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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5)

衣,一頭青絲散亂披于身後,臉上不施粉黛,露出蒼白的面色。長壽只見過平日裏光鮮美麗的太子妃,怎麽也想不到才一日光景,她已如此憔悴。

想到她的狼狽全是自己造成的,長壽有些羞愧,低了頭不敢再看她。

太子妃卻全沒瞧見長壽,緊緊攫着绮素的手:“賢妃……”

“你這孩子,怎麽就不知道顧惜自己,”绮素柔聲數落,“跪在外面,倘或傷了身子,如何是好?”

跪得太久,太子妃只覺膝蓋酸痛不已。可她此時卻顧不上了,自绮素手中掙脫,拜伏于地:“請賢妃幫我……”

绮素婉言道:“太子妃不必如此……”

太子妃一動不動,仍伏于地上哀求:“請賢妃救救太子。”

绮素輕嘆一聲,将手置于太子妃肩上:“太子妃來意我早已猜到,起來說話吧。”

太子妃怯怯擡首,見绮素目光溫和,這才直起身,用衣袖抹了抹眼淚。

绮素面有不忍,尊貴如太子妃,竟落至如此田地。她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遞與太子妃。太子妃低聲謝了一聲,接過絲帕拭淚。

見太子妃平靜下來,绮素才道:“我沒想到太子妃還肯為太子奔走。”

太子妃沉默片刻,慘然一笑:“太子如此荒唐,我自然有怨。可我們終究做了數年夫妻,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走上絕路。”

绮素動容,良久乃道:“難得太子妃重情義。”停了停,她才道:“看在你的份上,我便向陛下求個情吧。”

太子妃深深下拜:“謝賢妃。”

“只是至尊性子強硬,成不成誰也說不準。”

“賢妃肯為太子求情,妾已感激不盡。無論結果如何,妾都會記得賢妃這份恩情。”太子妃唏噓不已。只因一向親近的太妃和康王不肯出面,她病急亂投醫才來求賢妃。想不到賢妃與她雖無多少來往,卻一口答應幫忙,可見世間人情冷暖,變幻無常。

“我這便去會寧殿求見陛下,太子妃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太子妃點頭。绮素叫來宮女送她回少陽院。之後,她也稍作收拾,準備去會寧殿面見皇帝。臨出門前,她看了跪在殿中的長壽一眼,輕嘆一聲道:“罷了,你起來吧。”

82、盤算

暮色給會寧殿的輪廓染上一層金黃。绮素安靜伫立殿前,仰頭看這恢宏的殿宇。雖被四周宮殿環繞,她卻始終覺得這高聳的宮殿有着說不出的落寞。

“賢妃,陛下說現在誰也不見,請賢妃先回去。”會寧殿的內官自殿內步出,恭敬向她回禀。

“那我便等到陛下願意見我。”绮素淡淡回答。

內官面露難色。皇帝囚禁了太子和顧美人之後便将自己關在會寧殿裏。如今殿中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就怕惹怒皇帝,誰想賢妃偏要在這時候面聖。皇帝現在心情不佳,賢妃若再言語不慎有所沖撞,他們這些殿中人只怕連死的心都有了。可賢妃執掌後宮,又是個得罪不得的人。那內官苦着臉思前想後,到底還是回殿中再度禀報。

绮素立在殿前,看斜陽一點點沉落,直到完全掩于層層殿閣之後,最後陷入一片無盡的黑暗。各殿逐漸亮起燈火,在暗夜裏閃閃發亮。廊上偶有宮人持燈穿行,團團光暈浮于半空飄動,有若星火。

綠荷有些擔心,上前小聲問:“賢妃,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绮素搖頭,垂眸不語。又不知過了多久,才有另一名內官持燈而出,向绮素躬身道:“至尊請賢妃進去。”

绮素點頭,移步随他入內。

往常這時,會寧殿中各處的燈燭都已點亮,将殿中照得通明如晝。這日卻不知什麽緣故,殿內一片漆黑,只有引路的內官手中微弱的亮光替她照亮腳下之路。

很快一架織金屏風出現在绮素面前。绮素知道繞過屏風,再經一道紗幕,便是皇帝所居內殿。引路的內官在此頓住腳步,低頭向绮素道:“奴婢只能送賢妃到這裏了。”

