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宮行
☆、宮行
邺宮很大,大得超乎想像。以前經過宮牆下,擡頭看看,視野不得伸展,看不見內城。就覺得那是個灰瓦組成的世界,連綿的,一片接着一片的檐角和鬥拱,裏面住着大邺最尊貴,最冷酷的一群人。
她初踏進宮門有些怕,緊緊跟在夫子身後。夫子笑話她,“還是謝家後人,這點陣仗沒見過麽?”
她怕的是那些俑人一樣的禁軍,穿着明光铠,一個個昂首伫立着,面無表情的樣子很吓人。她挨得離他近一點,“那些人都不會笑的麽?”
慕容琤一哂,“這是內宮,豈是随意能笑的?”他垂眼看看她,她穿着丹碧紗紋雙裙,挽灑金鴛鴦披帛。因為及了笄可以梳高髻了,雲鬓堆疊出飛天的樣式,把纖長光致的脖頸露出來,那麽美,又那麽脆弱。長眉之間貼着金箔制成的額黃,還有雪一樣的皮膚,悍然的紅唇……她和這邺宮很契合,她天生就是屬于這裏的。
他引她看遠處的宮門,“那是止車門,不管親王臣子,到了這裏都要停辇下馬。再往前是端門,過了端門就是文昌殿。你要試着接受這裏的一切,久而久之,你會發現所有靠近權利的東西都那麽美好。”
她沒有看到他眼裏浮起的萬丈雄心,一雙手交握在腹前,她有她的考慮。其實一直琢磨坊間那句民諺,認真論,王謝并不是齊名。硬要分出伯仲來,還是王家的名頭更大些。為什麽謝家總能占據鳳位呢?王家權勢滔天,執掌鳳印不是更加順理成章嗎?
他從來都可以輕易看透她,仿佛他們倆共用一顆心似的。他說,“王謝同是世家,相輔相成卻又要彼此牽制。帝王業,沒有一個人君會眼睜睜讓幾百年基業的望族壯大到不可控制的地步,所以要有謝家這樣的大家來抗衡。你可曾聽說過‘王與馬共天下’?王家在前朝幾乎和司馬氏平起平坐,離寶座曾經那麽近,難保沒有謀逆野心。所以王家的女人不能為後,更不能生嫡長,你懂麽?”
彌生雖混混沌沌,到底也理解了大概。只是她沒敢問,既然能夠制約王氏,那麽對謝家肯定也另有手段吧!她轉過臉看他,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夫子,我們謝家人都很安分。”
他抿嘴一笑,“我知道,只要我尚在,便會保全你謝家滿門。”
彌生很感激他,垂下雲袖悄悄拉了拉他的手,“謝謝夫子。”
慕容琤很高興,她大約是習慣這種小動作了。只是姑娘家面嫩,觸到他的指尖,微一掠就退卻。頰上泛紅,螓首低垂。他深深望一眼,要熟不熟的青梅,這時候當是最有味道的。
師徒兩個喁喁低語,穿過一條筆直的甬路,兩側的紫薇發了新芽,在半抹殘陽裏簌簌輕顫。漸次近了正陽宮,老遠就聽見歡聲笑語,間或夾雜着不成調的箜篌雅樂。這氛圍和彌生想象中的不大一樣,不似莊嚴肅穆的皇城,倒像尋常大戶人家熱鬧的後院。她急切起來,不知佛生到了沒有。暗暗牽挂着,腳下也加緊了些。
正陽宮是皇後寝宮,放眼望去是一片開闊地,天階上矗立着銅駝和巨大的仕女像。她腳下略踯躅,那裏滿堂皆是最高貴的人,實在令人感到惶恐。
慕容琤安撫她,“別怕,皇後殿下向佛,尤其寬厚慈善。你進了殿門只管上前行禮,記住了目不斜視,就算你阿姊在邊上站着,也不能夠在殿下面前走神。他們都知道你在我門下,這點名門閨秀的風範都保持不了,可大大丢我的臉了。”
“學生省得。”彌生點頭不疊,油然生出磅礴的責任感。自己不打緊,但夫子最是要面子,若帶累了他,那就是造大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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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陽宮裏的宮婢和內侍一溜小跑過來迎接,內侍總管滿臉堆笑的插秧作揖,“殿下來了?皇後殿下才剛在問,九殿下怎麽這會子還沒進宮。原本要打發人到鳳陽門上候着殿下去的呢,不想殿下說到就到了。”
慕容琤敷衍了句,“太學有事耽擱了,其他諸位王都到了麽?”
