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辯法會(上)
第52章 辯法會(上)
李昌合上手上的奏疏, 擡起頭來看了看自己的長女。
“狻猊兒,你給耶耶說實話,你這到底謀劃了多久了?”李昌把奏疏丢在一邊, 牢牢盯住了在他這兒吃杏仁酪的李安然。
“三四年吧,打下回鹘那年, 我就在考慮這事情怎麽辦了。”李安然舀起一勺杏仁酪, 送到嘴裏嘗了一口, “阿耶這的杏仁酪果然好吃的很。”
“你喜歡,耶耶每天都能派人給你賜過去。”李昌嘆氣,“魏朝以來, 皇帝太過擡舉佛徒,在世家之中也大肆推行佛教,以至于到了燕朝和先帝時期,佛寺圈土、膨脹已經俨然有超過世家的勢頭。”
“不是有勢頭,是已經超過了。還有寺廟豢養僧兵,阿耶把世家的兵權打下來了,又在朝中布置無根基,只能依附于皇帝的孤臣,才稍稍剎住了自漢朝以來, 外戚世家掌握兵權的車輪,倒是在我們瞧不見的地方, 默默長出了一刻讨厭的菩提樹呀。”李安然将手上的白瓷小碟往邊上輕輕一擱,發出了一聲響。
“既然敢豢養僧兵, 自然是破戒無數了, 吾兒何不效魏武帝?”李昌眉頭微皺。
他上了年紀,鬓角已經染上了秋霜,臉上也多有歲月的刀痕, 只是在修長的眉形和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之上,還能清晰尋到當年的英俊。
李安然眉眼彎彎,露出了一個狐貍一樣的笑容:“阿耶忘了……象雄王室,好像也尊佛吧?”
李昌了然,父女二人相視一笑。
“既然如此,就由你代耶耶行事,一切大小事宜都不用來過問耶耶了。”李昌從書案後出來,伸手攬住自己女兒的胳膊,“陪耶耶用膳去。”
李安然為了操辦辯法會的事情,問禁中調用了一千赤旗舊部,用來維持現場的秩序,同時還拿出了自己一年的年俸來操持相關事宜,如今只高興每天要麽去妹妹於菟家蹭飯,要麽跑到宮裏找皇帝蹭飯。
反正寧王府的飯菜本來就樸素,要吃好吃的果然還是應該蹭阿耶和孕婦的。
李安然要辦辯法會的事情是從春闱之後就昭告天下的,經過夏三月的時間,已經傳遍了整個大周十五道所有的角落,而早在夏安居結束之前,十五道都已經遞上了将要來天京參加辯法的高僧的名單。
若還有僧人想要來觀摩此次辯法,那就只能自己托缽乞食,或者準備盤纏,從自己的寺廟趕到天京來了。
多吉是來自象雄的番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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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雄新王剛剛登基,之前幾年時間,一直在內亂的象雄終于在“雄主”的手腕之下,結束了長時間的部落割據。
象雄的新王赫也哲在目睹了大周于十年之間,先後攻克東胡,滅西涼、回鹘的煌煌戰績,自治剛剛統一的象雄是沒有能力和大周争雄的,而且比起象雄,大周有太多讓人目眩的東西了,所以他決定先向大周表示稱臣,并且求取一位大周的公主作為妻子。
多吉是他派來先行了解大周風俗的“探子”。
畢竟象雄和大周無論是在體制上,還是風俗上都不盡相同,唯有一樣東西,在大周和象雄的土地上都很盛行——那就是佛教。
沒有想到多吉剛剛來到天京,就遇到了百年難得一見的大周十五道高僧齊聚一堂,為“辯法盛會”做準備的時機。
因為不止有十五位高僧會趕來,所以天京的驿館都已經提前打點好,可以供那些前來目睹盛會的善男信女們居住,至于前來的高僧們,也會交由天京的四座佛寺代為安置。
多吉雖然是番僧,但是因為從象雄來大周做生意的商人并不在少數,所以也會一并帶着一些番邦的佛經、對僧人的習俗來到天京,報恩寺接待的番僧雖然少見,卻也不是一個都沒有過。
多吉亮出自己的戒碟和過所,便在報恩寺的知事出領了暫住的憑證,這時候來報恩寺挂單的僧人不少,其中有五道的高僧下榻。
報恩寺參與辯法的高僧延道本就是本寺的和尚,加上輩分高,自然是單獨住一個廂房。
除此之外,還有來自其他幾道的高僧,法名喚作可慧、悟心、清海、盤寂的禪師也暫住在此處。
這些禪師都是戒臘三十年以上的上部老法師了,多吉雖然也已經年已三十五,卻從來沒有機會見識這麽多高僧齊聚一堂,一時好奇,便去一個個拜會。
其餘人倒還好,哪怕是年紀最大的清海,也願意和他迎往一二。
唯有一個禪師盤寂,來了之後就終日閉鎖在廂房中,多吉前去拜會也不曾理睬。
據說這位法師來自嶺南道,嶺南道原本就是艱難貧苦之地,人口稀疏,富裕地方的人也不肯去,比起大乘佛法更盛行小乘,加上寺廟數量也是十五道中最少的。
加上小乘佛法崇尚再現佛陀時期貧苦、單一的生活,常常托缽乞食,嶺南道的僧衆可以說是十五道中占地最少的一批。
對于其他人來說,嶺南道這一次脫穎而出的僧衆首領不是來自州府大寺的大乘高僧這件事,還是讓他們比較意外的,畢竟他們也沒想到白龍寺的僧衆們,居然辯不過一位來自名不見經傳的小寺廟的僧人,實在是有些丢大乘衆部的臉。
