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片場的城中村比柯嶼采風的更為偏遠,塵土飛揚之中,垃圾桶的酸味彌漫,所有人都叫苦不疊,唯獨柯嶼一臉淡然。
賓利停在巷口,原本锃亮的引擎蓋已落下一層灰。過了會兒,一雙纖塵不染的牛津皮鞋踏上巷道,遠處攝影機後,導演唐琢盯着監視器,蹙起的眉頭裏已經壓不住煩躁。
這是這場戲的第七次NG了。
柯嶼穿一件領口洗到變形的T恤,藏藍的顏色已經發白,他從戲中抽離,剛才還發亮的眼睛迅速沉寂下去:“對不起,唐導。”
“喲,怎麽了唐導,大老遠的聽您一聲咔,戲走得不順?”
制片主任江湖裏混上來的油,比唐琢更快地反應過來:“湯總!您看這,今天什麽日子什麽風,怎麽把您給吹來了?”
統籌跟場務竊竊私語:“是辰野的湯總。”
“他怎麽來了?”
柯嶼渾身一僵,但并不讓人看出,神色自如地打招呼:“湯總好。”
唐琢離開監視器,伸出手:“湯總,好久不見了。”
他和湯野只在柯嶼簽約時見過一面。這個湯野是辰野的大股東,在娛樂圈素有人脈和名望,近四十的年紀倒還算保養得英俊。唐琢在圈內多年,也算見識過些場面,但大老板出現在一部普通項目的簽約現場,倒是少見。
現在看來,他不僅要親自看着柯嶼簽合同,還要親自看他拍戲。
柯嶼是辰野一哥,流量和口碑直接關系着公司的進賬——唐琢為湯野的出現找到合理的理由,姿态松弛下來:“哪兒的話,柯老師表現得很穩定。”
他說完後才意識到,這素來是恭維人的話,放在柯嶼身上好像他媽的在罵人。
湯野微微一笑,眼睛睨柯嶼一眼,“演的什麽?”
柯嶼不想聽,跟唐琢打了聲招呼後轉身即走,盛果兒捧着熱毛巾給他擦手敷脖子,邊有些慫地對湯野弓腰點了點頭:“湯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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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野習慣性地轉了轉食指上的戒圈:“照顧好小島。”
制片主任老杜給唐琢和湯野一人敬了支黃鶴樓,湯野吸了一口從嘴邊取下:“小島在片場也抽這個?”
老杜一頭霧水——他可是向來一視同仁的啊!柯嶼這種咖位他怎麽敢怠慢?點頭道:“自然!柯老師煙抽得也蠻兇,幸好不唱歌。”
還不講臺詞,淨他媽配音。
湯野籲一口,把還剩一長截的煙按滅在牆上:“他不抽黃鶴樓,太濃,給他換雲煙。”
老杜傻了一下,浮誇地一拍腦袋道:“嗨,瞧我這記性!”
副導演搬過一把椅子要請他坐下休息,湯野擺擺手,“沒時間,順路過來看看而已。”又攬過唐琢肩膀:“唐導,借一步說話?”
經紀公司的老板能有什麽悄悄話要說?唐琢心知肚明,果然聽到湯野說:“小島入戲慢,您多擔待。他是肯下功夫的,否則沈老師和栗山不會向你推薦,您說對麽?”
唐琢嘆一口氣,欲言又止。他知道柯嶼下功夫采過風,人物的動作都設計過的,那種精準甚至偶爾讓唐琢驚豔,但怎麽說……“也不是特別差,但怎麽講…… 是柯老師他缺了股神。”
像按部就班做動作的空殼子,挑不出錯,但很奇怪,沒有任何打動人的內核。
湯野并不意外,笑了一笑:“我明白,您多給講講戲。”
他是可以跟栗山談笑風生的人,唐琢素來清高,但也在他這種懇求中飄了一下,猛抽一口煙後點點頭:“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沖柯嶼天天劇本不離手的勁兒,以及那本打滿補丁批注都快翻爛了的劇本,他也願意對柯嶼多一點耐心。
他惶恐又自得的微表情閃過,并沒有躲過湯野的視線。
司機兼助理阿州侍立在一側,見老板回來了,順從地打開車門。湯野不多話,只是淡淡地一揮手,賓利無聲滑過巷口,過十幾米轉進另一條小巷,湯野道:“你去盯着。”
“好的。”
·
盛果兒将熱毛巾燙了三次,直到把頸後皮膚都燙紅了,聽到柯嶼嘶一聲,她才如夢初醒。翻開後領口一看,肩膀被擔子壓着的地方不僅一道深深的紅印,甚至都已經磨破了皮。
“對不起對不起柯老師,我去給你拿冰塊。”
“不用。”柯嶼轉了轉肩膀:“湯總走了嗎?”
