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花下

第12章

蘇雲躺在院子中央的搖椅上一搖一晃地曬太陽。

團扇遮住了她的雙眼，她仰頭迎着太陽，眼前紅彤彤的一片，感覺全身都暖洋洋的，更是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逐漸活了過來。

這就是活着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感覺呀。

然後，她思考着自己之後的人生。

萬萬沒想到這個世界的飯菜居然都這麽難吃，她吃了這頓，可不想再吃下頓了。

那以後該怎麽辦？

而且這個時代的生活真的好無聊啊，閑得奶疼了都！

這個時候，她聽到了後方傳來了腳步聲，以為是蘇霜過來了，繼續躺在搖椅上一搖一晃的。

可卻是一個長相和善的嬷嬷走了過來，揭開了她遮着眼睛的扇子。

嬷嬷面帶微笑，蘇雲卻覺得這笑容很假。

“三少奶奶，大夫人喚你過去。”

大夫人，楊書樂的親媽，蘇雲的婆婆。

蘇雲與蘇霜跟着嬷嬷在楊府饒了好一會兒，終于繞到了大夫人那裏。

這楊府可是真的大，大得像是迷宮，像是牢籠。

大夫人是個非常标準的封建時代的主母了。

端莊，優雅，很有氣勢，看着是一副慈母的樣子，但實則應該很不好惹。

但蘇雲見到大夫人還是蠻開心的。

大夫人是楊書樂的母親，是她的婆婆，那就相當于也是她的母親了。

蘇雲是個相當缺愛的人，缺父愛，更缺母愛，所以，她看到大夫人了，第一眼，就把開心寫在了臉上。

可這樣的笑容，搞得大夫人都有些尴尬了。

她是聽聞蘇雲今日吃了肉，這才把她叫過來訓話的，可她現在這樣對自己笑，笑得那麽真誠，還有點傻兮兮的感覺，搞得她什麽難聽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看來楊書樂說的真的是真的，蘇雲真的把腦袋給撞壞了。

大夫人想了想，還是開口：“雲兒，聽說你病了許久，這下終于好了。”

蘇雲直接朝着大夫人就傻傻地笑了出來：“多謝母親關心！”

“……”大夫人突然沒話了。

不是關心你，只是随便跟你聊天，要不然沒話說。

大夫人又開口：“聽說你今日沾了葷腥。”

蘇雲又是笑：“是！很好吃！多謝母親！”

“……”大夫人又沒話了。

真不是在關心你，而且，聽聞你吃了一口就吐了，怎麽着都不像是覺得好吃的樣子。

這樣跟蘇雲訓話，是沒有結果的。

大夫人又變得嚴肅了起來，板起來了臉：“你病了那麽久，是忘了很多東西，但你是否還記得我楊家的規矩？”

哦，這下蘇雲懂了，她是被打小報告了。

可上面，大夫人還在這裏訓着蘇雲，下面，蘇雲卻直接低頭抹開了眼淚，弱聲弱氣道：“娘，孩兒病了好久，身子虛，想吃肉補補。”

一時之間，大夫人愣了，嬷嬷愣了，整個屋子裏的人都愣住了。

這是蘇雲？

蘇雲之前在楊府飛揚跋扈的，即便是公主嫁到楊府了都沒她那麽暴脾氣的吧。

可是現在，她真的好可憐。

之前她躺病榻上躺了那麽久，病成了一副吓人的鬼樣，可現在她這麽一哭，小手捂住了半張鬼臉，顯得不那麽吓人，甚至看着還挺叫人心疼的。

再加上她啜泣的語調也是可憐兮兮，軟軟糯糯的，就更是惹人憐愛了。

大夫人訓不下去了，只好安慰着她：“補身體是需要慢慢調養的，得慢慢來。一會兒了叫人多給你開幾副補藥。”

“是，多謝娘，娘對孩兒真好！”

“？！”

唉！這蘇雲到底怎麽回事兒！

可最後，放蘇雲走前，大夫人還是道：“但我楊家的規矩可不能亂，這要是亵渎了神明，可是會降下天罰的。”

“是，孩兒知道了。”蘇雲可憐兮兮地哭着，卻又碎碎念起了什麽，“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

大夫人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一頭霧水：“嗯？你在說什麽？”

蘇雲低着頭：“沒什麽，是孩兒知錯了感悟一下。”

