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聚餐的地方在一家當地特色的酒樓,以麗江的虹鳟魚一魚三吃為招牌,柯嶼習慣了清淡的飲食,加上後續還有雜志物料要拍,吃得很克制。
酒倒是沒少喝。
都知道他天生酒量好,又是懶得勸酒的個性,有敬的來者不拒,一席下來,白酒少說喝了一斤半,到後期都喝高了,嫌不盡興又連開好幾瓶紅酒,光柯嶼一人就幹了一瓶。盛果兒不是第一次陪他應酬,但還是膽戰心驚,她老板面不改色,站着的身影連搖晃都不曾搖晃,襯得滿桌子東歪西倒的加倍滑稽。
宴席散,盛果兒開車,心裏默默計時,十分鐘後車被叫停,雙閃剛按下的同時車門就被一把推開,跌下一連串淩亂的腳步。
柯嶼扶着貼了反光條的路障,吐了個昏天暗地。
盛果兒擰開水瓶候在一側。
到他這個地位了,這種聚餐就算滴酒不沾也沒人敢有微詞,但柯嶼每拍一部戲就必親自謝從上到下的每一個職工,上到大大小小的制片人副導演執行導演選角導演,下到燈光師道具師攝影助理,他沒架子謝過去,下面人自然也得有眼力見兒的回敬,到最後便成了每聚餐必被灌。
盛果兒微妙地嘆一聲氣,娛樂圈這種叢林法則的生态,喝酒敬酒這種東西躲得過下面躲不過上面,相比于心疼,還是慶幸他酒量好更實在點。
水瓶接過去,沒兩秒就空得徹底。空瓶子在手裏捏得噼啪作響,柯嶼低頭稍緩,啞着嗓子讓盛果兒再拿一瓶來。
盛果兒依言打開後備箱,多嘴地說:“——可是哥,你今天好像醉得有點厲害。”
而且醉得更快。往常上車還能睡一會兒才起反應,今天十分鐘都沒撐過去。
水瓶擰開遞出,盛果兒嘀咕:“難怪都說心情不好醉得快……”
柯嶼雙手撐着膝蓋,聞言瞥她一眼:“誰心情不好。”
盛果兒仰頭浮誇地嘆了一聲:“誰吐得厲害誰心情不好呗。”
按理說好不容易殺青了,且後面越拍越進入狀态,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開竅,應該高興輕松來不及,但從收工到現在,他卻一直是心不在焉的狀态。
柯嶼再次漱完口,倔強淡漠地說:“是高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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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湖離市區遠,老杜很上道,把幾位重要的都就近安排了。盛果兒忙着幫他放水泡澡,又叫了碗清淡的鮮蝦雲吞,前後不過幾分鐘的時間,扭頭一看,人累得趴在沙發上就睡着了。束在休閑西裝褲裏的白襯衫淩亂,勾勒出勁瘦的腰線。柯嶼出道了幾年,盛果兒這助理就當了幾年,讓粉絲尖叫發瘋的身體她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但每次看到,還是會忍不住心砰砰直跳。
襯衣領口開得深,将鎖骨和更深的旖旎都在燈光下暴露出來。柯嶼仰着頭,纖長的脖頸上喉結凸起,因為醉中的夢呓而上下滾了滾。盛果兒的臉兀自紅起來,視線不知道往哪兒放,只胡亂瞄着。
圈裏向他示好的男女層出不窮,富婆帶着高額代言雙手奉上就想跟他吃頓飯喝個酒,麥安言私自應承,他拒絕得幹脆,甚至不惜僞裝追尾進醫院。盛果兒一方面對她老板“談過六次戀愛”的說法深信不疑,一邊也耐不住暗自思忖,他好像根本不想要任何示好。
名利圈追逐的一切——金錢、風光、閃光燈、榮耀、名望、花團錦簇衆星拱月,柯嶼都不在乎。他獨來獨往,黑料緋聞纏身也毫不慌張,除了演戲,對一切都淡漠戲谑,似乎根本懶得自證。
盛果兒對電影美學一竅不通,但此刻忽然福至心靈無師自通,也許柯嶼的大導緣就來自于這種不刻意的游離。
“哥?”她把人扶起,柯嶼應了一聲,手被搭在助理肩上,半清醒地走向浴室。
“要我幫你嗎?”
