都能晉她的位。也或者人家本來要晉封她為常在的,就因為這一跤,摔掉了一個等級吧!
禦座上的皇帝在琢磨,她頭天晉封,應該給她個下馬威才對,便道:“你如今已經不是宮女了,行事要更加穩重才是,再不要毛毛躁躁的,不成體統了。”
頤行紅了臉,知道他指的是那天撲倒的事兒,嘴裏諾諾答應着:“奴才謹遵皇上教誨。”
皇帝嗯了聲,複又想了想,“琴棋書畫和女紅,都要進益些才好。還有讀書練字,朕會命人給你送些書過去,閑暇時看看,陶冶一下情操,對你有益處。”
這下頤行有點彷徨了,她不愛讀書不愛做女紅的事兒,看來夏太醫一并和皇帝說了呀。那滿福怎麽還告訴她,夏太醫把她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可見太監的話不能當真,聽一半扔一半正合适。
不過這位皇上的興趣倒真是高,明知她幹啥啥不行,居然還破格提拔了她,難道就是為了把她培養成人?
唉,這紫禁城實在不是個講輩分的地方,要不然她堂堂做姑爸的,幾時輪着侄女婿來栽培!
如今是老鼠和貓同輩兒啦,還有什麽可說的,自己得仰仗他往上爬呢,毫無優點沒關系,只要乖巧聽話,男人還是會喜歡的。
頤行說是,“奴才一定好好習學,那萬歲爺……您會常來考我功課嗎?”
……神天菩薩,老姑奶奶偶爾也會被自己的機靈吓一跳。這當下,如此水到渠成的邀寵勾搭,為将來的多多相處直接做好了鋪墊,簡直可說是完美。
邊上的裕貴妃聽了,袖子下的手不動聲色捏緊了手絹。
真沒想到,前皇後如此不阿的人,同宗裏頭竟然出了這麽一個姑爸。小小的答應,看着挺老實,才一有起勢居然動了這樣的心思,果然後起之秀不容小觑,自己那些不好的預感,怕是要應驗了。
上首的皇帝卻覺得挺滿意,很好,老姑奶奶已經開始學着怎麽壯大自己了,将來在宮中橫行,指日可待。
他甚至想脫口而出,說“好啊”。但轉念再思忖,不能這麽輕浮,便沉聲道:“朕日理萬機,唯恐沒有閑暇……得空吧,得空會過去考你的。”
本來這就是話趕話裏的一點撈頭,能撈着當然是好事,撈不着也沒什麽懊惱。頤行聽完前半句話覺得沒希望了,沒想到他的後半句話,立刻又将盼頭兒拉了回來。
她一高興,忘了聖駕面前低眉順眼的規矩,擡頭往上看了一眼。這一看,皇帝的長相樣貌可全看見了,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還和小時一樣白淨,但五官少了那種奶裏奶氣的味道,已經長成一個俊朗的青年男人模樣了。
她的眼神直勾勾,皇帝視線沒來由地避讓開了。不知為什麽,在沒有遮擋的情況下被她看着,會生出難堪和狼狽來。還是小時候那段不堪的經歷害的,在她面前,總有種自己衣冠不整的感覺。
皇帝不自覺挺了挺脊背,掖了下衣領,他是天子,難道還經不得一個小姑娘看?真是笑話!可有時候人的心理不足以強大到支撐起對往昔不堪歲月的回憶,他越想顯得雲淡風輕,周身就越不自在。
要臉紅了……脖子上洶湧的熱潮攀升上來,很快便會彌漫整張臉,皇帝心裏有預感,于是急中生智站起來,轉身到書架前随意翻找。當然并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麽,茫茫書海也撲不滅他顴骨上的滾燙。他東找找,西翻翻,等那片熱浪終于慢慢平息下來,随手翻出一本詩集遞給滿福,讓他交到老姑奶奶手上。
滿福雙手承托着送過來,頤行呵腰承接了,低頭一瞅,“《梅村集》?”
皇帝說對,“這本詩集收錄進四庫全書了,如今稱四十卷本,你拿回去好好研讀,多讀詩好,詩裏有琴、有酒、有白雪紅梅,能戒了你莽撞的毛病。”
頤行一凜,明白自己剛才那一擡眼又犯忌諱了。不過這小小子兒長了十來年,人雖大了,眉眼依稀還有小時候的影子。人之氣運就是這麽奇怪,明明自己還是他的長輩呢,說話兒就成了他帳下的小答應。
“成了,恩也謝過了,你們跪安吧。”皇帝擺了擺手,沒等她們行禮,就轉身往西次間去了。
貴妃上前來,帶着頤行向上蹲安,然後卻行退到了殿外。
廊庑上站着,貴妃低頭瞧她手上的書,“皇上愛讀書,阖宮的嫔妃們人手一本詩集,你可別辜負了皇上的美意。”
不同之處在于,她們的詩集是為投其所好自己踅摸來了的,而老姑奶奶這本是皇上親自賞的。
頤行托着詩集,心裏只管哀嘆,晉了位雖不要做雜活兒了,卻要讀書,這差事愈發不好幹了。
貴妃見她沮喪,吸口氣重新振作起了精神,笑道:“恩謝完了,該上儲秀宮認屋子去了。早早兒收拾妥當了,回頭承接雨露不慌張。”邊說邊招了招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