绮素點頭,自內官手裏接過燈盞,獨自向內走去。

裙擺過處,地上氈毯輕軟,沒過腳踝,掩去一切聲響。她緩步穿過屏風,輕撩紗簾,見皇帝身影隐于層層帳幔之中。她低首上前,向皇帝行禮如儀。

“罷了。”皇帝低沉的聲音傳來。

绮素起身,舉燈看向皇帝。

皇帝似不習慣她手中燈盞所帶來了光亮,伸手擋在眼前:“把燈拿遠些。”

绮素踟蹰片刻,索性吹了燈,将熄滅的燈盞置于案上。室內頓時陷入黑暗。绮素略花了一點時間才适應暗中的視野,向皇帝走去。

“你來……是為太子求情的?”皇帝聲音略顯幹澀的問。

他清楚绮素的個性,這個時候來,必是為太子之事。他本想拒而不見,誰料內官回禀,绮素一直站在殿外不肯回去。他無奈,只得讓她進來。

绮素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坐下,聲音柔婉:“既然至尊知道妾的來意,想來妾是不用開這個口了。”

皇帝哼了一聲:“你倒還有心情說笑。”想到太子,他怒氣頓生:“那個不成器的東西,你還為他求什麽情?!”

绮素笑道:“太子妃在淑香殿外跪着不走,這不是讓妾為難麽?”

“她讓你為難?”皇帝失笑,“所以你就來會寧殿為難朕?”

“誰讓陛下是天子呢,天塌下來,也得至尊先頂着。”

皇帝笑了一聲,握着她的手嘆息一聲:“你啊……”讓她這麽一打岔,他胸中怒氣倒是消了不少,心情稍稍平複。

绮素另一只手覆上皇帝的手,柔聲道:“太子年輕,誰年輕時沒個荒唐的時候?”

“你說得倒輕巧,”皇帝冷笑,“你以為朕惱的只是這件事?”

绮素慢慢問:“不是這件,那又是什麽事?”

皇帝聲音低沉:“你說他們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绮素也在心裏猜度過這個問題,這時卻不敢回答,賠笑道:“這……妾真不清楚。”

“朕想來想去,他二人平日并無機會接近,怎麽會走到一塊去?想來想去,唯一可能的就是德妃病重的時候了。那時太子侍疾,各宮嫔妃也常去探病……”皇帝一掌拍在案上,“他們兩個竟瞞了朕這麽久!朕倒不知道太子有這個能耐!”

绮素垂目,早知道皇帝震怒之下是不會這麽容易被說服,只是沒想到皇帝雖然惱怒,頭腦卻清醒得很,她便是想為太子遮掩也不行了。

她輕嘆一聲,低低道:“太子這次的确是荒唐些……”

“他荒唐的又何止這些?”皇帝冷笑,“做了這麽多年太子,毫無建樹,只知道和樂工伶人厮混。這次又出了這種事,可想他平時心思都用在了何處。他哪裏配做太子,配做一國之君?”

“說起來……太子這些年沒有作為也不全是他的錯,”绮素慢慢道,“至尊為太子時監國多次,太子這才一次呢,而且才監國陛下就因鄭公之故,收回他監國之權。太子從政時日尚短,哪有機會建功?”

“他若是有這能耐,朕還會不放權給他?可你看他,這幾年一點長進沒有。朕上次問他政見,你猜他怎麽說?全憑陛下聖裁。這還是朕活着。哪天朕死了,他也這麽沒主意?這樣的太子,要來何用?!”

“陛下春秋正盛,日子還長着呢,慢慢教也就是了。”

“教?這幾年遠迩在東宮手把手的教,百官上疏朕都讓人抄錄一份給他看,有空時朕還親自訓導、提點。你說,朕還要怎麽教?”

皇帝的話無可辯駁,绮素也只能沉默。

“朕想過了,天下是先帝和朕殚精竭慮守下來的,絕不能交給一個庸才。就算沒有這檔子事,太子……也得廢了……”

绮素心一沉,皇帝心性堅忍,一旦動了心思,再要勸說就難了。她沉吟着道:“廢太子關系國本,陛下還須與幾位宰輔商議,切不可一意孤行。尤其是宋令公,他是什麽說法,陛下總要聽一聽。”

皇帝颔首:“這是自然。”

绮素微微放心,太子是宋遙一手扶上去了,他總不至于冷眼旁觀。雖然不情願,但在國事上,宋遙的話确比任何人都有份量。但這次他能不能真的勸住皇帝,就得看太子的造化了。

她輕輕嘆了一聲,起身道:“妾該回去了。”

“既然來了,就別急着回去。”皇帝卻拉着她的手道,“再陪朕坐會。”

绮素一笑,低聲道:“妾怕一會還有人來,妾在這裏不方便。”

“都這時候了,還有誰會來?”