柯嶼撐着洗手臺晃了晃腦袋又眨了眨眼,強撐出一線清明,“不用——你還想不想嫁人了?把我看光了我也不能娶你……”手一滑,整個人眼看就要摔倒,被眼疾手快撈住:“我的媽,就這還娶我呢……”盛果兒無語,照顧小朋友的語氣:“我出去,你自己脫衣服,進浴缸小心點,躺下了就敲兩下好讓我知道——明白?”
柯嶼笑了一聲,不耐煩揮手:“滾。”
熱水沒過過身體,氤氲的熱氣中傳來一聲嘆息,柯嶼閉目搭着浴缸沿,半晌,吩咐盛果兒把手機拿進來。
他是個沒手機瘾的人,因而一旦依賴手機就尤為明顯突兀。盛果兒猜,能讓他如此反常的就只有那個神秘郵箱了。把視線收拾到安全地帶,手機遞出,過兩秒被穩穩接住,盛果兒嘴欠:“大晚上的還發郵件?”
柯嶼閉着眼睛按了按太陽穴:“閉嘴。”
他早就查過了,商陸能趕上的最穩妥的一班航班應該在一個小時前就已經降落寧市,他現在是能聯系上的狀态。
微信點開,兩人的對話框還停留在有關劇本的往來對談中,一本正經公事公辦的語氣。
綠色光标閃爍,拇指在鍵盤上游移不定,半晌,只打出簡單的一行字:「到寧市了嗎?」
他做好了商陸不回複的心理準備,卻沒想到他幾乎秒回:「沒有。」
「沒有?」是航班延誤?又沒有在天上……醉了的腦袋昏脹,柯嶼勉強推測,那是還在麗江機場?
「在大理。」
……哦。柯嶼慢吞吞地打下一行「你怎麽自己先去了?」,又逐字逐句删掉。他是傻了。換上無關痛癢的一句「謝謝你的藥膏。」
「不客氣。」
對話到這裏就該斷了。商陸保持距離得徹底,如果在清醒狀态下,柯嶼便會立刻把手機關機——可惜他現在不是。他主動起了新的話題:「你上次不是說你朋友不接待一個人嗎?」
「不是一個人,朋友介紹了一個女生一起。」
砰!心口重重地一沉,被醉意浸染得遲鈍的意識感受到了一種陌生的情緒,柯嶼牽起唇角,「這麽快」。
「沒辦法,提過很多次了,本來想拉你過來幫我擋一擋。」
柯嶼不太高明地調侃:「你不會為了證明自己是直的才找女朋友吧?」
「我人品有那麽糟糕嗎?不會,有興趣才繼續接觸。」
不能再問了。喝了酒本來就傻,再聊下去他該問“那你有興趣嗎”了,人親哥恐怕都沒他管得寬。柯嶼閉起眼睛,沉沉地舒了一口氣,語音輸入「早點睡覺,晚安。」
商陸過了好一陣子才回複:「在陪她拍星軌,你最近辛苦了,晚安,寧市見。」
拍星軌是一件麻煩事。要在遠離城市的郊區,要無風無雲無月的明淨夜晚,要定時拍攝,時不時出來查看,一整晚都睡不安穩。
孤單寡女在大理的冬夜拍星軌,還是初次見面……這何止是“有興趣”,簡直是“有興趣得不得了”——那麽初次見面就有興趣得不得了,不就是一見鐘情嗎?以商陸的紳士,他會說一些有意思的事情緩解氣氛,會把外套脫下,親手為那個女生披上……他雖然沒談過戀愛,但顯然與誰相處都游刃有餘,可以把一切都處理得恰到好處。
「真浪漫」柯嶼禮貌地回複。
浴燈的燈光幾乎帶有溫度,灼熱地曝曬在他蒼白的臉上。手機無聲無息地滑下,震動的瞬間已經咚得一聲掉入浴缸。
水聲嘩啦響起,柯嶼面無表情又從容淡定地撈起手機,似乎手機報廢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過半晌,才慢慢地、延遲地帶着說了一句“操。”
他并不知道剛才有一條新信息發過來。
再見面就真到了寧市。房子交易過戶迫在眉睫,他全權交給置業顧問去打理,沒什麽別的問題,只要求給一個月的搬家時間。沒想到中介溝通完就為難地回話:“買方不同意。”
“不同意?”柯嶼愣了,“你确定買方是姓商名陸嗎?”
