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映着燈影的落地窗倒影出淩亂的床單,鐘屏赤裸的身體匍匐其間,激烈至半,餘韻難耐地折磨着他。他等着,等對方接完這通深夜的突如其來的電話。然而他沒有聽到湯野回應一個字。忍不住回頭看時,只看到他陰影下一張陰鸷的臉。
寂靜中,高空玻璃被砸得發出沉悶的一聲“咚”,鐘屏跟着抖了一抖,看到在地上四分五裂的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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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陸上午五點起床,雷打不動跑六公裏後一杯咖啡一份英式早餐,在這之後會在庭院裏射空一打箭。碳素箭頭破開清晨由海上彌漫至半山的霧,箭羽與鳥鳴聲一起震顫。做完這些,明叔的茶也泡好了,他開始一天的工作。
然而今天是不一樣的,一盞茶沒喝一半,手機反常震動,一則陌生電話撥入。
商陸劃開接聽:“您好。”
粵語流利急切:“先生,亞運城盤驚爆抄底——”
挂了。
明叔笑一聲,“這麽早就上班?比你還拼。”
商陸臉色不虞,過一會兒,陌生電話再度撥入,他耐心劃開用粵語一字一句:“對唔住,你好像打錯電話。”
對方聲音冷淡帶笑:“真的嗎,那我挂了。”
茶盞被擱入碟心,因為捏着杯口的手失去了沉穩,以至于發出了破碎的晃動聲。明叔饒有趣味地看了商陸一眼,覺得今天開了眼界。商陸推開椅子起身,“等等。”玻璃門晃動,明叔看着他的身影融入蒙蒙的天光中。
“沒有打錯。”商陸低聲說。
“你知道我是誰嗎。”對方故意問。
“知道。”
“是嗎,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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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老師。”
“好乖的同學,早上好。”
柯嶼笑了一聲,聲音裏帶着愉悅。商陸被他占了便宜,發不出火,無奈地跟着勾勾唇,“哪裏來的號碼?”
“收買你的律師。”
“用什麽?”
“給她女朋友的to簽。”
商陸笑出了聲,順着院子裏的石徑一步步走得閑适:“你一大早給我打電話,不是只為了告訴我這個吧?”
“怎麽會,你現在是我高貴的買方,我明天飛麗江,下午約了醫生,給你兩個小時的時間看房子,來嗎?”
“看來你是真的很着急。”
“着急見你。”柯嶼慢悠悠地說。
商陸不上當,腳步卻下意識地停下,擡手抹上一片青竹。未散的露氣沾濕了他的手指,他慵懶地說:“把話說完整。”
“着急見你金光閃閃的人民幣。”
“沒問題。”
明叔剛喂過杜賓犬,見商陸破天荒地問他要車鑰匙,問:“這麽早就出去?”
“買房子。”
明叔:“?”
你剛才不是挂了嗎?不是,什麽中介啊業務能力這麽強?
鉛灰色蘭博基尼Aventador沿山路駛上沿海公路,清晨的海邊灰蒙蒙的一片,日出燒出朝霞,在遠方天際殘留一抹燦烈的尾巴。導航顯示路程二十三公裏,全程快速路,他壓着限速開,進市區,幸而是周末,CBD一改繁忙,路上空得可以跑馬,一路風馳電掣,到目的地比導航顯示提前了五分鐘。
柯嶼剛喂過貓,一份吐司剛啃了一半門鈴就響了。
“……”他默默咽下面包,打開門,“你真的很有效率。”
商陸穿着一身黑色連帽衛衣,克羅心墜在外面,整個人看着年輕桀骜,“當導演不能沒有效率。”
“……行,您說得都對。”柯嶼把人請進來。他提前換了T恤運動褲,未經打理的黑發自然垂落,商陸盯着多看了兩秒,莫名覺得手感應該不錯。
“物業私密性還可以。”他中肯地給予肯定。外來訪客需要留下身份證才可以換到門禁卡,一梯一戶一卡不能串層,見到鄰居的概率比碰到明星還低——當然,也有可能見到鄰居的同時就意味着你見到了明星。
“看私密才買的。”
“為什麽不住偏一點的地方?”
“不方便,要叫外賣,要帶貓去寵物醫院。”
“外賣?你連住家保姆都沒有?”
“不喜歡。”
商陸目光一掃,“所以你就吃這個?”
