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他終究,還是無法放下這業障
第78章 他終究,還是無法放下這業障。……
天京的三、四月, 百花競相綻放,皇帝李昌雖然上了年紀了,但是有時候還是甩脫不掉年輕時俏皮愛玩的性格, 為了勤政和賞花兩不誤,幹脆将奏章搬到了禦花園的外園批。
大周皇宮的禦花園分為內外兩園, 內園是妃嫔、公主們閑着沒事, 游園逗趣的場所, 外園則是皇帝會見外臣,舉辦私宴的地方。
一般來說,妃嫔和公主是不允許未經皇上同意, 私自前往外園的。諸多公主之中,只有李安然身份特殊,內外兩園都不忌諱。
李昌歪斜在搬出來的羅漢榻上,一只手拿着奏章,一只手拿着朱筆圈圈畫畫,呂公公在邊上伺候着,邊上遙遙走過來一個年輕人,對着皇帝行禮請安道:“見過父皇。”
皇帝放下手上的奏章,臉上露出了一個慈祥的笑, 伸手撚了撚自己的胡須道:“來來,栾雀, 在耶耶邊上坐下。”
那兩個伺候着的小太監連忙搬來圓凳,伺候三皇子在皇帝的羅漢榻邊上坐下。
栾雀這段時間抽條得厲害, 大約是去年被派去監管江南石蜜坊, 跟着大衛相公走了不少地方,原本白淨的嫩臉給曬黑了不少,反倒更多了一份少年英氣了。
李昌坐起來, 伸手拍了拍栾雀的肩膀:“出去歷練一年,長大了不少啊。”
栾雀有些不好意思:“多謝阿耶誇獎。”
和兩個姐姐不一樣,栾雀在長相上,比起皇帝李昌,可能更像是已經故去了的先皇後章氏,總體來說看上去更偏文弱一些,大概是因為看上去文弱,年紀又輕,身子又不像是太健壯的模樣,皇帝對栾雀也多偏寵一些。
如今等到他封了王,要準備成家了,才驟然發現自己和先皇後這個最小的孩子,都已經這麽大了。
皇帝伸手,将手上的一本八百裏加急的奏疏遞給了栾雀:“看看你姐姐在威州幹的好事。”
他嘴上雖然這麽說,但是那翹起的嘴角,以及滿臉的驕傲神色卻怎麽也抑制不住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栾雀低下頭,一行一項地看起來,李安然平時寫家書用的都是蔡公楷,上奏卻難得中規中矩的用正楷,行文流暢,一筆喝成,更加上奏疏上寫的內容,栾雀讀着都有一種心口怦怦直跳的感覺。
“大姊姊這是……将威州的兩個大世家都拿下了?”搜出這麽多的甲胄,足夠以謀逆大罪誅九族了,只是看奏疏的內容,姐姐似乎并沒有這麽做。
這時候,皇帝的聲音适時想起,問道:“你要是你姐姐,搜出這麽多甲胄,你會這麽做?”
栾雀道:“大周律例,私藏甲胄等同謀逆,三副以上便是誅三族,抄沒家産,流放邊疆的大罪。”更何況,當時已經有三千赤旗軍在外頭駐守,這些世家的私兵,再怎麽強也不可能和赤旗軍抗衡吧?
李昌哼笑一聲,手指輕輕點了點栾雀:“這就是你不如你姐姐的地方了。”他喝了一口手邊上的雀舌茶,“雖然赤旗軍鎮守威州,但是江南世家豈止孫、方,收拾了一個威州,那小林州呢?純州呢?嶺南傅家呢?這些都是先帝時候留下的沉疴,難道在這太平年間,要叫赤旗軍走遍嶺南,一家一家查抄過去嗎?”
