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哥,你這……跟誰發郵件呢?”盛果兒小心翼翼遞上一杯咖啡。她英俊的老板今天莫名有點水腫,從早上開始化妝師就給冰敷推臉,咖啡更是一杯接一杯。
柯嶼面不改色地喝完一杯,問:“怎麽了?”
“你一直在笑。”
被拆穿的人耳尖飄紅,兩秒後:“是我訂閱的笑話大全。”
盛果兒:“……?”
柯嶼用一種淡漠的正經說:“是真的,沈醫生說我應該多笑,所以我就訂閱了笑話推送。”
盛果兒:“……”
化妝師麥琪走進來,身後跟着她的化妝團隊。“第幾杯了?”她笑着彎下腰,說了聲“冒犯了”,用化妝刷柄撥開他額前劉海:“好了,再過半小時就可以改妝。”
她是首席,今天是因為唐琢要調整妝容才來的。戲拍一半重新定妝的情況不多見,雖然沒明說,但誰都知道,是因為柯嶼本身沒有演出那種陰郁偏執的感覺,才需要在妝容上找補。
麥琪加重眼底下淡青色黑眼圈,嘆口氣:“難的是嘴上的傷口。”
這個傷口是跟菲姐接吻咬破的,反反複複結了痂又撕開,成為一個象征。麥琪是設計了的,但每天上妝卸妝,很難保證那種糜爛感。
她沉吟着想辦法時,柯嶼淡淡道:“我有辦法。”
然後就面不改色地咬破了下唇。
血珠成流,盛果兒驚呼一聲,連扯兩張紙巾貼了上去。
麥琪倒抽一口氣,“柯老師……”
柯嶼捂着紙巾,從鏡子裏找到她的視線:“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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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出現在片場時,唐琢明顯眼前一亮,制片主任老杜恭維着:“麥琪老師不愧是聖手!”
麥琪張唇想要澄清,柯嶼不動聲色地按住她,從容地說:“謝謝麥琪。”
演菲姐的程橙是圈內老戲骨,年過五十但風韻猶存,鏡頭下的身材豐腴妩媚,裹着絲襪的腳從高跟鞋伸出,挑逗地繃直,襪尖有一點黑。鏡頭在朦胧月光和床頭燈下掃過,讓人懷疑能聞到那股高跟鞋的腳臭味,跟阿美的床戲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從這裏開始,影片的鏡頭語言便始終充斥着陰暗、逼仄、積郁的嫖客體味和妓女的絲襪臭味。
程橙早已對柯嶼有所耳聞,等真演上了對手戲,才知道自己心理準備還是做少了。兩人第一場戲就是在樓道裏的相遇,飛仔幫雇主通完下水管道,一身藍色工裝浸滿汗水和扳手機油,與菲姐擦身而過時,對方叫住了他。
牡丹旗袍曲線曼妙,菲姐指間夾着煙,眯眼籲一口:「喂,靓仔。」
「你什麽下水道都會通嗎?」
第一次演時,這句臺詞辣得全場口幹舌燥目瞪口呆,菲姐居高臨下微微一笑:「姐姐家裏有根水管也堵了。」
麥安言當時也在片場,不由自主喃喃罵道:“……這他媽演的是三級片?”
靠!演完這片子柯嶼形象還在嗎?
他多想了,芬姐拉到滿的性張力被柯嶼一秒打破,他問:「在哪裏?」
話音剛落,唐琢“咔”聲響,程橙眉頭皺起:“小柯,語氣不對。”
她樂于提攜後輩,不等唐琢開口便繼續說:“這裏飛仔是聽懂了的,他按捺住內心騷動湧動的情欲,裝作平靜,但仍然有一層雙方心知肚明的暧昧。”
見柯嶼沒有反應,她幹脆自己演了一遍,眸色一深,下意識地向對面人的腿間□□掃了一眼,轉開時,陰影擋住了她眼裏的情愫,拎着工具袋的手指卻神經質地摳着車縫線。
她一演完,所有人都鼓掌,麥安言對盛果兒悄聲說:“不愧是橙子姐,姜還是老的辣。”
但縱使她演示了,柯嶼仍還是冷漠——木。第五次,程橙終于氣笑:“小島,你跟謝淼淼的對手戲不是很漂亮嗎?換我就不會了?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嫌橙子姐老了?”
麥安言立刻打圓場:“哪裏話橙子姐!”
程橙懶得聽他鬼扯,一把拽住柯嶼手腕:“你不是談過六個女朋友嗎,葷話都不說?”休息室門摔上,留下所有人面面相觑。麥安言伸出手“哎”一聲,眼看着柯嶼被她擠在窗角,接着窗簾一拉,徹底阻隔了衆人的視線。
程橙拉着柯嶼:“葷話說沒說過?”