兩片全麥吐司,一杯牛奶,一碗谷物零糖麥片,一顆切開的猕猴桃。
“不好意思,讓大少爺您見笑了。”柯嶼不見外地端起牛奶,“随便看。平層四百六十平,硬裝改動不多,買的時候什麽樣就是什麽樣。”
一目了然的空曠。白。拎包仿佛随時要走的冰冷感。
柯嶼抱着布偶貓坐回餐桌前,慢悠悠吃他沒吃完的低卡早餐,耳朵裏卻半天沒聽到腳步聲,回頭看,商陸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他昨晚上等待游輪駛過的西江。黑與白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站在那裏,還沒有付錢就讓人覺得這個空間是屬于他的。
真是見了鬼的氣場。
柯嶼挖了半勺猕猴桃:“江沒什麽看的,你要是搬到這裏來,每天看到你吐。還是看看別的好,格局、采光、通風、浴室……”
商陸回過頭:“等你。”
猕猴桃入口即化,帶着冰過的冷意,柯嶼抿下,怔怔地想,原來他是等我帶他參觀。是覺得一個人貿然走動太失禮了嗎?……難怪城中村時就覺得他格格不入,原來是這種教養裏的分寸感。
柯嶼放下勺子抱起貓:“我吃好了。”
商陸看了眼餐桌:“沒關系,我不着急。”
柯嶼沒理他,腳步順着動線深入:“這是會客廳,餐廳,廚房分中廚西廚,都沒開過火,書房,影音室,起居室,客卧……”腳步停在主卧外面的轉角,商陸似笑非笑地垂眸看他:“怎麽?你女朋友還沒起床?”
他的房子幾乎沒有沾染煙火氣,只有卧室是真正的私生活所在。不是沒接待過意向客戶參觀,事無巨細地看過去,并不覺得不妥。但在商陸面前,他卻莫名失去了陪伴一起步入的勇氣。
難以言述的微妙感覺混雜着尴尬和一點……
神經病,柯嶼心裏不可思議罵道——他害什麽羞?!帶客戶看卧室而已!
“誰說我有女朋友,”他咬牙切齒再度調轉腳步,半掩的房門一推,“看看看,随便看。”
“別說的好像我對你卧室感興趣一樣,好嗎?”商陸兩手揣在褲兜裏,視線停在柯嶼臉上。
柯嶼本來就心虛,不耐煩兇道:“讓你看房子,不是看房東!”
商陸笑了一聲,只是象征性地停留兩秒就退了出去,聲音随着走向浴室的腳步漫不經心:“那請問房東,昨天的郵件你看了嗎?”
“沒看!”
商陸停下腳步,“這樣。”摸出手機點開郵箱,進入已發送,屏幕送到柯嶼眼底下:“現在看。”
柯嶼:“……”
故作鎮定地随便掃幾眼,冷冷的,“你好煽情。”
“肺腑之言。”
柯嶼冷笑一聲:“很會哄女生吧。”
“自然。”商陸收回手機,“還有一封。”
是說要去麗江的那封。
“接待嗎?”已經不滿足于在郵件裏問了,要當面問出口,且篤定地要拿一個肯定的答複。
柯嶼欲言又止。
“不接待也沒關系,我接待你。”手臂順勢自然地撐上牆,柯嶼又被他禁锢在了視線之下。他游刃有餘:“我有兩個搞音樂的朋友在大理做了一個農場,養了邊牧、兔子、荷蘭豬和山羊,還有一只鴕鳥,葡萄藤爬滿竹架,黃昏的時候,堆成山的玉米被照成了金黃色,白族老婆婆掰玉米的時候會唱歌,你知道唱的是什麽嗎?”
柯嶼懵懵懂懂地跟着問:“什麽?”
商陸勾了勾唇:“我也不知道。”見他的眸色由懵懂轉生氣,拉住他胳膊:“他們農場只接待偶數位的客人,拜托,我一個人去不了。”
“……神經病。”
“我也覺得他們神經病。你知道的,搞藝術的腦子都有點不太對。”商陸點點太陽穴,無奈地一勾唇。
柯嶼抱臂冷諷:“你也是搞藝術的。”
“我沒說我腦子正常。”商陸認真地說:“四千六百萬買一套市價三千八挂牌兩千八的房子,我的置業顧問已經問我是不是腦子不正常了。”
“你可以……”沒骨氣說出你可以不買,商陸已經斷了他的退路,“別拒絕我。”
柯嶼在他溫柔然而又強勢的注視裏漸漸覺得缺氧,最終倉促地轉下眼眸:“劇組很忙……”
“我知道,我已經拿到你們的排期。麗江的戲很難演,我可以幫你,順便看看你在別人鏡頭下的表現。”
“你要跟組?”
“不算,我只探你的班。”大約是怕柯嶼措手不及,商陸善解人意道:“別緊張,我已經看過你所有的作品,”他斟酌措辭,委婉地說:“應該不會比那些更差了。”
柯嶼:“……”
你真會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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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姐的院子在一個叫石頭村的地方,背靠玉龍雪山,面對着一片名叫玉湖的湖泊。雪山綿延,植被沿着海拔逐漸由森林稀疏,直至變成灌木草原。風從草坡上經過時,有牛羊糞便被曬幹後留下的淡淡氣味。
進村的路不好走,崎岖的羊腸小道被雨一淋就變得泥濘,被太陽一曬,飛濺在車身輪胎上的泥巴又很快結塊。兩側籬笆圍着田野裏大片低矮光禿的果樹,越野車飛馳而過,柯嶼下車時頭暈目眩,見到一身工裝又高又酷的商陸時,覺得自己一個沒有藝術天賦的瞎搞藝術的腦子也不太正常了——
伴随着“你居然真的來了”的微弱心聲的,是劇烈到要跳出胸腔的心跳。
不,這一定是因為高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