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自己将有一年見不到她
第68章 自己将有一年見不到她。……
李安然在邊上喝茶, 聽到眼前這個番僧說榮枯如果一身守戒便能成大覺悟者的時候,差點沒忍住“哼”地一聲笑出來。
榮枯有些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回複多吉道:“多謝法師吉言鞭策。請法師先坐下吧。”其實在榮枯的眼裏, 所謂的面相之說,其實只是部衆執着于色身而延伸出來的一種玄學。
但是不管是西域、象雄, 還是大周, 亦或者是在佛經之中, 對于覺悟者所擁有的“色相”都會大肆吹捧。
榮枯覺得眼前這位法師所說的“相面”之術,只是在鞭策他要恪守戒律而已,臉上的笑意依然很溫柔。
他就是這樣的人, 似乎在他這麽笑着的時候,別人能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與生俱來的悲憫和憐愛。
李安然的眼神則比榮枯玩味得多,她把玩着手裏已經喝空了的白瓷杯,一雙特意用黛青畫得眼尾上挑的眼睛盯着多吉,唇角似笑非笑。
多吉剛坐下來,被她的眼神震懾了一下,連心都跳快了幾分。
他之前在辯法會上望氣,在李安然身上看到的是肌肉緊繃而沉默的雄獅,如今沒有再用望氣的本事, 而是直接看着李安然的臉,越發覺得對方是難得的傾城美人。
他雙手合十道:“上師不必覺得這是吉言鞭策, 那日辯法會小僧也在場,全程停下來, 為法師對佛法的精深造詣深深蟄伏, 想邀請法師前往象雄說法,不知法師是否願意。”
榮枯沒有想到對方居然是來邀請自己前往象雄說法的,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只是下意識的瞥了一眼一邊的李安然,後者卻垂着眸不看他,只是拿起邊上的糕又咬了一口:“嗯,好吃。”她笑道。
榮枯嘆息,笑道:“如今不行。”
多吉詫異,他是個再圓滑不過的人,又怎麽可能沒有看到榮枯剛剛看李安然的那一瞥,心裏頓時有些不太好。
——莫非……
也對,榮枯從一介名不見經傳的胡僧,一舉越過龍門,成為皇帝親自賜下“師號”和紫袍的大周佛宗新秀,李安然可以說是其中最黑的那只幕後黑手,榮枯上師是否要離開大周前往象雄傳法,自然也是要經過李安然的首肯的。
剛剛那一眼,多吉幾乎可以确定,榮枯是受到李安然轄制的。
Advertisement
多吉道:“上師莫非是有什麽難處嗎?”
榮枯笑道:“我尚且還要留在大周境內傳法,若是有緣,我也一定會前往象雄同諸位法師論法的。”
他現在必須暫時留在大周,這并非是被李安然所轄制,只是他自己這樣覺得罷了。
多吉見他臉上并沒有顯出什麽不得已的神色來,反而一派平靜祥和,似乎并不像是被祁連弘忽威脅着必須留在大周的模樣,便道:“聽聞法師是從西域而來的,祖上是古佛國的居士,可有此事?”
榮枯道:“祖父确實是天竺的居士。”
當初祖父從天竺一路往西域走,除了帶了白疊子的種子,石蜜的熬制方法之外,還有滿腹記述的經文。
這些經文原本應該是傳給父親的,奈何父親沒有佛緣,反而和丘檀的公主相戀,做了老丘檀王的女婿,反倒是提婆耆兩三歲的時候,就早已經被祖父抱在懷裏,将梵呗當做搖籃曲聽了。
祖父将自己記述的大量經文默寫在貝葉上,這些經文在祖父逝世之後,全部由母親交給了遠道而來的師父昙無嗔。
再由昙無嗔隔代教授給了榮枯。
如今榮枯對于這些經文的熟悉程度,簡直是落筆便能成書。
其中有不少經文,在漢地尚且沒有翻譯的文本,榮枯想着自己留在大周,要做的便是先将這些經文默寫出來,再做翻譯。
他之前在雍州雲上寺的時候其實已經默寫出了一些,随後又因為要優先考慮辯法會的事情,便将默寫經文的事情暫時放下了,之後再報恩寺,又經常被請去僧講、俗講,這默寫的工程是做一段時間,停一段時間。
直到冬三月幾乎沒有什麽人來打擾了,才安下心,安安穩穩的默完幾卷,并且嘗試着先翻譯起來。
延道、玄道等一些報恩寺中的僧人,一開始見他謄默梵文,也不知道他手上的這些經書到底是真是假,抱着半懷疑的姿态前來借閱,後來見他下筆迅速,梵文也極為通順,便心裏先信了七八成。
後來上部座的僧衆們試着閱讀的之後,又被經文之中表達出的觀念所吸引,逐漸也就放下了心裏的戒備,開始着手幫榮枯翻譯、謄抄這些經文,甚至延道還認出其中幾卷經文是早在魏朝滅佛的時候便已經失傳的孤本,登時興奮地手舞足蹈。
多吉感嘆:“西域早些年不太平,法師的祖父能游學至此,也是一腔傳法的熱血啊。”
李安然在這時候開口道:“如今也不太太平。”
多吉被她噎了一句,才又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這個明明沒怎麽開口說話,只是在聽着他們兩個出家人你來我往的俗家公主身上,後者擡起眼來,淺笑道:“做學問這種事情,雖說時局動蕩依然能不變初心之人,實屬令人敬佩,但多少還是一個穩定的環境,更能讓人安下心來。”
榮枯道:“我這些時日嘗試着将師父、祖父從天竺帶到西域,在漢地尚且沒有翻譯的經典謄默出來,再做翻譯,如今卻也有幾卷有些模樣了,法師若是想要,可以借給法師看一看。”
多吉忙不疊笑道:“那是自然,必定是要請法師交給我借閱、謄抄的。”
榮枯便站起來,往自己廂房中去了。
多吉:……
不,上師你先回來,小僧不想和祁連弘忽獨處啊!
