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捧足嗅靴禮
“坐吧。”李安然伸手讓了一下已經換好衣服的阿史那真。
後者年紀不大, 看着也就弱冠上下,可能更小一些,穿着太學士子的衣服, 反而多了幾分弱質。
後者在李安然對面坐下。
李安然看了一眼他臉上的表情,笑道:“左賢王并不服氣呀。”
阿史那真道:“祁連弘忽表面上是設了一個公平的賭局, 其實我怎麽樣都是輸的。”
李安然笑了:“對。”
阿史那真氣結:“殿下如此, 難道不是勝之不武嗎?”
李安然笑了:“既然如此, 那你為什麽還要捧這個場呢?”
阿史那真見她兩眼彎彎,一副欺負什麽幼崽子的模樣,深呼吸一口氣, 平複了一下自己心中的不忿:“因為殿下沒有給我別的選擇。我若賭,必輸。我若不賭,就更是坐實了祁連弘忽戰無不勝,人人畏懼的威名。”
李安然道:“左賢王是聰明人,自然應該知道,此局目的不在說服你。”即使當時沒有想到,現在也應該咂摸出味道來了。
阿史那真沉默,過了一會之後才不情不願道:“殿下設下此局,難道只是為了考驗真的心性和品德嗎?”
李安然淺笑:“這就得左賢王自己去思考了。”她從邊上拿出了一捆用麻線捆綁起來的書卷, 放到了阿史那真的面前,“本王真正用來說服左賢王的, 是這個。”她将這捆書卷推到了阿史那真的面前,“左賢王通漢文, 閱讀應該無礙吧。”
阿史那真盯着面前書卷, 一時游移不定。
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捆書卷,而是什麽洪水猛獸一般。
他的內心确實充滿了矛盾。
對方盡可以把自己以“違旨不尊”的罪名,直接命令穆勒可汗将自己誅殺, 事實上如果不是她提出要活的,自己可能真的已經被穆勒可汗割下腦袋直接獻給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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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真想起那杯下了藥的奶酒,心裏除了徹骨冰寒,其實更多的還有後怕。
李安然推了一下書卷,伸手示意了一下,催促他打開看看。
阿史那真終于還是打開了捆着卷軸的麻繩,從上頭打開了第一卷 。第一卷紙張略略有些陳舊,看上去大約是十多年前的紀錄,上面用詳細的筆觸記錄着十年前東胡和大周接壤的邊關六鎮人口變遷、受天災次數,赈災之後又重新統計死亡了多少人,留在邊關六鎮的又有多少人。
記錄內容雖然繁雜,但是條理清晰、事無巨細。
十年……正是李安然開始接替父親坐鎮邊關六鎮,對着前來侵邊的東胡迎頭痛揍的時候。
十年以來,大周對着東胡的戰役贏了一場又一場,邊關六鎮的規模越來越大,逐漸開始以燎原之勢蠶食草原汗帳的統治。
阿史那真的手心逐漸被汗水浸濕,他翻開每一冊書卷,一開始還會将書卷重新卷好,到了後面,随着他翻閱的速度,這些書卷都被他丢在一邊,只是為了看下一卷書裏的內容。
這些記錄,日複一日、幾乎都是同樣的條目。
依附于大周的東胡部落,被留在六鎮的統治之下,逐漸并入大周的六鎮互市之中,用牧畜來換取鹽、茶、還有平價的糧食。
阿史那真是知道的,作為東胡的左賢王,他幾乎從來沒有挨過餓——而在東胡和大周的邊關,因為大周和東胡多年敵對,大周不允許鹽茶糧流入東胡,每次天災一來,東胡下層就會有不少人餓死。
闕則部的地盤并入大周之後,書卷上多了一項記錄——每年東胡部族誕生的新生兒、活下來的數量。
在六鎮統治之下的這個數量,逐年攀升。
“殿下如何記錄這些數字?”他擡起頭來,有些狐疑、不可置信的看着李安然。
“赤旗軍中有不少精通術數的小官吏,戰時他們是骁勇善戰的兵,無戰之時,他們就是騎着馬在六鎮每年記錄一次人口的文官。”李安然也不在乎,直接就說了出來,“左賢王接下來,估計是想要問我,既然識文斷字,為什麽會在軍中做兵,對吧?”
