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付璟一愣。
季啓銘知道他今天會來?還是說,剛才只是老呂跟他演了一場戲?
他不敢刺激對方,只道:“你、你先過來,咱們好好聊聊。”
這四周都是混凝土,天花板偶爾落些灰塵。牆面開了數個大洞通向外側。
他真擔心對方不小心跨錯一步,就會這麽直直摔下去。
然而季啓銘沒有動,重新望向外側。
“這裏其實也不算完全相似。土壤硬度太高,植被也不夠豐富。不過,聊勝于無。”
這微小的差距就可能帶來截然不同的結果。
付璟咬牙:“你別說這些了,快過來。”
“璟哥哥,可以高興一點兒,”
季啓銘再次回頭,“你馬上就能見到那個人。”
眼底一片漆黑。哪怕是再亮的光,也無法映入這抹黑暗。
付璟心下發寒:“我不需要!”
季啓銘:“你不是一直想見他嗎。”
“我考慮了很久。既然這麽多方法都不起用。那麽唯一的辦法,就只有把那個人找回來。”
“璟哥哥,”他眉眼帶笑,“你喜歡‘他’吧?”
把“付銘”稱為那個人,稱為“他”。
這副口吻,就好像是把這一人格生生剝離了出去。與季啓銘本人無關。
不。
付璟拳心攥緊。
是自己。
是因為他一直在說:自己喜歡付銘、你不是他、無論怎麽裝你也不可能成為付銘。
明明最先把季啓銘和付銘剝離開的,是他自己。
當時說這話的時候,他是希望對方放過他,各自安好。更深層次的緣由,或許也是為了說給自己聽。
徹底放下季啓銘,開啓嶄新的人生。
他沒打算逼對方走到這種地步。
而看見季啓銘這副模樣,仿佛心髒揪在了一起。
很疼。
“如果死了怎麽辦。”付璟追問,“就為了這麽微不足道的理由,你想要自殺嗎。”
季啓銘輕描淡寫:“如果能讓你記住我一輩子,倒也不錯。”
付璟:“季啓銘!”
“別這麽生氣。”他輕笑一聲,“這個高度死不了的。”
“受傷也不行!”
付璟音量之大,幾乎要把整棟樓震上兩震。
季啓銘一頓。
付璟覺得嗓子有些喊破了。由于過于憤懑、難過、再加上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時間全擠在了胸口。
他喘不過氣,上前一步:“你別亂來,跟我回去。”
他想幹脆一個箭步上前把人給拉回來。又怕動作太突然,害得季啓銘失足跌下。
只好一步步縮短距離。
“不管你想說什麽,回去以後我都聽你說。別跳下去。”
季啓銘漆色眼瞳靜靜瞧着他,沒再開口。
付璟緊盯着前方,寸步挪動。
五米。
“天太晚了。你是不是還沒吃飯,回去以後,我做飯給你吃吧。”
四米。
“還、還有,我保證不會再對你說那些話了。”
到了僅剩大約兩米的距離。
兩人影子落在地面上。由于光線太暗,似有若無。
季啓銘視線垂下,落在交融的影子上:“這也是演戲嗎。”
付璟一愣。
而不待他回答,季啓銘又重新擡起了眼。
“算了。”
他笑道,“無論如何,我很高興你關心我。”
心中那濃烈的不安情緒愈加洶湧。
付璟已經不打算等了,三步并作兩步往前。
季啓銘後退一步。
“季啓銘!”
付璟猛地撲過去。
一切與夢境重重合。
黑發黑眼的青年當着他的面向下墜。
發絲飛揚,衣衫鼓動。冷風烈烈,巨大的圓輪挂于天際,映照而下。
夢裏他嘗試去抓,卻只碰到衣角。眼睜睜看着人融入黑暗,再也不見蹤影。
然而這次——!
付璟目呲欲裂。
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到。眼底只充斥着那道往下墜落的黑影。
他幾乎半截身子都被帶着滑出,只剩下半身攀住地面。一只手牢牢扣住窗沿,另一只手下探,死命抓住對方下落的手臂。
他力氣并不算大。
抓住人的一刻,只覺無比強大的拉力襲來。
仿佛黑暗中伸出無數幹枯的手,要将他拖入深淵。
付璟咬緊牙,渾身肌肉繃緊。
底下人仰頭,發絲淩亂擋住了眉眼,看不清神色。
他本想說點兒什麽。
可眼下光是抓人就用盡了全身力氣,根本無暇開口。
手臂一道道青筋爆出。
他幾乎是爆發了所有潛能,卻還是止不住身體一寸寸下滑。
地面的樹木叢林映入眼簾,付璟不覺視線模糊。似乎是汗水滴落,沾上了睫毛。
他恍惚覺得這是一個閉環。
一切事件的起因,都源于他拉着季啓銘墜樓。而現在,總算是一報還一報了。
蛇咬住尾巴。
Game Over。
就在付璟以為自己要被帶着一起落下去時,忽然一只手攀上旁邊窗沿。
拉扯他的力道小了不少。短暫的怔神後,他很快反應過來,拖着人往上邊拽。終于把人一寸寸拉了回來。
手臂幾乎快要廢掉。
他撐坐在地,氣喘籲籲。
季啓銘在他身前,低着頭。由于劉海遮擋的緣故,看不太清表情。
最後大概是生出了求生意志。季啓銘終于配合了他。
但就算如此,付璟心中的氣也一點兒沒消。他都退了那麽多步,答應再給兩人一個和解的機會。
這人竟然還是跳了!?