好在榮枯走了也沒有多久,便捧着幾本謄抄好的經書從廂房之中出來,恭謹交給多吉,後者也恭恭敬敬地雙手捧着接下,小心藏在懷中:“多謝法師不吝相賜。”
他頓了頓,又問道:“小僧其實還有一個疑惑,想請法師為我解惑。”
在獲得榮枯的首肯之後,便開口道:“如今象雄佛宗在象雄遇到了極為嚴苛的困境,象雄原本就有名為‘薩滿’的外道橫行無忌,我佛真理慈悲純善,而薩滿外道兇狠殘戾,不僅喜以活物祭祀,還能驅使妖邪,更常有薩滿仗着王公信奉,殺死傳法布道的僧人,奈何我象雄僧衆篤行佛典,不能調服那些‘妖邪’,若不是有象雄新王支持守護,恐怕早已經被滅宗了。”
這話半真半假的,總體來說倒也不算誇張,李安然一邊聽着,一邊想笑。
薩滿信衆迫害、殘殺僧人這件事情,應該是真的。
至于“篤行佛典、慈悲純善”這個,她恐怕要懷疑幾分了。
畢竟若是對方真的這般兇殘,真正“慈悲、純善”,手無寸鐵的佛宗,根本撐不到新王想要扶持他們,打壓薩滿信衆的那一刻。
只是她面上不顯,只想聽聽榮枯這麽回答這個多吉。
榮枯沉默半晌之後,便道:“法師可曾研讀過《維摩吉經》?”
多吉道:“自然是爛熟于心的。”
榮枯便道:“香積佛品第十,可多讀幾遍。”
多吉的眼珠轉了轉,瞬間做恍然大悟壯:“弟子明白了!”便懷揣着從榮枯這裏得到的幾卷經文,站起來同榮枯告退,也不忘了和李安然行禮,端的是面面俱到。
等到多吉走後,李安然才問:“香積佛品第十,是什麽內容?”
榮枯對着她笑道:“佛法是修心、修行,渡化萬物之道,不僅是淳淳清泉,也可做鞭笞人心的鐵鞭。香積佛品第十也有言:世間萬物,由其性不同,調服他們的方法也不同,對溫和善良的人,以溫言軟語,這世間不變的真理去說服,以自身的篤行去感化即可。若是桀骜難馴如猛象、烈馬,則要以苦楚施加在他們的身上,令其痛徹心髓,才能馴服。”
李安然頓時了然。
對于象雄佛宗的弟子來說,薩滿信衆便是威脅他們生命和信仰的猛象、烈馬,要用鞭子把他們抽怕了,才能好好和他們“傳道”。
李安然對于這一套,恐怕比誰都要熟悉——畢竟,她就是這麽對東胡、西域和吐谷渾的,先把他們都揍得喊自己“李奶奶”,然後他們才會乖乖聽自己的話。
這就是所謂的“畏威,後才能畏德”。
李安然笑道:“你佛慈悲啊?”
榮枯見她這滿臉的調侃,只好解釋道:“只是菩薩所言,并非是真的以刀斧加諸于身,而是要用痛處令剛強難化的衆生得以對萬物的苦楚同心共情,真正的理解萬物,并且渡化之。”
李安然見他這樣解釋這段佛經,便撐着臉笑道:“那在法師眼裏,我可是剛強難化的衆生之一?”
雖然是開玩笑,但是她偏偏又挖了個坑等着榮枯跳,後者察覺到了,嘆了口氣:“殿下是最最聰慧的那一批衆生之一。”
偏偏,也是最剛強難化的那一個。
李安然聽出了他言下之意,撫膝哈哈大笑。
正在說話間,一個侍衛捧着一只信鴿進來,将信鴿爪子上綁着的信筒交給了李安然。
李安然也不避開榮枯,徑自打開了信筒,取出了裏頭的飛鴿傳書,看了一眼,臉上的笑意便消去無蹤了。
“看來,我不能再繼續拖延了。”她将這張紙随手丢進了一邊的碳爐裏,“三天之後,我就要出發去威州。”
文承翰在巡視南珠局的時候被刺,雖然有翠巧護着,沒有受太嚴重的傷,但是他是自己親點的威州刺史,這麽做,無疑是向她宣戰。
只是須臾之後,她便斂去了臉上的冷色,對着榮枯笑道:“這一去至少一年呢,法師可不要乘我不在,偷偷跑去象雄傳什麽法呀?”
榮枯:……
他心裏突然很不是滋味。
這失落來的太快,讓他一時間無法确定這是因為李安然不許他出去傳法。
還是因為……
自己将有一年見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