“這……”栾雀臉上有些發燙,“請阿耶賜教。”
“你姐姐這一招,叫做敲山震虎,原本南方世家就看不起我等以北方世家軍功奪天下,但是他們呢,又不得不承認,這天底下現在是我李家的拳頭最硬,故而一個個都在觀望着,你姐姐收歸前朝甲胄,卻能對這些私藏甲胄的人網開一面,這就叫‘懷柔’,是雨露。”
皇帝又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接着道:“但是她把這些一家之主,各家族老扣住,要這些家族為了保命,就要按照她的規矩來,給她出錢出人建船廠、水師,這就是雷霆。”
“合利則懷柔,對方松懈的時候,又能一擊斃命。雷霆雨露,全是她一個人說了算,這就叫……”
栾雀輕聲附和着皇帝的嘴型:
“帝王心術。”
——阿耶他,果然還是最想讓大姊姊當儲君。
栾雀的心思微微有些散逸出去,卻被皇帝一聲“栾雀”給喚了回來:“你這個長姐,半分虧也不肯吃的,讓這些世家出錢出人了不算,還想讓朕撥款幫她建船廠,說什麽要造船就得造大船,看把她能的。”
栾雀道:“長姐向來有揚帆萬裏的雄心,這次二姐夫去安南賣良種也是她一手促成,兒臣想,長姐建大船,一定有別的想法。”
皇帝笑道:“說來聽聽。”
栾雀側了一下腦袋,梳理了一下思路,便道:“長姐向來關心工農事,一般來說,普通的海匪占島為王,他們的船并不足以遠距離的航行,一般在黃河之中行進的水師戰船就足夠了,但是長姐偏偏要建那樣的大船,剿滅海匪應該只是小試牛刀,長姐想要的,可能是揚帆海外,去尋找能在農稅糧食之外的,能拿來填飽肚子的好作物。”
皇帝撚着胡須點頭:“你也算了解你長姐了。只不過,她這水師海戰船,為的可不僅僅是剿海匪,遠航海外尋找什麽新作物。”
栾雀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啊?”
皇帝此時卻不在繼續說下去了,只是笑着拍了拍栾雀的頭:“你也長大了,多和你舅舅學學官場上的事,他向來最寵先皇後這個妹妹的,可惜狻猊和於菟長得都更像朕一些。”說到這,他臉上的笑意全收,換做了滿臉欷籲。
栾雀站起來,對着皇帝行了一禮:“兒臣知道了,一定會好好和舅舅學習,幫耶耶分憂。”
皇帝撚着胡須點頭,算是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
而此時此刻的李安然,正兩眼無神的坐在海礁邊上,看着威州海岸線上那延綿不斷的鹽田,聽着鹽農們“嗨呦、嗨呦”的號子,整個人兩眼放空。
海風吹得她兩個眼睛眯起來,要不是梳了交心髻又帶着巾帼,她的頭發估計會更亂。
她這幾天在威州等着皇帝給自己的聖旨,沒有來自皇帝的聖旨,她私自興辦船廠,估計不出兩天皇帝案頭參自己“企圖謀逆”奏章就會跟雪片一樣。
“你在想什麽呢?”榮枯從後面有些艱難得走上礁石來,海風吹着他的僧袍和佛珠的穗子,讓他站在李安然邊上的時候看上去像一只迎風而立的信天翁。
“我在想他們。”李安然的目光沒有離開鹽農,只是這樣淡淡地回答榮枯道。
榮枯也将目光落在了那些正在喊着號子,從鹽田中推出一碰一碰凝固的粗鹽的鹽農們,輕聲道:“已經好很多了。”
這些混雜着沙子、帶着異常苦澀味道的粗鹽,将會被送到熬煮海鹽的地方,進一步加工成稍微細潔一些的官鹽,然後走入千家萬戶。
只是大周演習了之前魏朝的“官鹽制”,嚴厲禁止民間私産、私賣食鹽,以至于威州這樣一個産鹽地,負責煮鹽的鹽農居然也吃不起細官鹽,又發生過鹽農将衣服浸在水中偷鹽的事情,所以在文承翰來之前,鹽農上工都不許穿衣,毒辣的日頭曬得他們皮膚黝黑、開裂、蛻皮。