他想要像電視劇裏一樣威風凜凜抓住季啓銘,質問為什麽要這麽做。
可當手擡起時,由于過于無力,竟只是微弱扯住了衣領。
付璟的手還在顫抖。
“夠了嗎,這麽鬧一通。”
“就那樣摔下去,說不定咱倆明天就得登報,說是私鬥不幸墜樓。”他語帶嘲諷,“我可不想死那麽難看。”
良久,季啓銘開口:“你不應該下來。”
“那你是要我見死不救,眼睜睜看你作死?!”
安全以後,付璟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懑,“你既然在等我,就是故意想讓我看見吧!為了報複我,讓我背負一輩子心理陰影?!”
季啓銘身體一僵:“……不是。”
付璟:“怎麽不是。還裝模作樣讓老呂來找我,說你要自殺。這明明就是你自己安排的!”
季啓銘終于擡起頭,單手覆上付璟手腕。眼眸光自劉海間隙投來,帶着些慌亂。
“我沒有讓他去找你。但我确實在想……你或許會來。”
扣住手腕的五指愈緊。
“我想第一個看見你。”
付璟啞然。
這是所謂的雛鳥情節理論?季啓銘是真覺得這種無謀的計劃能夠順利?
……不。
或許只是走投無路。
當試過所有手段都不起效果。季啓銘想到的最後一個方法,便是殺死“自己”。忘記屬于“季啓銘”的黑暗,重塑人格。
聰明人往往會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變得愚笨。
怒火逐漸平息,随之湧來的是酸楚。
揪住對方衣領的手不覺松開。
恢複記憶以後,他還是第一次看這位年輕的家主如此狼狽。
從不會在他人面前表露情緒。原來這種人,也會有慌亂緊張的時候?
實在是……太遜了。
他實在不想看見季啓銘這副模樣。就跟當初的自己一般。
“我不想這樣……”
付璟竭力穩住語氣。
“你這麽做,我很難受。”
“我确實說過那些話。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讓你變回‘付銘’……”他搖搖頭,“你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如果季啓銘能在一個健全、陽光的家庭長大,沒有遭受過虐待,學會愛人,恐怕就會是付銘的模樣。
現在的季啓銘,不過是心思更加內斂深沉,更加心狠手辣。世間皆有因果,僅僅是因果循環。
季啓銘看着付璟:“你說過,我不是他。”
“因為我很怕你!你這麽追過來,我必須得找個理由讓你放棄。”付璟手撐住額頭。
“我也得告訴自己,必須遠離你。因為‘季啓銘’很危險!接近你只會有不好的結果,不能重蹈覆轍!”
他說了一連串,最後聲音低下:“但我發現我錯了。”
如果他對季啓銘僅剩害怕與敬而遠之,為什麽會動搖,為什麽會在意,為什麽不顧一切地救人。
因為他注意到了,看見季啓銘難過,他并不會覺得暢快;意識到對方可能出事,更是惶恐不安。
這種感情,區別于對愛德華或是別人的擔憂,更加深入骨髓。
甚至那天愛德華被綁架的時候,他的更多心思也是放在季啓銘身上。
他并不像自己所說的那樣,徹底放下了季啓銘。
付璟擡眼看過去。手不由自主探向前方,撫上眼前人臉頰。
那人貌似怔住。
“別再做這種傻事了。”他語氣帶上一絲鼻音,“我真的會哭。”
季啓銘許久沒有動作,僅是怔望着這邊。
接着,抓住付璟的五指不由松開,緩緩收回。像是要确認一般,貼上了臉頰上的那只手。
指腹掃過指甲蓋,繼而收攏。插入指縫。
感受到了确切的溫度。
然後猛一用力,一把将付璟橫拉過來,拽入懷中。
付璟鼻頭撞上季啓銘肩膀,鼻間聞見熟悉的氣息。周身湧來冰冷的溫度,緊緊環抱而來。
“我,”他聽見季啓銘覆在耳旁,力道愈大,“我應該怎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聲音微不可見地顫抖。
付璟倚在季啓銘懷裏,落在身旁的右手慢慢懸起,扯住身前人的衣擺。
垂首,額間抵住對方肩頭。
“自己去想,傻子。”
哪怕不訴之言語,付璟的動作也很好體現了回應。
季啓銘似乎是不知該如何反應,些微推開了付璟。
視線相碰。
淺色眼瞳與漆如鴉羽的雙眸對視。少頃,前者傾身,兩人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幾乎能聞見彼此的鼻息,燥熱而紊亂。
胸腔鼓動。心跳應和,回蕩在這空曠的陋室。
月光之下,二人稀薄的影子落在地面。烏雲掩過,影子瞬間融入黑暗。而當下一秒再度出現,身影貼合在了一起。
季啓銘暗色的瞳孔驟縮。淡月光輝灑落,将這混黑的眸子也染上了星星點點。
仿若大漠甘霖,黑暗逝去。
嘴角溫暖如蜻蜓點水,稍縱即逝。
付璟低聲道:“我也是第一次,所以很多時候沒能理解你的想法。”
季啓銘本就和常人不同,不能以常人邏輯去思考。
面對自己的一次次拒絕,對方并不知道該怎麽做。導致一步步走向極端。
甚至到最後,這份極端也沒有施加在自己身上。
什麽是愛,什麽是喜歡。
付璟也還在摸索之中。但季啓銘于他,絕不僅僅是出于占有欲。
這一點,他總算明白了。
烏雲散去,映在地面的影子愈加清晰。
月光湧入,原本昏暗的廢棄大樓變得明亮。
付璟牽住季啓銘冰涼的手腕。擡起眼。
“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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