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璟歸是在南煙死之後的十個年頭才找到傳說中的煙雨齋的。
那天,燕都大雪,璟歸從西漠歸來,在一家茶館歇了會兒,聽着樓上有人說“醉枕華胥”
他就像瘋了一樣沖上樓去,抓住人就問“醉枕華胥?你們有醉枕華胥?”
那被他抓着的紅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許久才定神過來,但眼前的男子就如同瘋子一樣,不知該怎麽辦。
她說“公子?你……還好吧?”
璟歸依舊還是那句“你們有醉枕華胥?對嗎?”
她看得出璟歸的喜悅,她正視眼前這個男人,一襲白衣,卻沒有纖塵不染的飄逸出塵,眉目之間看着極是疲倦。
她緩緩說道“是的,我們有醉枕華胥。”
璟歸喜笑顏開“太好了,我找了十年,整整十年,終于找到了。”
她微微蹙眉說道“十年?”煙雨齋有那麽難找嗎?
璟歸稍稍冷靜下來,他說“你不知道,她死了之後,整整十年,我都在找煙雨齋,找醉枕華胥。”
她看得出,眼前這個男人是個有故事的人,她饒有興趣地笑着說“你且同我說說,你為什麽要醉枕華胥,我或許可以幫到你。”
璟歸愣了愣,思緒飄遠,似乎在回憶那些久遠到自己都快記不起的往事。
她帶璟歸到了一處僻靜的客廂,古色古香,幽靜怡人。
她斟了杯茶給璟歸,她想,一壺淚絕紅塵足以度過這個燕都雪夜。
璟歸舉杯一飲而盡,一瞬間,滿目蒼桑,他幽幽地說道“不知姑娘可還記得十年前的,燕趙之戰?”
“燕趙之戰?”她略微沉思,這的确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璟歸看着她,笑了笑“姑娘大概是不知道吧,你年紀不大,十年前,估計才七八歲吧!”
她笑了笑有些意味深長說道“你且說下去吧,我聽着。”說話間,她又斟了杯茶給他。
璟歸擡眸望着燭火下的小軒窗,說道“故事就是從當年的燕趙開始。”
【佳人】
燕趙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
傳說北方燕國有一佳人,有一笑傾城之色,蘭陵郡王候嘗以千金作賦,贈之換以一笑,佳人伫樓默顏,不得遂心,王候兵臨皇城,佳人一笑間揮紅袖解千軍之圍,紅袖添香有佳人,以此傳為佳話,名動燕都
——《大旭.燕書.帝姫傳》
璟歸第一次聽到南煙這個名字便是在《大旭史錄》中看到的,那個名動燕趙的傾城佳人正是燕國王室的帝姫也稱曦禾公主。
燕國的人都知道,玄帝晁晉國君一生只愛荻薇皇後,為其罷黜六宮,得以一世專寵,荻薇皇後為其生下一對龍鳳胎。
大旭朝三百七十九年紀事,草長四月,華亭聞鶴唳,燕都太子與帝姫降生于明宮。
嫡長子為東宮之主珣戈,立慶雍太子
小帝姫為塵宮之主南煙,立曦禾公主
南煙從小就知道偌大的燕宮,她和哥哥是唯一的王子王女,她沒有什麽姐妹,所以她極愛同哥哥一起。
荻薇常對南煙說“煙兒,你是妹妹,你是最遲出生的。”
南煙卻總喜歡喚珣戈“弟弟”她總想着自己是最先從娘胎裏出來的,但盡管如此,南煙內心裏從來都是承認珣戈大哥的地位。
南煙天生就沒個定分,塵宮經常被她鬧得雞飛狗走,東宮也沒有幸免,宮裏的人都是怕了這個公主。
七年那年,趙國使臣到燕國來參加朝會,那些日子舉國歡騰,大旭朝下,十二諸侯國,燕趙為南北大國,各據一方,連同大旭國君都得對燕趙國君禮讓三分。
南煙調皮,喜歡熱鬧,那日朝會,她偷跑出塵宮,爬上屋頂上,遠遠看着上池宮宴的使臣,也許是因為趙國的人衣着與燕國不同,南煙覺得滑稽,竟用彈弓打了趙國使臣,東窗事發後,晁晉國君大怒,下令對南煙進行三十大板的處罰。
晁晉國君自然是不忍,但礙于趙國使臣在,不得不痛下手啊。
南煙還記得,那天,是珣戈擋在她面前對父王說“打了趙國使臣的是我,父王還請饒了妹妹,罰我吧”
南煙擡眸看着哥哥,淚水忍不住了,珣戈回身朝南煙笑了笑,為她拭去淚水說“煙兒,沒事的,哥哥在!”