阿史那真張了張嘴,想否認,卻又很想知道緣由,猶豫了一會還是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我教的。”李安然笑道。
她完全不怕別人把自己治軍這一套學了去,因為別人即使有她的方法,也未必有她的勇氣和耐心。
在這個時代,“識字”是奢侈品。
不會有人教下一刻就有可能在戰場上殒命的小兵“識字”——因為吃力不讨好,上一秒辛辛苦苦教他認字,下一場戰役,他就可能折損疆場。
李安然廢除了軍營之中的“樂營”,用識字和軍中競技,重新定義了軍營之中消磨精力、犒賞士兵的方式。
阿史那真看着滿臉慵懶的李安然,突然感覺像是一道細細的雷從天靈蓋裏灌進去,走遍了全身一般。
“左賢王慢慢看,孤有的是時間,等你的回答。”
……
紅珏沒有伺候在李安然的邊上,因為李安然的要求,她守在書房外面。
榮枯有些擔憂李安然,雖然他知道李安然不會把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之下,但是他還是忍不住等在了書房外面。
紅珏看着皺着眉頭的俊美僧人,笑道:“法師不用擔心殿下,她做什麽心裏都是有數的。”
榮枯沉默了一會,掐着佛珠反而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施主……為什麽跟随大殿下呢?”
紅珏嘴角挂着盈盈笑意,似乎在想什麽,卻又顧左右而言他:“法師知道嗎?赤旗軍是大周第一支沒有樂營的軍隊。”
榮枯知道“樂營”是什麽。
他掐着佛珠,安靜的聽着紅珏接下來的話,對方擡起下巴,顯出了一絲孤傲和倔強來:“我從未見過大殿下這樣的人。明明什麽都知道,偏偏什麽都要去做。最奇怪的是,她居然還能做成。”
“我跟着殿下,就是想看看她到底還能做成多少事。”
榮枯低下頭,思忖了片刻,隐隐猜到了紅珏的出身,卻沒有說話點破,只是側耳傾聽,一派溫柔慈悲模樣。
陳紅珏是“樂戶”出身。
樂戶、樂營,只是好聽的遮羞布,遮不住裏頭散發出來的腐臭氣息——誰都知道在赤旗軍成軍之前,樂營是拿來做什麽的。
将軍來了一個又一個,沒有人管過樂營裏那些被誣陷犯了罪的女人到底是怎麽活、怎麽死的。
——直到李安然接手邊關六鎮。
紅珏記得自己遇到大殿下的第一天——她快死了,渾身的病、渾身的痛、奄奄一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爬出樂營的,她只是覺得自己就算是要死,也要死在外面,不要死在最陰暗、潮濕、臭蟲遍地的地方。
要死,也要死在朗朗天光,青天白日之下。
有車辇在自己的面前停下了。
車辇上的人遮住了光,紅珏趴在地上,盡力昂起了頭,只模模糊糊看到天光給車辇上的貴人鑲了一道金邊——比廟裏的菩薩還漂亮。
“把她帶回去吧。”
——大殿下當初可能是這麽說的,也可能不是這麽說的。
紅珏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喝着藥,問大殿下為什麽要救她。
那個正在批閱邊關六鎮相關卷宗的人沒有擡頭,只是回了她一句:“你倒在我車辇前面了。”
“這麽好的藥,拿來救我一個什麽都不會、對貴人也沒有用的妓子,不覺得虧嗎?”紅珏捧着碗,藥燙的她手心一陣陣疼,疼到心裏,苦到眼窩裏。
“現在沒用,說不定以後會有呢?”那年幼的貴女終于擡起頭來,對着紅珏笑了一下,“天下向我求救的人有千千萬,你只是恰好倒在了我的車辇前罷了。”
“換做別人我也會救的。”
“你若是覺得自己現在對我沒用,那就去學點什麽,讓自己變得對我有用就行了。”
她笑得輕松、淡然,似乎并不把紅珏的出身放在心上,也不在乎她是個只會彈琵琶的弱質女流。
“對了,你能把樂營女子的名單給我對一遍嗎?”