盛果兒從窗戶裏看一眼,正巧可以看到攝制組在的位子,監視器後只有唐琢和攝影老師在溝通,“走了。”
柯嶼淡淡“嗯”一聲,“把藥給我。”
盛果兒猛地轉身:“哥……”
氫溴酸西酞普蘭片。
輕微的成瘾性。
“還沒到吃藥的時候呢……”盛果兒下意識地絞緊了毛巾,熱水滴滴答答地順着洇進地磚縫裏。
柯嶼睜開眼睛,沒什麽情緒地吩咐:“去幫我拿兩個創可貼吧。”然後便徑自走向沙發,從盛果兒的帆布背包裏翻出了藥劑。懶得倒水,他閉眼仰脖,用力咽下。
老杜剛好這時候來敲門,親自請柯嶼:“柯老師?您休息得怎麽樣?咱們可以開始了嗎?”
柯嶼穩步踏出。
下午的光線刺目,老杜多嘴說道:“您說您不抽黃鶴樓,怎麽不早跟我說呢?我給您準備雲煙啊您說是不是?這這這,嗨——”
“我抽黃鶴樓,雲煙已經厭了。”柯嶼淡淡道,在老杜迷惑的目光中走向片場。
這是飛仔到這裏的第一天,正午之後的陽光很好,角度高高地垂直投下,将那些逼仄的街道陰影都照得亮堂。他初來乍到,肩上一根扁擔,一頭挑着白色油漆桶,一頭挑着紅色塑料水桶,裏面沉甸甸的是被褥、衣服鞋和從老家帶來的土特産。
大城市就連城中村也匆忙,飛仔逢人便拉住問,你知道汕尾來的梅叔嗎?他是我表叔。什麽,您知道在哪兒?我上哪兒找他呢?
禮貌、熱絡、天真。眼裏有光。
帶着股熱騰騰的傻氣。
這是除了麗江外唯一明亮的戲份。這場戲是開頭,但拍攝順序在最後,因為唐琢想做一個蒙太奇,他覺得演完所有後再來演這第一場,應該能有更多層次出來。但十一月份的寧市連日陰天,劇組查了歷史天氣,這一天的大晴天機不可失,他只能把這場戲提前。
第六次NG的時候唐琢摔了導筒,怒氣沖沖的聲音順着腳步從監視器後迫近:“飛仔這個時候是充滿希望的——初來乍到,有老鄉的表叔投靠,聽人說寧市送外賣送快遞一個月都能賺一萬,你眼裏的光呢?”
他猛地握住柯嶼的肩膀,拇指掐進傷處,挑擔應聲而落,柯嶼眉都沒蹙一下,只說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有什麽用?柯嶼,別嫌我脾氣爆,臺詞背得再熟,動作設計再流暢,你沒那個情緒都是白搭!白搭!”
副導演連忙出來打圓場:“老唐,老唐,嗳,你急三火四的幹什麽?柯老師,這樣,……怎麽說,就像小時候您第一次被爸爸帶去游樂園。或者考了張一百分的卷子,您一路跑着要把分數報給家長看,就那種心情?您——您能明白吧?”副導演的手勢快都快扭曲了,“就,迫不及待,特別好——對,前面有個特別好的東西在等你!”
等到第七次NG,副導演放棄了絕望了閉嘴了——他算是雞同鴨講徹底失敗。
柯嶼蹲下身,在道具師的幫助下重新擔好擔子。
閑雜人退出片場,柯嶼閉眼,深呼吸。「像爸爸要在周末帶你去游樂園」,「像你考了100分舉着卷子飛過巷口」……死氣沉沉的意識深處仿佛有污泥翻湧,湧出一點黑色的波浪。
他睜開眼睛:“準備好了。”
場記舉板:“第13場5鏡8次——”
唐琢捏緊導筒:“——action!”
人流穿梭,趿拉板兒在水泥地上發出散漫的腳步聲,這是寧市城中村下午的獨特節奏。飛仔挑着擔子,抓住人問:“嗳你好?”
腰微躬,身體前傾,是一個卑微讨好的儀态,唐琢第一次時就很滿意他的這個設計。
“你知道汕尾來的梅叔嗎?我是他表侄。”講話帶着潮汕口音,生硬,有點土。
飛仔問了三次被拒絕了三次,挑擔太重下滑,他抖抖肩膀,重新在肩上扛好。血洇進T恤,幸而是藍色的,只讓唐琢以為是汗。三次後,終于有人來拍他肩膀:“你是梅叔侄子?他在前面的垃圾站。”
柯嶼仰起頭,一疊聲的“謝謝”,笑容讨好惶恐。汗水滴進眼睛裏,他條件反射地眯了下眼睛——唐琢沉聲:“不要停,保持——保持住。”
沒有聽到咔聲,柯嶼擡手擦過眼縫,被辣得微紅的眼睛看向路人指的方向。
就是這一眼——
唐琢屏住呼吸:“準備好——一號鏡推特寫——好咔!”
這是個不動聲色的隐喻。飛仔的終途是別人随手一指的垃圾站——這是一開始就注定的結局。
唐琢扔下話筒如釋重負:“媽的——”高興得忍不住罵髒話了,“來,小島!”
行啊他媽的——唐琢在這一刻總算明白,只要到位了,柯嶼能在鏡頭裏煥發出十倍百倍的故事感!栗山果然不是白疼他!