“妾想太妃一向疼愛太子,知道消息後應該也會過來說情。康王與太子手足至親,太子出事,他大約也不會袖手旁觀……”绮素忽然想起了什麽,赧然一笑:“妾想得差了。他們與太子更親近些,想必來得更早,只怕妾來之前他們就來過了。”

“不,”皇帝語氣玩味,“他們不曾來過。”

绮素一愣,神色間似乎對太妃和康王如此見風使舵頗為詫異。她低頭想了好一會才勉強笑道:“他們平日與太子關系密切,這時要避嫌也是有的。”

“不過是各有盤算罷了。”皇帝語氣淡漠,聽不出情緒。

“趨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誰還能沒個盤算?”绮素不但不直言他們的不是,還婉轉相勸。

“是嗎?”皇帝轉向绮素,清亮的雙眸在暗夜中閃動:“那你呢,你的盤算又是什麽?”

83、謀劃

绮素沉默着,聽皇帝再度重複他的問題:“告訴朕,你盤算的又是什麽?”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眸中閃動的幽光卻讓她明白,這是個必須小心回答的問題。

垂目片刻後她用平和的口吻道:“妾盤算的自然是兒女康健,宮中太平。”

“是麽?”皇帝語氣平緩,讓人聽不出他的情緒。

绮素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皇帝一向目光如炬,這話怕是不易取信于他。然她倉促之間又想不到更好的回答。她微一沉吟,決定稍作補救,便若無其事的笑着續道:“做母親的誰不是這麽盤算兒女的?”

幽暗的光線下,她隐約看見皇帝嘴角一勾,用和緩的語氣說:“這倒是句實話。”

绮素不易察覺的松了口氣,笑着道:“天色不早了,妾擔心幾個孩子,這便告退了。”

皇帝“嗯”了一聲,又道:“也好,你先回去罷。”

她方才起身,卻忽聽皇帝道:“長壽……”

绮素心一緊,皇帝到底還是提起這茬了。她渾若不覺的笑道:“這孩子整天就知道帶着妹妹淘氣。妾今天已狠狠責罰過他了。”

“淘氣倒也罷了,”皇帝道,“別受什麽人唆使就好。”

绮素背脊僵硬,卻不敢深想,順從的低頭回答:“是,妾日後一定嚴加管教。”

皇帝這才點頭:“你去吧,朕改日來瞧你們。”

绮素行禮如儀,然後才退了出去。出了會寧殿,綠荷迎了上來:“賢妃。”

“回去吧。”绮素吩咐。

綠荷仔細打量了绮素一會,小聲問:“賢妃的氣色不大好,莫非陛下給賢妃臉色看了?”

绮素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現自己手心全是冷汗。她隐隐覺得皇帝剛才的态度有些微妙,卻說不上哪裏不對。她本是為太子而來,難道竟把自己也繞進去了?

她向綠荷輕輕搖頭,緘默不語。綠荷見她如此态度,越發疑惑,然此地并非說話之處,便道:“公主這麽久不見賢妃,只怕又要開始哭鬧了,還是先回淑香殿吧。”

绮素颔首,一行人向淑香殿行去。

淑香殿各處已經掌燈,绮素遠遠看見一個人影伫立于燈影之下,不覺詫異,便向王順恩道:“你去看看前面是誰?”

王順恩應了,趨前幾步瞧了一回,又返回到绮素身邊回禀:“是太子妃。”

绮素微微挑眉,疾行數步細觀,果然是太子妃蕭氏。

太子妃已更衣梳洗,雖還是一身素衣,脂粉未施,但至少已沒有了初時的狼狽。她見绮素回返,恭敬上前:“賢妃娘子。”

绮素輕嘆一聲:“不是讓你回去等消息麽?你這樣奔波,如何吃得消?”