柯嶼:“?”
“哥哥喂你吃棒棒糖?”
柯嶼:“……”
“心知肚明的狎昵,你知道我在挑逗你,我也知道你知道我在挑逗你,但是你假裝沒聽明白,我也假裝你沒聽明白。懂?就好像你在床上跟你女朋友說,想不想吃棒棒糖?你女朋友說讨厭,哪有?你說有啊,就在這裏,不信你找找看——懂?”
……好像懂了,又沒敢太懂。
程橙饒有興致地看着他紅起來的耳朵:“這麽純啊?”
走出休息室時眼神都有點游離。……原來在床上要說這些話的嗎?……學到了。
從這之後到月末,柯嶼的嘴唇始終處在愈合又破的邊緣,到後來傷口快咬爛了,牙尖一磕就是一道口子。這時節是寧市一年中最幹燥的時候,他刻意不塗潤唇膏,以方便幹裂時能更快破開。一場戲演到末尾,盛果兒眼看着他飯吃得越來越少,粥喝得越來越多。
麥安言後來終于發現了貓膩,“柯嶼啊柯嶼,高調做事低調做人懂嗎?做了什麽功課,要放到臺前讓別人知道才不算白做!要不是我眼尖,有誰知道?導演知道嗎?橙子姐知道嗎?說出去都說柯嶼是個沒悟性的木頭!你既然努力了——”
柯嶼瞥他一眼:“算不上努力。”
麥安言被噎住:“——好,行,你最有主意。”
柯嶼雲淡風輕,他這個經紀人可不是吃素的,當即拉着他拍了張人像照,回頭就發到了自己微博上。照片上的柯嶼面容蒼白劉海微垂,青色的胡茬冒出一點,眼神冷然但漂亮的下唇卻破了,傷口是糜爛的紅色,看着讓人又覺得痛,又覺得荼靡。
照片一發出就被粉絲狂轉——
「哥哥的嘴唇是我咬破的!」
「天啊看着好疼我來給小島舔一舔」
「戰損柯我死了」
“靠,這算哪門子戰損。”商明寶撇撇嘴:“咬破個嘴啊阿sir,這也值得發出來?”
商陸從畫中回過神。雪白牆上挂着「藍色辰星」,是當年大哥商邵近九千萬港幣拍下送他的。之前一直挂在商家深水灣的主宅,他現在搬到寧市,自然割舍不下。
“商明寶,”他無奈一聲,“你可以自己出去玩。”
“我不,”商明寶親親熱熱湊過去:“我給你看我老公對家。”
商陸皺眉:“你是不是有毛病?”
一天天的比關注自己偶像還勤快。
“你才有毛病,”她擠進他懷裏,“不能白看,看完幫我一起罵他!”
商陸:“……”
一張照片占據屏幕,照片上的臉淡漠英俊,眼神冷感但唇形天然帶點上翹的弧度。
商陸一愣,猛地奪過手機。
嘴唇破了。
心裏掠過這樣一個念頭。
很微妙,心裏被一陣想象中柔軟的觸感所攫取。
“你上次說他叫什麽?”
“柯嶼。”商明寶不明就裏,“怎麽了?”
“我好像看過他演的電影。”
“「山」?”
上一次的「山」,柯嶼的角色始終塗有油彩,雖然感覺到了他和“木柯”的相似之處,但更多只是一閃而過的閃念。這一次,這張臉直接無礙地出現在屏幕上,商陸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這豈止是像,簡直是一模一樣。
“他演技很爛吧。”商明寶洋洋得意,“都跟你說了他就是塊木頭,跟鐘屏比差遠了,鐘屏去年可是拿了星雲獎最佳提名的。”
商陸一言不發。
怎麽會像到這個程度?簡直是雙胞胎的相似度,不僅如此,眉眼裏的感覺、眼神、那股從容又疏離的氣質也如同複刻。
就算現在告訴商陸這是同一個人,他也立刻會信。
“喂,你去哪兒?你怎麽啦?哥?”商明寶叫了他三聲,但并沒有得到回應。
影音室的門悄無聲息慣性合上,商陸找到柯嶼主演的片子。
五分鐘後,他點開郵箱。
「柯老師,你知道柯嶼這個演員嗎?他和你長得很像。」他試探着,但不确定。
內心其實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很像、像到極致、像到不合理,但絕不是他。
很簡單,木柯的演技渾然天成,臺詞、對白、神情、眼神和肢體,沒有一樣短板,在鏡頭下有着天然的氛圍感,這種演技,是即使頂一模一樣的臉也無法複刻的。
而反觀這個柯嶼,卻是完全可以稱得上災難般的演技,放在商陸的眼裏,還得加上一個「史詩級」的限定詞。
以他的高标準來看,多堅持一秒都是折磨、多看一眼都是浪費時間。
會有人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陌生人手上演得如影帝般,卻在名導的大熒幕上演成這幅鬼樣子嗎?