而販售私鹽,也是海匪最大的收入之一。
現在市場上的鹽,其實是官、私混雜,價格、品質各不相同,大周立國這麽多年,唯有這一項,李安然還是覺得亂。
太亂了。
鹽和糧一樣,是民生的根本,這麽混亂,不如直接開鹽禁,讓食鹽自由買賣,這樣一來那些粗劣的食鹽很快就會因為沒有人買而被淘汰掉。
至于官鹽,因為是官營,所以反而不用擔心,販官鹽的油水下去了,也能解決鹽鐵司這麽多年難以解決的為了一張官方鹽引,鹽商行賄官員的沉疴。
至于鐵這一項……這是國之根本,誰動誰死。
想到這,李安然搖搖頭,将手肘撐在膝蓋上,笑着道:“我是在想,現在大周不比當年的魏了,我是不是可以上書讓阿耶開鹽禁了。”
開了鹽禁,市面上的鹽就會便宜起來,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就不會再出現這種鹽農反而吃不起鹽的情況。
文承翰已經在努力下壓鹽價了,但是開鹽禁,還得要皇帝谕批才行。
榮枯是聰明人,他聽到李安然這麽說,自然也就明白了她的用意,笑道:“這倒是利民的好事,殿下日日操心這麽多,倒是讓小僧有些擔心你精力是否跟得上了。”
李安然笑了一下,看着水天相接處的雲,搖搖頭道:“我操心的多了,法師一只手數不過來的。”
榮枯只是看着她笑,他這麽看着人的時候,那雙眼睛裏的柔情就像是溪水一樣溫馴、清澈,卻偏偏比金剛石還要堅毅。
至剛至柔,在他的身上毫無違和的融在一起,比廟裏的泥塑菩薩像還要慈悲、生動。
“你為什麽這樣看着我?”李安然笑道。
榮枯想起了那天她喝得醉醺醺的,也是這樣問他。
唇間仿佛依然有一抹酥柔可以回味。
他雙手合十,垂眸道:“殿下所想,非我一個出家人可以分憂,小僧能做的,唯有替殿下祈福。”
自從辯法會之後,榮枯明白,自己其實對于李安然的用處已經不怎麽大了,他是她親手捧上神壇的一個泥塑,是李安然諸多煩惱之中金碧輝煌的戰果。
——可是,他自己心裏也是明白的。
提婆耆理解自己的心意。
他想見她,所以動身來了威州。
他想留在這個卓爾不群的女人身邊,看看她能走的多遠,并為她踏出去的每一步祈福。
一定要,向着“好”的一面走去。
對佛法精深如提婆耆,他清楚自己的這種卑微念想,其實也是六道芸芸之中的一種欲,甚至比俗家的諸多欲望更加貪婪、龐大。
但他确實無法息止這欲望,它那麽光明,那麽莊嚴,比一切佛形容的“欲”更勾人心魄、引人煩惱。
不如就陪在她身邊吧,不能息止,便當做修行。
提婆耆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到底是佛,還是魔,但不踏出這一步,他永遠只能止步于原地,看着李安然漸行漸遠,逐漸瞧不見她的背影。
——縱使這條路,走到最後是魔非佛,那也是給後人留下了一條“不可再踏”的禁路。
“啊……”李安然回過神來,對着榮枯笑道,“說到分憂,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這一次你若真是想替我分憂,還是老老實實回答我比較好。”
榮枯有些疑惑,卻還是點頭道:“自然願意如實回答殿下。”
李安然臉上的笑容一斂,用一種榮枯很少能在她臉上看到的嚴肅神情開口道:“你到底……是不是丘檀王室之後?”
聰慧的提婆耆,幾乎是一瞬間就理解了她這麽問的用意。
在沉默良久之後,他雙手合十,對着李安然像是羞慚,又像是懇求一般回答道:
“是。”
“小僧本名提婆耆,乃是丘檀公主之子。”
——他終究,還是無法放下這業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