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七)未聽見鐘聲(A-02)
初めてのルーブルは
何てことはなかったわ
私だけのモナリザ
もうとっくに出會ってたから
/One Last Kiss
01
六月初的善見城多雨,鐘樓附近有許多互聯網大公司的巨型Logo,LED燈在雨霧中閃爍,巨獸的眼睛和嘴,吞噬天空,吞噬視線盡頭,吞噬小角色的半生故事、一生期待。
等紅綠燈的時候,自行車水噠噠地從面前駛過,有補課回家的學生在他身邊轉傘,雨水灑在他的肩頭,呼吸間都是悶熱的潮濕,像是過分的□□,在整座忙碌擁擠的城市裏被擠壓成黏糊糊的細絲,濃重的綠在眼底延綿不絕地展開,金魚在半空游蕩,尾巴掃過情人的臉龐。
陰雨天,阿修羅躲到廁所抽煙,站着,背靠着門板,身高在狹窄的廁所間顯得局促不安,他略微佝着頭,看見自己的皮鞋尖,握煙的手指從冷到發熱需要五分鐘。
五分鐘,吸完一根煙的最佳時間,不會讓他的暫時躲避顯得刻意,回去的時候還有時間用洗手液清洗手指,他洗得認真,偶爾被同事看見了,問他是不是有潔癖,帝釋天也曾經這麽問過他,阿修羅那時說什麽來着。
哦,他那個時候一句話不說,滿手泡沫地去抹帝釋天的臉,他開始經常帶帝釋天回自己的家,放學後,從下午待到黃昏,從外面大樹投下灰色的陰影等到西方的雲後光乍現,随後他固執地要送帝釋天回去,他站在生鏽的鐵門外,看着帝釋天脫掉鞋子光腳對他說再見。
阿修羅回答同事的話,說我沒有,只是習慣。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某一天開始,五分鐘變成了十分鐘,再到十五分鐘,他心想不能再抽煙了,但越這麽想越控制不住繼續取一根出來,打火機清脆一響,他在煙霧缭繞裏醺醺然,身上的煙味已經無法被洗手液的芳香掩蓋,他照舊和同事出去喂鴿子。
同事說,你說這群鳥要是沒有人來喂,會不會死掉。
阿修羅說不清楚,但是人類是無法不來喂的。
同事長期以來自認為的理性思維受到了挑戰,反問阿修羅為什麽,阿修羅說有些人需要這樣的飼養關系來完成自我的完整。
同事沒聽懂,讪讪地說倒沒看出來你是個詩人,阿修羅心裏無端嘆了口氣。
太陽從雲層後出來,而更遠的天空,呈現出灰白色,看不出距離大地的高度,積滿了雨水,既輕薄又沉甸甸,空氣裏嗅到了雨的味道。
做夢的時候他又夢見帝釋天,他們還是去放了風筝,沒有買門票進公園,是帝釋天帶着阿修羅繞了一座小山,從一處隐蔽的圍牆上翻進去的,圍牆下有如雲煙的櫻花,他看着帝釋□□他張開的懷抱,想到生鏽的鐵門想到皮帶想到發腫的臉頰,心裏冒了苦水。
有時候人的确會體驗某種與世隔絕的孤獨感,特別是和在意的人在一起時,有許多秘密、許多黑暗面、許多一旦開口就會造成訣別的東西堆在人與人的距離中,後來阿修羅和帝釋天擁抱,會抱得特別緊,壓縮任何空氣的可能性一般,所謂真愛的極致,一定是宇宙中的真空,不帶防護罩便會死亡,如此說來,愛與死如影随形,那時他也以為自己愛帝釋天愛到想死。
過分的早熟造就了他這種錯覺,仔細想想,距離他們第一次結伴出逃,兩人不過才十三歲。
02
他說自己開始戒煙。
同事不信,撒了一把面包屑出去,難得的豔陽高照,回去的時候他們買了咖啡,等的過程中,阿修羅在櫥窗外看見一個很像帝釋天的人走過,他看着那道背影,不顧同事的呼喊追了出去,卻發現沒人影了,同事端着兩杯冰美式搖搖晃晃跟出來,冰塊兒撞在塑料內壁上,哐當哐當,他陷入了片刻的解離狀态,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跟着同事回到了工位上。