“是商先生,但他也全權交給了顧問來處理,我沒聯系到他本人。”
柯嶼:“……”
商陸正在園藝師的指點下把一株巨大的羅漢松移入新坑。樹身高而樹冠密,頂級品相,他握着鏟子也不過是做個樣子,縱使如此,園藝師也在一旁膽戰心驚,生怕他傷了根須——沒別的,別說三百來萬的天價多誇張,單就人家辛辛苦苦歷經三代人精細培育養了一百年才養出的靈性,多小心都不為過。
明叔捧着手機侍候在一側:“少爺,柯先生電話。”
陰霾了好幾天的臉難得浮現笑意,商陸扔下鏟子,又慢條斯理地摘下白手套。耳機挂上:“喂。”
柯嶼單刀直入:“中介說你要求我三天內搬走?”
“怎麽可能?”商陸淡淡否認:“是不是他聽錯了。”
聽錯個屁,來回傳達多少遍了,板上釘釘比鑽石黃金還真!
“三天內我搬不走,房子還在找,你要是真心想交易——”
“我手上在交易過戶的房子很多,”商陸打斷他,“可能是我的顧問搞錯了。”
柯嶼噎了一下,耳邊聽到商陸說:“我怎麽會讓你三天內搬走?你不用搬,愛住一輩子都可以。”
“……”一股莫名的燥熱從心口冒出,他不得已扯了扯領結,旁邊造型師忙着叫喚:“柯老師柯老師,別動——這個領帶容易皺,等拍完咱再脫。”
原來是在拍雜志。商陸了然,單手插兜站在庭院烈陽下,眯眼看着遠處的白茉莉花牆,“柯老師,幾天沒聯系也就算了,打電話給我就是為了興師問罪?”
聽着有點委屈。
柯嶼站着任由造型師在他身上搗饬折騰,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出聲,商陸又說:“我以為不管怎麽說我們總算是朋友,沒想到在你心裏我是這種人。你讓我很難過。”
“我……”
再好的手機也經不住漏出點聲音,造型師嘴裏卡着個別針,忙裏偷閑地偷偷瞄他一眼,聚光燈下無處遁形,這人一臉冷冰冰,奈何耳廓燒得紅。過一會兒,曲起的指彎掩住唇,眼神欲蓋彌彰地飄向別處,唇角便像控制不住似的抿着彎了一下。
很快收斂住了,但攝影棚裏長眼睛的都看到了。
“你是不是該請我吃飯賠罪?”商陸好心提醒他。
“有這麽嚴重嗎?”柯嶼狐疑。
“有,”商陸瞥了眼明叔,明叔立刻假裝四處看風景,商陸咳一聲,斬釘截鐵地說:“我最讨厭別人冤枉我。”
畢竟錦衣玉食一大少爺,上有爸媽兄姊寵,又一身肉眼可見祖師爺追着喂飯吃的才華天賦,長得也帥,老天把他扔到人間,的确不像是來受委屈受氣的。柯嶼勉為其難地被說服,商陸乘勝追擊:“擇日不如撞日,道歉要當天才有效,下午拍完我去接你。”
現在是上午十一點,他還剩下最後一套造型,預計拍完會是在下午兩點左右。柯嶼有種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覺,“……你算計我?”
商陸笑了一聲,溫和地說:“我怎麽敢?”
挂了電話,明叔接過他抛過來的耳機,又把手套重新遞上去,邊問:“可以笑了?”