沒什麽，就是說了段禪語然後發現您根本就不信佛。

至于您為什麽不信佛卻偏說自己信佛，大概是您覺得這是本國的風尚，這很fashion，同時，也很好玩兒吧。

整個楊府的女眷都陪您一起玩兒，在游戲中鞏固自己主母的地位，這招的确是妙啊。

可蘇雲一踏出大夫人的房門，就變了臉。看她的小臉上，哪有淚痕。

我哭了？

我裝的。

蘇雲擡頭，手指比劃着天上太陽高度與角度，推算着時間：“現在是……是……下午三點半……”

蘇霜打斷了蘇雲的裝逼，直接道：“三少奶奶，申時了。”

唉，管它什麽時辰：“走！去廚房！”

蘇霜摸不着頭腦：“三少奶奶，你去廚房做什麽？”

蘇雲微笑：“我就看看。”

蘇雲來到了楊府的廚房。

廚房的下人們看到她出現在了這裏，皆是被吓了一跳。

真的是吓了一跳，畢竟她現在還是一副鬼樣。

廚師長：“三少奶奶，你……”

蘇雲依舊微笑：“我就看看。”

蘇雲跟大家打了個招呼，就直接進來了，像是她前世的時候視察自己的餐廳一般，整個人的氣勢都變了。

廚房很大，食材也很多，都是新鮮的食材，地主家不怕浪費，吃不完賞賜給下人，浪費了也沒什麽。

大梁國風奢靡，一頓飯吃不完下頓接着吃的話，說出去了還丢人。官越大，浪費越大，錢越多，浪費越多。

蘇雲一路走過，翻着揪着擺放了一路的食材，覺得這個世界跟她前世也差不多，居然還有玉米、番茄這些原産自美洲的食材。

這個時候有幾位廚師正在做飯。

雖然離飯點還有一段時間，但他們得早點兒準備，畢竟，大梁的地主家們做個飯跟做藝術品似的，可費勁兒了。

但蘇雲在一旁看着他們，全程看了下來，甚至還伸手嘗了嘗——

“三少奶奶！飯還沒做好，你不能動！”

蘇雲無視着廚師們的埋怨，繼續嘗着，卻又是皺起來了眉頭。

在蘇雲的認知裏，這世間，食物的烹饪技法那麽多，炒、爆、熘、炸、烹、煎、貼、燒、焖、炖、蒸、氽、煮、燴、炝、腌、拌、烤、鹵、凍、拔絲、蜜汁、熏、卷、滑、焖。

可是在這裏，差不多只有蒸煮炖，清淡得調味料只放一點點，相當于沒放。

但要是硬說這樣烹饪是為了綻放食物原本的本味吧，那也沒綻放，反而沾惹着土味、腥味，各種生硬的味道交雜，直接萎了，埋土裏了。

蘇雲在一旁向着廚師們問東問西，也知曉了因為地理文化宗教等很多因素，不光楊府是這樣，整個大梁的口味都很清淡。

口味清淡，卻又生活奢靡，所以整個大梁上層人士吃的東西皆是如此這般不倫不類。

蘇雲繼續觀察，巡視着這裏的食材。半成品的食材，像是火腿、臘肉之類的存貨也很多。

但這些，女人都不能吃。

接着，蘇雲環視一周，看得差不多了，什麽都沒說，直接幹——幹它丫的！

一進門就說着“我就看看”的蘇雲，立刻占了個角落的竈臺，指揮着廚房裏的小厮，開始幹活了。

“你！燒火！”

“你！去給我切肉！”

“你！邊兒去！”

一切準備好後，蘇雲挽起來了袖子，親自上場。

廚房裏的廚師們這個時候也都停下來了手裏的活，等着看蘇雲的笑話。

他們對蘇雲沒什麽好印象。

她剛嫁過來的時候，就讓廚師們炖她陪嫁過來的名貴藥材給楊書樂補身體，臭顯擺的模樣搞得所有人都不待見她。

可今天的蘇雲——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蘇雲叫小厮支起來了一口大鍋，加水，将一只雞，一只鴨，一條豬肘，一塊火腿和蔥姜放了進去，吊湯。

又叫另一個小厮給她切了一些肉蓉備着一會兒用。

但這些都是葷腥的，她不能食用的食材。果然，才剛開始，她就作妖了。

廚師們：“三少奶奶……”