總管道是,“并不齊全。倒別說,康穆王殿下從封地來,卻是諸皇子中來得最早的。“說着一瞥彌生,笑道,“女郎是十一王妃的娘家姊妹吧?奴婢早就聽說過女郎大名,今日得見,好歹給女郎見個滿禮。”
彌生納悶着自己的名氣什麽時候那麽大了?那內官再怎麽說是正陽宮總管,給她行大禮她可擔當不起。他一弓腰她忙擡手,“不敢不敢,黃門擡舉,這是要折煞我了。”
慕容琤微笑在一旁看着,對那內侍道,“別客套了,你前頭引路。”
一行人上了丹陛,彌生每行一步都小心翼翼。不能四處掃看,只低頭盯着自己的足尖。正殿裏鋪着厚厚的胡毯,踩上去腳底便陷進去半分。她斂裙而行,眼角掠過各色的雜裾垂髾。殿裏漸漸靜下來,聽見座上有個和暖的聲音招呼,“這是謝家女公子?”
夫子躬身滿揖,“回母親的話,正是。”
彌生知道那就是拓拔皇後,是全大邺頂頂高貴的女人。她上前行稽首禮,跪在氈墊子上俯首拜下去,“謝彌生,請皇後殿下金安。”
拓拔皇後很客氣,示意左右人攙她起來。又道,“擡頭叫我看看。”
這不是像集市上賣豬仔似的嚜!看看臉,要不要再檢查牙口?彌生只顧胡思亂想,臉上雖自矜着,眼裏的笑意卻憋也憋不住。單讓人家看豈不吃虧?她還在琢磨着要不要賺回來,視線早就不受控制的往上溜了一圈——
拓拔皇後好相貌呀!果然是貴氣天成的人,沒有傾國之姿,但慈眉善目,寶相莊嚴。她很久以前就聽說過這位皇後,傳聞她是女中大丈夫,明悟又決斷。群雄并起的年代裏,拓跋氏戍守東南很有權威,強族多想通婚,然而皇後不允,竟看上了當時守城門的神宗皇帝。神宗皇帝家窮,她便暗使婢女送錢財讓他來聘自己。婚後又出資協助丈夫結交英豪,神宗皇帝能夠開創大邺基業,有一半的功勞都要歸于拓拔皇後。彌生仰臉望着,滿心滿眼的崇敬。這麽眼光獨到的女人,全天下有幾個呢!
拓拔皇後對她也頗有好感,女孩家就應當不卑不亢,過于拘束顯得小家子氣。謝家女兒的長相自不用說,她曾派人打探過,七八歲上就已經初露鋒芒,長到現在愈發精進。果真命格是早定好的,有些人天生就應該站在塔尖上。骨子裏的傲性旁人學不來,權貴當前,也自有從容不迫的氣度。不過相惜歸相惜,總這麽盯眼看着不是辦法。心裏又實在喜歡,複招她近前來,攏在身側笑道,“叫彌生麽?和佛生一樣,都是與佛家結緣的好名字!”
彌生聽見有人應道,“殿下謬贊,家下大人是怕不好養,從小就把我們姊妹寄給佛祖做徒弟,才取了這樣的名字。”
她轉過去打量,階下站着個高挑的麗人,緩鬓傾髻,衣着華美。五官還和記憶中的一樣,可是神情裏多了些說不清的東西,那就是佛生!彌生心裏撲騰起來,那麽多年沒見,每天都在挂念着她。佛生的嘴角有淺淺的笑,她也是想着她的吧!彌生一頭歡喜,一頭又怨她涼薄。即使不見面,書信也應該相通才對,可是她卻一去三年沒有音訊。
拓拔皇後賜了座,拉着她的手道,“年下聽你夫子說你正月裏及笄,如何,小字取了麽?”
彌生應個是,“家君照着《易經》上取的,叫無咎。”
皇後望了眼慕容琤,“叱奴,作何解?”
慕容琤道,“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告誡她時時警惕,免于過失。”
彌生還沒從那一聲“叱奴”裏回過神來,她入太學三年多,從來不知道夫子的小名叫叱奴。叱奴、叱奴……夫子這等高山仰止的人,為什麽會有個讓人笑掉大牙的乳名?他上回還要刻印章呢,替她刻個無咎倒罷了,那她刻什麽?就刻叱奴?奴這個字不是只有女人才會用嗎?總算叫她逮住一個話柄,彌生興奮異常,夫子也有讓她取笑的地方了!
慕容琤知道她在打什麽算盤,并沒有要生氣的打算。只不過臉上裝的嚴厲,沖她抛個眼色。但她好像并不怵他,巧笑倩兮,很是自得。
皇後對她滿體念,問在太學課業好不好,吃住習不習慣,全然沒有半點架子。彌生也會別苗頭,平常糊塗,現在的情形下是很清明的。回答每句話前都斟酌一番,她覺得自己表現還可以,沒有太給夫子丢人。
正殿裏又響起叮叮咚咚的雅樂,彌生循聲望去,殿堂一角的胡榻上盤腿坐着個人,緋衣金帶,正閉目彈奏鳳首箜篌。身形是很潇灑的,眉眼也生得齊全,但是氣勢不一般。明明那箜篌的簧板雕龍繡鳳,到了他手裏卻換了種味道。似乎變得危險,很有殺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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