南煙抱着珣戈失聲大哭“哥哥,對不起,煙兒再也不調皮了”
珣戈笑着摸了摸南煙的頭說“傻丫頭,你是哥哥的妹妹,有什麽對不對得起的。”
南煙不記得那個下午是怎麽過去的,她只記得,自己當晚去了東宮,帶上了藥去。
珣戈已經睡下了,南煙伏在他的床邊,看着沉睡中的哥哥,她覺得,哥哥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她想,這輩子也不要離開哥哥,她這這樣想着,沉睡過去。
第二天醒來,南煙發現自己睡在珣戈床上,她問了宮人,宮人說“太子殿下醒來之後便抱公主到床上睡了,怕公主着涼了。”
南煙問道“哥哥現在在哪?”
“回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去上早課了。”
南煙二話不說就跑去清庭院,珣戈每日都與東宮三師在院中習琴棋書畫,帝皇心術等。
“皎皎貞素,侔夷節兮,帝臣是戴,尚其節兮”
老遠便聽到珣戈的聲音,南煙想着捉弄他一下,偷偷溜進去,只見珣戈在白杏花樹下的石臺上背書,南煙悄悄從竹陌小道爬到花樹上,身手笨拙,弄得花枝樹影搖曳,落花蔟蔟,白杏落了一地。
珣戈見花落漫天如紛飛白雪,不禁詫異,擡頭朝花樹看去。南煙忙想躲到樹枝後,卻不料腳底一滑,整個人朝地跌落。
珣戈本來是可以接住她的,卻不想,他負手而立,微風拂落花,白衣飄逸。
一聲慘叫,南煙摔得委實難看,珣戈嘆了口氣,拂了拂落在肩上的花瓣說“怎麽,還襲擊本太子?”
南煙惱羞成怒“哼,你明明可以接着我,為什麽不接我?”
珣戈笑說“昨兒替你挨了板子,身子不利索,自然就沒接住。”
南煙白了他一眼,也差不多氣消了,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珣戈又嘆了口氣,伸手将南煙頭上的枯草和花瓣拂去,問道“摔痛了沒?”
南煙不說話,他彈了彈南煙的鼻子“你呀,鬼丫頭,你還知不知道自己是個公主?”
南煙最不喜歡他這樣,跟老大人一樣,南煙撅嘴看着他說“我就喜歡捉弄你”還吐了吐舌頭。
“父王,母後可護不了你一世,你再這樣?”珣戈忽然語重深長地說。
“我不是還有哥哥嗎?”
“我也護不了你一世長安。”
“為什麽?”當年的南煙根本不知道戰争,足以摧毀她現在擁有的一切。
“戰争……”
戰争……也許是南煙身死玉階之上那會,她才明白當年哥哥對她說的那一番話。
……
荻薇從小就告訴他們兄妹倆說“你倆是生于四月,正是草長莺飛的暮春時節,有鶴,唳于華亭之上”
所以,從小到大,珣戈和南煙生辰那天,
他們都會去帝都京西白馬坡下的十裏桃花渡上的鶴唳亭去聽鶴唳。鶴唳亭是晁晉國君在他們出生那年下旨修建的,以此慶祝燕國太子與帝姫的出生。
……
大旭朝三百九十年紀事,燕趙交換太子為質子,以此南北結盟。
這年,珣戈十歲,南煙十歲。
暮春四月,草長莺飛,白馬長坡,湘江兩岸,十裏桃花渡。
桃花已經落盡了,再也看不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或其葉蓁蓁的景象了。
南煙一身天青色衣裙,伫立于鶴唳亭下,風吹起長裙,青絲飛揚,珣戈白衣翩翩,玉冠下青絲飄揚,他們并肩而立,望着湘江上空的白鶴。
湛藍的天空像被洗過一般,白鶴盤飛,聲聲鶴唳,回蕩于湘江兩岸,飄浮于十裏桃花渡之間。
南煙側目看着哥哥的側臉,緩緩開口“哥哥,我們如果可以一直這樣多好啊!”