蘇雲：“你們放心，我不吃。”

蘇雲再叫小厮給她處理白菜，切了好幾顆白菜的菜心。

吊湯的時間，蘇雲又在廚房裏轉悠。

外行看熱鬧，內行如蘇雲，卻很快就将廚房裏的一切都摸清了。

衆人不再管她，繼續忙碌自己手裏的活，可忙着忙着，廚房裏逐漸升騰起了一股奇異的肉香，剛開始沒有在意這樣的味道，可這樣的味道卻越來越濃郁，即便是想忽視都忽視不了了，鮮得人忍不住伸長了脖子，尋覓着味道的來源。

最後，衆人将目光放在了蘇雲的那鍋湯。

蘇雲這個時候又将剛才切好的肉蓉倒入鍋中吸附雜質，掃湯。

蘇雲懶，只掃了一遍湯，可光一遍，湯色就已經變得澄澈而清亮了。

周遭的衆人看着，驚了！

蘇雲在衆人的瞠目結舌下，直接舀了一口湯喝，衆人更是驚了：“三少奶奶，你不能食葷腥！”

蘇雲嚴謹道：“我的确沒有食啊——我這是喝！”

蘇雲品位着舌尖上的味道，感覺很驚喜。

她今天從大夫人那裏出來已經申時了，再加上在廚房裏兜兜轉轉的，留給她的時間本來就不多，所以這道菜也是随随便便做的。

但在這個世界裏，食材本身質量就極佳，不需要怎麽複雜地加工，味道就相當美妙。

所以，錯誤的烹饪觀念與錯誤的烹饪手法加之在這些食材之上，真的是暴殄天物。

蘇雲收手，覺得有些累。

唉，只做了一道菜就累了，還是她現在的身體太弱了。

既然如此，那以後更是要給自己做更好吃的東西補身體了。

一想到又有好吃的東西吃了，蘇雲的眼睛又變得亮了起來。

最後，蘇雲将氽過水的白菜直接随随便便地扔進了鍋裏，攪和攪和，盛了好幾盆。

真的是盆，她真的相當不講究。

然後，她對着衆人道：“正好晚餐的時間到了，給府裏每個院子都送一份吧。”

衆人：“可這……”

可這畢竟是肉湯啊。

蘇雲：“什麽肉湯？你們看這湯色，這麽澄清，跟開水似的，怎麽是肉湯呢？我跟你們講，這道菜，就叫開水白菜，重點不是湯，而是裏面的白菜呀！”

“可是——”衆人更愁了。

“哈哈哈哈，跟你們開玩笑呢！”蘇雲笑了起來，這下笑得有點兒她之前的那種妖裏妖氣的感覺了，可她突然又話鋒一轉，“這道菜呀，你們端上桌就好了，至于他們吃不吃——愛吃不吃！”

說罷，她叫人帶着自己的那一份加了雞腿和鴨腿的開水白菜離開了。

衆人嘆息，唉，蘇雲，還是之前的那個的蘇雲！

當天晚間的楊府，每個宅院裏都呈上了一道開水白菜。

習慣了浮誇擺盤的楊家人，看到它的第一眼甚至還有些懵，覺得廚房是把涮鍋水誤端上來了。

可它的味道——

深夜，整個楊府的人，老爺、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大少爺、大少奶奶等等等等，所有人的舌尖、腦海、心田，都蕩滌着晚上的那道“開水白菜”。

那個味道，勾得人魂不守舍，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那哪是開水，那明明是波濤洶湧的海浪！海嘯！

想吃！還想吃到這道菜！

我恨！我晚上的時候怎麽不把盆舔幹淨！

我感覺這道菜的涮鍋水都好有滋味的！

蘇雲躺在床上，倒是覺得蠻舒心的，嘻嘻。

楊書樂沒有跟她一起睡，她非常快樂。

那楊書樂找誰睡了？

不會是洛清煙那個王八蛋吧！

這麽想着，蘇雲這一晚其實也沒睡好。

開水白菜，川菜，國宴。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出自《大寶積經》：如人在荊棘林，不動即刺不傷。妄心不起，恒處寂滅之樂。一會妄心才動，即被諸有刺傷。故經雲：有心皆苦，無心即樂。

我上次見這段話其實是在秀智《yes no maybe》裏，這首歌也致敬了王家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