不會。
·
除了睡覺,盛果兒寸步不離柯嶼,眼看着他以唇角上揚的表情打開郵箱的推送提醒,又在眨眼之間恢複到了面無表情的狀态。
郵箱上明明只是短短的一行字。
是這個笑話不好笑嗎?盛果兒想。
唇平直地抿着,柯嶼心裏一個聲音下沉,像一顆石子在無止盡的下墜過程中終于觸到了冰冷的實地。
游戲結束了。
商陸已經看見了他的臉聽過了他的聲音,只要動動手指就會知道圈內和粉絲都叫他小島……而上次被兩個女生追到巷口,他是明明白白問過的,「小島是你的藝名?」
蒼白的眼皮閉了閉,柯嶼在心裏給這段交往判了死刑。
·
寬幅的熒幕上畫面流動,既放大了柯嶼這個的美,也放大了他的缺陷。商陸沉吟着一語不發,他嚴謹地又堅持了半個小時,連換了五部電影後,他一字一句敲下:「他演技比你差很多。」
柯嶼看完,自嘲地笑了笑。
沒有收到回複,商陸走神想到上次兩人在電影院的對話。他批評這個柯嶼演技不好時,這個柯老師似乎很不自在,甚至隐隐為這個演員辯白……懂了,難道——他是柯嶼的粉絲?
make sense。商陸掩在眼鏡後的眉目始終冰冷微蹙,此刻卻像是找到了一個合理答案般,整個人微妙地松弛了下來。
他們長得這麽像,柯老師會去粉柯嶼這個花瓶——哦,名字裏也都帶柯——是完全說得通的。畢竟,人都對自己相像的公衆人物有本能的想去追逐、模仿、關注的心理。
商陸斟酌着寬慰:「不過也許他很努力。我妹妹是他的粉絲,她給我看了他最新的照片,希望他的嘴唇可以盡快痊愈。」
柯嶼面對着這封郵件微怔。
什麽?沒有拆穿他,反而……在關心他?
為什麽不戳破?為什麽要以這樣含蓄的方式關心?
柯嶼想不通,對着郵箱怔愣,腦子裏鬼使神差想起程橙的話,「心照不宣的、不言自明卻又始終不去挑破的……」
他把“暧昧”兩個字從舌尖咽下,臉燒着了,幸而盛果兒注意力不在這上面,沒看見他的緊張與坐立不安。
「挺疼的。」柯嶼回。
忍住心裏砰砰的心跳。
跟盛果兒沒說,跟唐琢沒說,跟麥安言也沒說。湯野來過,親得更兇,甚至主動咬破這個傷口再惡劣地舔舐。他不屑于跟任何人說疼,也跟任何人都說不着。
因為他演得不好,任何所謂努力的跡象都沒有資格大聲說出來,否則就是嘩衆取寵。
演得好了,別人才會說天啊柯嶼為了演好這一幕竟然如何如何。
演得不好,就成了賣慘。
盛果兒看他不開心,早就搜腸刮肚找話題,這會兒逮着個新奇的就問他:“柯老師,你知道吊橋效應嗎?”
思緒被打斷,柯嶼下意識問:“什麽?”
盛果兒一字一句念:“吊橋效應,是指當一個人過吊橋時,會不由自主心跳加快。如果這時候碰巧遇見另一個人,那他就會把這種心跳加快理解為自己對對方動了心——我知道了!難怪約會要去看恐怖電影玩過山車,原來都是套路!”
吊橋效應……?
柯嶼的眼神在微怔後清醒。
是吊橋效應。
怪不得他對商陸總是莫名心跳加快,明明不過是一個被包養的小白臉而已,無非是長得高了點帥了點氣質好了點,又兼爾有點過人的才華,偶爾乖巧的樣子也還算可愛,執鏡時那種鎮定從容說一不二的控場感又讓人覺得心安——
不過如此,他怎麽可能會對他有奇怪的念頭?
原來是吊橋效應。
每次不是遇到粉絲就是差點被人認出,不然就是像現在這樣被戳破的現場——他會心跳加快,都是應激性的生理反應。
是吊橋效應。
再打開郵箱時,商陸的回信簡短溫和,
「嗯,我想也很疼,所以他一定能演好這個角色。」
而柯嶼心安理得地任由自己心跳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