珣戈收回目光,良久才轉向南煙,說“煙兒,哥哥,明年可能不能陪你來聽鶴唳了。”
南煙滞了滞,看着珣戈說“你休要騙我。”
珣戈格外平靜地看着天邊的白鶴說“燕趙結盟,以東宮太子交換,以此為盟。”
南煙不知道為什麽哭了起來,但她拼命地咧嘴笑着說“哥哥,你幹嘛學父王來騙我,我才不要信你,不要信你。”說着轉身就走。
南煙一回到宮中,跑去了椒房殿,她哭着問母後,問她哥哥說的是不是真的。
荻薇也是默然垂淚“生于王家,哪裏由得了我們,我們既有了常人沒有的殊榮,便要承受常人沒有的代價”
南煙不願相信,盡管她又哭又鬧,燕趙結盟的文書已經入京了。
【東宮】
珣戈離開前夕,他去了塵宮,南煙沒有開門,他們倆就隔着一個殿門。
“煙兒,對不起,哥哥不能陪你一起了”
南煙靜靜聽着,淚流滿面。
“你以後記住不可任性驕橫,你是燕國的帝都,曦禾公主……”
南煙望向殿門外,門外的身影久久不離去。
她擡開窗,望着宮牆上的一輪月光,月華如水,她說“我不要你走,你可答應我?”
良久,珣戈說“兒女情長抵不過家國大義,煙兒,哥哥答應不了你”
南煙說道“好,你将來是當國君了,你得了天下,便要舍了我?”
南煙那時委實不夠大氣,但她只不過是想要哥哥留下,後來,她也懂了當初哥哥的決絕,當你承擔上責任時,你不會再有勇氣去任性,十歲的珣戈有燕國儲君的責任,而十七歲的南煙才意識到自己燕國帝姫的責任,卻不想,已經遲了。
燕趙儲君入京已經是臘月時節了,珣戈離開燕都那天,正逢燕都初雪,白雪蒼茫,北風呼嘯。
離京的太子儀仗和護衛隊,從燕宮阖闾門一直到燕都孤城外,蜿蜒前行。
荻薇哭求晁晉國君才得以讓南煙到燕國孤城鼓樓的城牆上去目送珣戈離京。
南煙披了一件大紅白狐毛滾邊羽緞鬥篷,站在城牆之上,看着遠行的儀仗隊伍,她望着鉛雲低垂的天空,灑鹽扯絮般的雪。
她大喊“哥哥,我等你回來,我會一直一直等着你回來,回來陪我聽鶴唳……”她喊得聲嘶力竭,盡管珣戈聽不到。
……
趙國胤帝雲墟國君嫡長子寧祯太子璟歸已經如期抵達燕都。
這日,南煙很早就起身子,她記得珣戈曾經送過她一柄白玉長劍,她找了很久才找到。
她看着這柄鋒利如芒的長劍,細細用絲帕擦拭劍身,宮人詫異問道“公主?您這……”
南煙忽地問了一句“寧祯太子可來後宮了。”
“未曾,算着時辰,應該已經朝拜完君上了,想必要去東宮了!”
“我們去東宮”南煙不緊不慢地說。
“東宮!”
東宮的玉階之下,南煙手持長劍立于宮殿之下。
璟歸沒想到第一次見這位燕趙佳人竟會是這個情景。
“大膽,何人膽敢在此動兵刅”說話的是璟歸從趙國帶來的侍從。
南煙提起劍,說道“燕國帝姫曦禾公主!”
那侍從吓了一愣,不敢多語。
璟歸上前說道“寧祯見過曦禾公主。”
南煙卻一眼不看他,冷冷地說“燕朝東宮是慶雍太子珣戈的,也只能是他的,寧祯太子,還請見諒”
璟歸知道,南煙這樣說,還帶了劍,目的是不想讓別人碰她哥哥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