“從今日起,我要整頓軍營,廢除樂營制度——就從虎踞鎮開始。”
——從那一天起,陳紅珏成了李安然身邊最豔麗、狠毒的刀。
榮枯搖搖頭:“殿下心性堅韌,這我是知道的,但是女營制度流毒已久,想要根除,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
紅珏嘲笑他道:“你一個出家人,怎麽知道‘女營’?”
榮枯面上神色不變:“這不是大周一處才有的問題。”
紅珏瞥了他一眼,繼續道:“殿下當然沒有一上任就急着燒‘廢除樂營’這把火。甚至可以說,她剛剛來到虎踞鎮的時候,其實什麽都沒做,只是每天跟着将士們一起出操——那個時候,她年紀還小,又喜歡穿男裝,幾乎沒有人認出來她是個女兒家。只知道她是皇帝的孩子,曾經帶着皇帝的心腹親兵斬殺過闕則部的東胡首領。”
“接下來,東胡侵邊,殿下帶着先頭部隊三千人打贏了兩次戰役,逐漸在軍營裏站穩了腳跟。在那之後,又突然說女營之中有病症,将原本的女營遷到軍營之外,另行安置——這事鬧了好幾天,最終以用石灰水撒遍整個營帳,女營遷往別處嚴加看管為結束。”
紅珏敘述娓娓道來,倒是讓榮枯想起了自己一步步落入李安然手中的過程——她确實是個善于伏擊、制造陷阱的人,又有耐心一步一步織造出羅網來,将她想要的一切籠進手裏。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說的就是李安然這樣的人。
“對了,你知道虎踞關總兵仇雲麽?”紅珏看着滿眼沉思的榮枯,接着道,“仇雲是最早一批跟着大殿下學識字的小兵,當時他只是前線的十人長,似乎是因為家中姐姐犯了偷盜罪被沒入了女營,所以拼了命想争軍功把他的姐姐贖出來。”
“有一次他受了傷,又醫治不及時,大腿上生了一個核桃那麽大的膿瘡,創口極深,若是剖開放膿,又容易損及肌理,把他變成一個跛子廢人,所以他腦子別住了,寧可死也不肯剖瘡放膿。”
說到這裏,紅珏的眼裏突然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法師知道,殿下是怎麽做的嗎?”
榮枯沉默,眉頭卻皺了起來。
“大殿下用匕首在仇雲的膿瘡上挑開了一道小口子,自己親自幫他吮出了毒血來。”
“仇雲伏地痛哭,自此對殿下忠心耿耿。”
“無論殿下要做什麽,他都會第一個沖上前去,做到最好。”
說到這裏,紅珏看着榮枯的表情,又笑道:“哎呀,扯遠了,我重新說回女營的事情吧——殿下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收攏人心,又三度擊潰東胡精銳大軍,自此奠定了她在六鎮說一不二的地位。”
紅珏敘述這段過往的時候,就像是在說笑一樣,可是榮枯自己也是飽經戰亂之人,知道她的每一個字下面,都透着李安然多年步步為營、極致的耐心和不易。
“每一次殿下打了勝仗,就把皇帝陛下給的賞賜全都分賜給生還的将士,美酒、羊炙、錢帛,數不勝數。而在沒有戰事,或者操練完畢之後,殿下總是喜歡在軍營邊上豎個牌,要麽自己來,要麽讓崔肅來,一個字一個字地教那些願意學字的小兵們寫他們自己的名字。”
“軍中更是除了操練之外,每逢半個月便有一次軍中競技,駕車、射箭、馬術、力氣,勝者不止一個,個個都有賞賜,幾人一組操練第一名的,賞賜還更豐厚——關鍵,還是愛兵如子的大殿下,親自給的賞賜,豐厚不說,榮耀卻是一等一的。久而久之,有些人為了得賞賜,也不願意出去喝酒尋歡,高興拉着人一起操練。”
李安然便根據這一批人各自的表現,選擇留下來編入親兵,還是給一筆遣散費,送回家去。
被選中的這一批人,日後也成了李安然組建大周第一雄獅,被稱為“赤旗玄甲”的赤旗軍的主力。
當然,這一批赤旗軍中出去的人,如今大多都在天京禁軍之中供職,也算是平步青雲了。
“後來,大殿下見時機成熟,便翻出了舊案,把女營之中被誣陷進入營中的女子放了出來,又趁着沒有戰事,斬殺了一批誣陷已婚女子,充入軍營的軍官,把自己選中的人提拔了上去——期間有一部分官吏想要毒殺殿下,被我尋了出來。”紅珏把玩着自己那緋紅的指甲,臉上挂着妖嬈的笑——唯有這個時候,她的臉上才顯出了一絲得意。
“殿下便趁機上奏天聽,聖人便同意她廢除了女營。”
“這一路,殿下謀劃了四年之久。被放出來的那些女子,其中也有仇雲的姐姐,只是她陷入女營久了,夫家已經不要她,另外再娶了一個,大殿下給她恩典,許她和弟弟住在一起。”
“之後,以虎踞鎮為起點,赤旗軍逐漸壯大,女營制度漸漸被廢止,一路并入、裁撤其他軍隊,以赤旗軍中犒賞将士的方式取代女營。”
榮枯聽得認真,聽到這裏不由問道:“那這些女子,後來怎麽樣了呢?”