鏡頭推入特寫,柯嶼看到自己冒着傻氣的希望,很淡地勾了勾唇:“謝謝導演。”
唐琢向來對事不對人,沖柯嶼肩膀猛地一拍:“謝什麽!”
盛果兒把驚呼咽進喉嚨裏,攥緊了手中的創可貼。
·
阿州串巷而過,聽到兩個群演蹲在角抽煙唠嗑:“就那麽普普通通一個鏡頭,來回演八遍,導演還得供着,哎我說這是蠻操蛋的啊,不是哥們兒酸吧?”
“怎麽的,你又沒這臉,臉,”拍臉的啪啪聲透着奚落,“臉懂嗎?”
“聽說辰野老板親自來看他?”
“嗨。”
“哎你說,這柯嶼,到底是賣給栗山了,還是賣的是湯野?”
兩人相視,煙頭狠狠扔下:“操,別是他媽的兩個都賣吧!”
一陣大笑飛過狹窄的小巷。
阿州目不斜視走過。賓利車窗敲響,黑窗降下一線。
“老板,過了。”
湯野眼皮子沒擡,不鹹不淡“嗯”一聲,“今天收工了嗎?”
“還沒有,晚上有激情戲。”
湯野靜了片刻,轉了轉指上戒圈:“請他過來。”
阿州是他的心腹,領了命令過去,但對柯嶼很恭敬:“柯先生,湯總請您過去一敘。”
沒聽到回音,他擡眸,眼前撞入一片血色。血凝住了,結在麥色的皮膚上,形成一片血痂。為了處理傷口,柯嶼脫了半邊袖子,從阿州的角度,他可以看到他半露的腰身和手臂,是完全流暢的、緊實的、漂亮的肌理。
盛果兒咳嗽一聲,往傷口上擦着碘酒,柯嶼淡淡地回眸瞥他一眼:“看夠了嗎?”
阿州垂下眼眸:“湯總在第六場就過來了,等了您兩個小時。”
他雖然恭敬,但是為湯野做事,到底還是強勢。盛果兒察覺到空氣裏隐約的對峙,拿着碘酒瓶和棉簽無所适從。柯嶼慢條斯理地重新套上T恤,“行。”
阿州提醒他:“是不是該換一件衣服?”
他還穿着這件戲服,浸滿了汗臭、血腥和塵土,破得發白。
柯嶼揉了揉同樣受了傷的手腕:“別得寸進尺。”
一路上百米,兩人都沒有開口。阿州只是領着路,從腳步聲中判斷出柯嶼的敷衍和散漫。
到巷子深處,賓利橫停,湯野靠着引擎蓋抽煙,見阿州身後跟着柯嶼,笑着撣了撣煙灰:“來了?”
白色煙霧彌漫開,遮掩了他本就深沉的、令人難以猜透好惡的面容。
阿州打開後門:“柯先生請。”
柯嶼腳步沒動,湯野并不着急,阿州也很有耐心,沉默的對峙轉瞬即逝,柯嶼躬身上車,湯野随後。車鎖落下,他是被湯野禁锢在了車裏。
對方身材高大,穿着西裝的氣勢與剛才面對唐琢的熱絡不同,是徹底的侵略。
“我聽安言說,你已經把房子挂出去了?”
柯嶼不回答,湯野籲一口煙,眉眼垂下,帶着笑:“怎麽,兩千八百萬,低了市價一千萬。你就這麽急,一定要馬上跟我解約?”
“寧市房子漲勢這麽好,抄底收購的買賣,明眼人都不會放過的,”他注視着柯嶼,“你說對不對,小島。”
柯嶼心裏一動,壓着眉間的淡漠:“你什麽意思?”
“怎麽,中介還沒有給你打電話?我要這個房子。”
他說的是房子,但語調是花花公子般的溫柔,超過了暧昧的界限近乎狎昵。不知道的,以為他要跟這棟房子發生什麽纏綿的關系。
“我不賣。”柯嶼終于看了他一眼,“這個房子,我不會賣給你。”
湯野意味不明地笑一聲,表示遺憾,“你跟我解約了,你去哪裏?安言的話都是我的意思,你這麽喜歡演戲,想要演好戲,離開辰野還怎麽上戲?”
“無所謂。”
當群演,演配角,從頭開始,去話劇社,去當最微薄的話劇演員慢慢歷練。他有很多條路,很多條微不足道——但好的路。
湯野一根煙燃到了盡頭,盯着他的眸色晦暗下來。他擡手将煙撚滅——在賓利奢華的駕駛座真皮椅背上。空間裏散發出淡淡的皮革焦味,皮質緊縮,燙出一個灰燼般的圓洞。
“嗯,我想你也是無所謂的,去蹲劇組,去小話劇社,你是不是覺得可以這樣?”湯野講話的語調始終溫柔,“可是小島——你的資質,你的病,你無藥可救的先天缺陷,除了我讓栗山捧着你吹着你托着你,你以為——誰還願意找你拍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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