商陸睨他一眼:“多嘴。”
明叔哪裏會怕他,落後一步恭敬跟着,聽他吩咐道:“晚上有人來做客,他是潮汕人,喜歡吃海鮮,你看着準備。”
潮汕料理是中華料理之巅,明叔笑道:“有點挑戰。”
家裏沒人抽煙,商陸事無巨細地吩咐:“準備點雲煙。”
“酒呢?”
“酒……”商陸沉吟,幾次一起吃飯,柯嶼都不像是愛喝酒的樣子,“挑兩支适合海鮮的佐餐酒——餐後不要茴香或者苦艾,選點甜型利口酒。”
“看來這位客人喜歡甜的。”
上次給他抹藥時,輕描淡寫說着自己不喜歡吃苦愛貪甜的樣子還記在心裏,商陸“嗯”一聲,“甜品好好準備,低糖低卡——還有什麽?”
明叔忍不住笑出聲。
商陸停住腳步,回頭:“你笑什麽?”
“這是這棟房子第二次請客,上次大小姐和三小姐來,你可是什麽都沒過問。”明叔不客氣地揶揄,商明寶也就算了,“看來是比大小姐還重要的客人。”
商陸懶得理他,徑自走向園藝師,只是唇角難免勾起。
園藝師安排到第二棵樹,十二月的天氣硬是渾身襯衫濕透。大師掐指算過,得他親自鍬土才有用。商陸接過鏟子,鍬一丕土灑上。碩大的樹根被麻繩縱橫包得嚴密,園藝師看着工人小心挪動,奉承客套:“聽三小姐說,這樹在日本寺廟紮根百年,歷經三代主持,靈性佛性——”
商陸一鏟子鏟進土裏,一手搭着拍了拍,玩世不恭地回:“那能聽懂中文嗎?”
園藝師:“……”
樹是三小姐送的,前後花了近七百萬,又是風水大師堪輿又是一群中外和尚圍着誦經,中日粵都齊了,外加漂洋過海運送過來,用心程度不必言表,要聽她哥這麽輕飄飄一句,估計氣得頭發都能豎起來。
嫌棄歸嫌棄,商陸還是站着看了會兒,見兩棵樹都順順利利栽進去了,才取了車鑰匙出門。雲歸這片哪都好,唯一缺點就是離哪兒都遠。開車到雜志總部大廈近一個小時車程,他有嚴苛的時間觀念,不願意遲到。洗澡換衣服,一身黑色休閑,左耳還釘了個黑曜石耳扣,桀骜之外比往常多了份精致。明叔默不作聲旁觀,等跑車引擎聲駛下坡道,園藝師跟他八卦到一塊兒去了:“少爺談戀愛了?”
明叔點點頭,覺得是有那麽點意思。娛樂圈那麽多美女,他早就做好了萬全的心裏準備。
蘭博基尼跑車滑下地下車庫,選了離vip電梯通道最近的車位,過五分鐘,手機收到信息“OK”。
蘸濕了的化妝棉剛擦到臉上,柯嶼就接到了商陸的電話,“你長千裏眼了?”
商陸手搭着車窗:“你這種明星的行程,不是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嗎?”
化妝室沒別人,柯嶼眼神裏帶笑,但聲音故作冰冷:“你這算私生。”
挂了電話,商陸緊急科普“私生”含義——見了鬼了,他還以為是私生子。過十五分鐘人才姍姍來遲,發型還是造型師抓的,有型有款幹淨利落,卸了妝的臉蒼白清冷,一件基礎款襯衫穿出了高級性冷淡的效果,包括在西裝褲的長腿從玻璃門邁出來時惹眼得要命。商陸按了兩下車前燈,柯嶼拉開車門,拉安全帶的功夫打招呼:“少爺好。”
商陸手抵着唇笑了一聲:“大明星好。”
柯嶼欣賞蘭博基尼的儀表盤,邊道:“我算二線,擔不起‘大’字。”
油門輕踩,引擎聲好聽得要死,音浪之中,比之更好聽的是商陸的聲音,他搭着方向盤,從容地說:“急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