在他的印象裏,大周女子注重貞操,李安然這樣不拘男女大防的女子是異類之中的異類,女營之中放出來的這些可憐女子,以後又該怎麽辦呢?
“嗯……這個麽。”紅珏道,“你知道山海關總兵燕素素嗎?”
燕素素在邊關素有“胭脂虎”的稱號,手下也有不少壯婦女兵,山海關是西域、回鹘、大周之間的要塞,雖然如今已經沒有什麽戰事了,卻依然是兵家重地。
而山海關中不少修正铠甲、磨刀打鐵,鑄造弓箭的活是由女兵來做的。
榮枯道:“雖然不曾見過,但是聽說過。”
“那兒不少做後勤的女兵,和我曾是一個營帳裏的。”
紅珏說的輕描淡寫,榮枯聽着卻心悸不已。
“阿彌陀佛。”他雙手合十,長長嘆了口氣,“大殿下功德無量。”
紅珏笑道:“是功德無量。”——這世上再找不到一個人,和大殿下一樣,肯花上十年的時間去做一件事。
一步一步,如同等待伏擊獵物的獅子一樣,如同織網捕獵的蜘蛛一樣,不畏懼任何艱難困苦,處于困頓則辛苦蟄伏,偶有機會,便一擊斃命。
現在……她盯上的下一個獵物……紅珏一雙狐貍眼落在了榮枯的身上。
是了。
她的下一個獵物,便是那棵寄生在大周之上,肆意生長毫無節制的……菩提樹。
只是這一次不同,大殿下尋到了一把鋒利無比,志同道合的刀,不用再像以前那樣,辛辛苦苦的蟄伏,才能将對方連根拔起了。
想到這裏,紅珏剛想誇贊一下榮枯的學識,卻聽到裏面傳來了阿史那真激動的聲音:“殿下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榮枯站了起來,紅珏則下意識的把手放在了腰間的匕首上。
“自然。”
李安然的聲音傳了出來,她聲音郎朗,令人耳聰。
“凡歸附于我大周者,無論中華、蠻夷,孤皆愛之如一。”
——前提是,你必須歸附于我。
為我獻上你的忠誠。
紅珏輕輕把門推開一條縫隙,看着灑落一地的書卷和滿臉不可置信的阿史那真。
後者嘴唇發白,身子略略有些哆嗦。
似乎天人交戰一般,看着不知何時已經站起來的李安然。
半晌之後,才見他緩緩對着李安然跪伏而下。
“臣,願意歸附于祁連弘忽。”
榮枯原本不想看的,只是看到紅珏臉上挂着憋笑的神情,便也忍不住瞥了一眼。
只見那草原來的狼崽子,趴在李安然的腳前,一只手像是握住羽翼未豐的鳥一樣握住李安然的玉足,将額頭碰在了她的腳背上。
榮枯:……
那一刻,心裏那堵着的地方,轟然一下便在腦海裏炸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