對于盤寂來說……這大概就是所謂小乘僧掉進了大乘堆,我跟你們沒啥好說的。
——都行,都好,都可以,随便吧。
多吉身材微胖,為人又總是見面臉上先帶着三分笑,雖然長得不俊俏,臉上還微黑,但是一派憨厚模樣,很快就獲得了不少僧衆的好感。
他不僅和這些人交流,還在心裏給這些人做了一個高低劃分。
比如說,可慧法師雖然和善,卻迂腐。悟心法師德高望重,卻是個思慮很重,總喜歡思前想後的人。清海年紀大了,經過舟車勞頓來到天京,自己先差點沒緩過氣來。
還有本寺的延道法師——這人最是心高氣傲,似乎也不太喜歡自己的觀點被人駁斥。
多吉有一次曾經聽到過延道和自己的師兄玄道争執。
玄道要延道在辯法會上不要發一言,無論“那位榮枯法師說什麽”都不要急着駁斥他,更不要攻擊“榮枯法師”這三月來的各種行徑。
但是延道對此卻嗤之以鼻,甚至覺得自己的師兄是小題大做。
“不過是那胡僧攀上了寧王殿下的高枝,難道要為了他身後有權貴撐腰,我們就得對着他跟鹌鹑一樣嗫喏麽?”延道和師兄話不投機半句多,沒有聽師兄的規勸便拂袖而去。
他自從上次浴佛節高臺梵呗之後就對榮枯成見頗大,既然有将此人踩在腳下的機會,他肯定是不會放過的。
只留下玄道一人拄着拐杖,站在庭院裏嘆氣。
多吉上前去,對着玄道行禮道:“小僧有禮了。”
玄道原本心裏對這次辯法會就有一些不詳的預感,正在嘆息自己的師弟剛愎自用,不聽勸告,卻聽見有人和自己見禮,便擡起頭來看到一個番僧模樣打扮的和尚站在自己面前。
“法師何來啊?”玄道顫聲道。
“小僧自象雄而來。”多吉伸手扶了一把顫巍巍的老者,後者借力站了起來,多吉連忙扶着他往前走,一邊走還要問:“老禪師,榮枯法師是何人呀?”
這法名他似乎曾經在什麽地方聽到過,據說是位有佛陀庇佑的高僧。
他的臉生的憨厚,容易讓人生親近心,這也是赫也哲派遣他來大周做急先鋒的原因。
玄道看了他一眼,滿是褶子的臉上露出了一個不知情緒的笑——像是苦笑,又像是在希冀什麽:“沒什麽,只是一位頗有辯才的沙彌罷了。”
言下之意,是不打算繼續說這位“榮枯法師”到底是怎麽攀上寧王殿下,或者得到大周權貴撐腰的事情了。
但是多吉和這些大周佛寺僧人不同,他常年出入各部落的王帳、象雄的宮廷,對于政務風向有着異乎尋常的敏感度。
如果說前來參加辯法的十五道高僧之中,沒有一個和皇室中人有密切關系,多吉還能相信這是一次為了尊佛明法而舉辦的佛法盛會。
但是一旦其中有一個人,和皇室之中的掌權者搭上了關系,這場法會就會變得詭谲起來。
多吉将玄道送回了房間,他和師父學習過一些觀相、望氣的本事,自持有些眼力,腦筋也靈活,便決定等到辯法那天,一定要好好看看這個“榮枯法師”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聽起來,他還似乎是個來自西域的胡僧。
西域各國尊崇小乘,這一位……難道也是個小乘僧?
多吉回到自己的廂房,盤着腿思考了許久之後,最終還是決定先靜觀其變——畢竟他又不是大周的僧人,也沒打算參加辯法會,自然可以作壁上觀。
待到辯法會那一天,在報恩寺的大雄寶殿前,受邀前來的達官貴人,圍觀的百姓烏泱泱擠滿了整場,多吉好不容易才憑借着一個番僧的身份往前擠了擠,得以進入前排圍觀的行列。
事實上,他的目光便穿過坐在臺上的十五位高僧,一眼看到了那多出來的第十六人。
——年輕胡僧相貌俊美,寶相端莊,安靜得趺坐在殿前,仿佛一尊佛像。
多吉倒吸了一口氣。
如此寶相,他游歷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見——不僅俊美,更難得的是俊美而不妖異,反而端莊慈悲,讓人生向往心。
這可是将要“成佛”的面相啊。
僧人們列隊坐在下首,上首卻是舉辦此次法會的主人,那是一個臨時搭建起來的紗幔廂,有人坐在裏面,因為紗幔遮擋而影影綽綽。
過了一會之後,便有男裝的侍女走上前來,撩開了前面的紗幔,露出所坐之人的真容。
在那一瞬間,多吉覺得自己看到的并不是“人”,而是一頭壓低了前爪,繃緊了渾身的肌肉,從王座上踱步而下,欲以利齒咬斷所有擋在自己道路的不敬者喉嚨,以咆哮震懾百獸的——雄獅。
“諸位法師,此次法會的辯題為‘吾觀如來,非應供養,非不應供養’——本王希望爾等,能将到底‘何為供養’這個辯題,在此為天下尊佛之人,辨明一個方向。”
獅子的吼聲響徹了整個辯法會場。
——如來是人中的獅子,獅子一旦開口,便以吼聲震懾百獸,令外道皆俯首閉口。
多吉睜大了眼睛。
他為象雄新王看過相,認為他有人主之相,可以主宰一方稱王稱雄。
但是多吉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人身上看到過和這位“公主”相似的面相。
震撼之中,他用象雄語喃喃。
——“這是天下之主的面相啊。”
這個天下,中原百姓,四海衆夷……難道将要迎來一位女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