他不太能融入部門的環境,天生性格中的高傲,後天養成的傷感,讓他與一種尊卑分明的制度無法相容,這樣的态度得罪了一位前輩,滿身的煙味成為良好的借口,誰都知道HC需要舊人來騰,很多次團建他都能感覺出來自己被刻意地忽視,他不太在意,一個人悶聲吃飯陪笑,晚上回去仍舊在衛生間吸煙,新風系統開始普及,現在的住房也不像養母家那樣陳舊昏暗,與之對應的,少了許多探索的可能,他常常想養母的靈魂在這樣的明亮房間裏是無法停留的。
他離職,同事送他去地鐵站,問他是不是善見城本地人,他張了張嘴,最後說不是,如果過往太重,就選擇遺忘,從遺忘自己的家鄉開始,同事問他接下來有什麽打算,阿修羅說打算出去走走。
樹挪死,人挪活,走之前他去了養母的墓,沒有說出任何的話,康乃馨在地上燃燒,他從來都不是愛逃避的膽小鬼,唯獨每每想到養母,會出現小孩子的撒嬌和人性,強大的女性可以使萬物在她面前幼化,聖子天使也一樣,瑪麗亞的靈魂高居天國,米迦勒待守身旁。
帝釋天沒有這樣的母親,他的母親懦弱敏感,和他一起挨打,受苦受難,卻沒有神跡降臨,阿修羅說他們應該去找婦聯,帝釋天說找過了,沒用,那警察呢,警察說不好管。
帝釋天一邊說這話一邊滑動手中的線軸,風筝飛得很遠了,幾乎看不見,成了一個小點,诶诶,小朋友注意別讓線斷了,話剛說完,風筝脫離了控制,飛出去,飛往更遠的地方,帝釋天回過頭來說,我們一起逃跑吧。
逃跑的人都是膽小鬼,他應該早點發現帝釋天是膽小鬼。
03
他們沒能跑多遠,未成年人連火車票都沒辦法買,鐵路部門的人員把他倆帶進辦公室,板着一張臉問家長的聯系方式,帝釋天緊緊拉着阿修羅的手,阿修羅主動報了養母的電話,樂天派的女人在電話裏哈哈大笑說小孩不懂事,挂了電話連假都沒請便趕了過來,賠禮道歉,轉過身就斥責阿修羅。
阿修羅道歉,安慰,小大人一樣,一邊是氣急敗壞的養母,一邊是瑟瑟發抖的帝釋天,養母也看出來了,恐怕也知道帝釋天恐懼的來源,所以那天他們一起去了快餐店,點了家庭套餐,又回阿修羅的家裏洗澡,脫光了渾身沾滿泡沫地比雞雞大小,養母笑着用力搓,帝釋天和阿修羅身上都一片紅。
他們親自把帝釋天送了回去,養母說自己帶他們出去玩兒了,胖乎乎的男人問花了多少錢他必須給,養母說不用了,以後讓阿修羅多來串門把錢吃回來,男人是不擅長應對這麽精明的女人的,吞吞吐吐地答應了。
帝釋天開始伴着姓氏叫阿修羅的養母為“媽媽”,偷偷的,只有幾次,生日那天收到禮物的時候,本來不應該慶祝的六一兒童節的時候,還有期末成績公布的時候,帝釋天寫了一篇優美的作文,聽說閱卷老師溫情落淚,全校傳閱。
帝釋天那時躺在阿修羅身邊,說真羨慕你,阿修羅說不必羨慕,他們一直都會在一起,他擁有的都會分他一半,帝釋天說他想要全部,阿修羅愣了愣說不止全部,他可以給雙倍。
帝釋天笑起來,那種很有特征的神經質,他問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阿修羅說是的。
帝釋天說從見到他的第一天起,他就準備好讓阿修羅愛上自己了。
阿修羅說知道。
半夜的時候有人敲阿修羅家的門,他和養母一起去開,看見帝釋天半張臉都糊滿了血,帝釋天進來,哆嗦着說不出話,養母似乎知道什麽,連忙鎖上了門,阿修羅去找藥箱,只有酒精,用棉球蘸着擦傷口,帝釋天皺着眉頭,沒有哭。
第二天兩人都沒去學校,簡陋的紗布裹着帝釋天的額頭,幸好沒有炎症引起的高燒,養母說下午會帶藥店醫生回來。
他們等了很久,帝釋天靠在阿修羅肩膀上睡着了,長睫毛微微動,阿修羅拿手指去點,心裏一陣說不出的歡喜,殘陽如血,他聽見樓下有人在喊“救命”,從此他再也無法忍受任何一種片刻幸福,因為他知道苦難始終如影随形。
他把帝釋天抱上沙發,自己去陽臺邊看,他知道躺在血泊中的女人是養母而不是自己的錯覺,男人手裏的刀還在滴血,他瞬間失去了理智,什麽都不想地想往門外沖,帝釋天醒過來一把拉住他,抱着,靠在脖頸邊說“不要去”。
他很難不問帝釋天:“這也是你計劃好的嗎?”
那時他們1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