太子妃有些讪讪的:“妾回去也是心神不寧,來這裏等消息,反倒好些。”

绮素見她情真意切,倒也不再責備,與她攜手入內。太子妃耐着性子等她入座,又飲了半盞酪漿,才小心問道:“不知太子之事,是否尚有轉寰的餘地?”

绮素放下杯盞,嘆息着道:“至尊已有了易儲的心思,怕是不易。”

太子妃身子一晃,綠荷在旁,急忙扶着她。太子妃好不容易穩住心神,撫着額問:“這可如何是好?”

绮素見她六神無主,出言安慰:“你也先別急。儲君廢立是何等大事,至尊不會草率,總要先和宰輔商議。我想宋相公不會袖手旁觀,事情未必沒有轉機。”

太子妃一邊掉淚一邊道:“若是以前,妾也會如此認為。可今日出事,妾命人去請康王,康王卻躲進宋府避而不見。若宋公欲助太子,又怎會如此?只怕宋公的态度和康王是一樣的。”

绮素一愣,半晌後苦笑:“果真如此,恐怕太子兇多吉少。”

綠荷體貼的為太子妃遞上絲帕,太子妃接了拭淚,又道:“要說起來,太子雖是宋公力保所立,但他二人的性子卻是南轅北轍。這兩年,我瞧宋公對殿下頗為失望,态度已趨疏淡,倒是和康王走得更近些……”

康王……绮素皺眉,若宋遙打的是康王的主意,事情可就棘手了。

“賢妃,殿下若被廢,又會怎樣?”

绮素苦笑,萬想不到自己竟會再經歷一次廢立之事。她低頭思忖片刻,安慰太子妃:“太子終是陛下骨血,縱然不再是儲君,也會封王。”

太子妃聽她此話,心情稍稍平靜,說:“只要留得太子性命,妾也就滿足了。”

绮素笑容微帶苦澀,她的話其實只說了一半。今上在世,廢太子或許可保平安,一旦新君繼位,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史書上有幾個廢太子能以善終?前車之鑒,她可是記憶猶新。

太子妃不知绮素心思。聽了這些話讓她稍稍安心,見時辰已晚,便起身告辭。送走太子妃後,綠荷見绮素面有倦意,便吩咐宮人上前,伺候绮素晚妝。

梳妝之事本不用綠荷動手,不過她瞧绮素心緒不佳,怕其他人做得不妥,讓她更為心煩,便親自取了梳子替绮素梳理青絲。

绮素默然坐于鏡前,在燈下凝視自己在銅鏡中的影像,忽然嘆了口氣。

綠荷替她挽好了發髻,才輕聲勸慰:“娘子別發愁,太子之事未必不可挽回。”

“挽回?”绮素苦笑,“怎麽挽回?”

太子本就資質有限,現在既失愛于皇帝,又衆叛親離,她想不出還可以怎麽挽回。若皇帝廢太子而立康王,如今的平衡便會打破。日後的情勢只會越來越惡化。

嘆息間,她忽聽身後一聲略帶怯意的輕喚:“阿娘……”

绮素回頭,卻是長壽不知什麽時候到了她身後。

“怎麽了?”绮素有些奇怪,長壽可很少有這麽低眉順眼的時候。

長壽跪下,低聲道:“阿娘,我錯了……”

绮素看着兒子,忽覺有些頭疼:“你可是又闖禍了?”

“不是不是,我真的沒再闖禍。只是我聽蓮生奴說,太子若被廢……”他才起了頭,卻被绮素伸手止住。

“綠荷,你們都退下。”绮素吩咐。

綠荷點頭,帶領宮人退出。等人都走淨了,绮素才問:“蓮生奴和你說了什麽?”

“他說如果現在的太子被廢,阿爹會立康王為太子,是這樣嗎?”

绮素一怔,倒沒想到才九歲的蓮生奴也能看得這麽清楚。她點頭:“的确有這個可能。”

長壽哭喪着臉:“我沒想到會這樣……”

绮素拉起他,輕聲道:“算了,你起來吧。你阿爹今天很生氣,下次可別再這麽莽撞了。”

長壽點頭,起身後猶帶幾分膽怯的問:“如果阿爹真的立了康王,我們怎麽辦?”

绮素輕嘆一聲:“忍。”

皇帝的身體尚可,她還有時間等這兩個孩子長大,還有時間慢慢籌劃。

長壽咬了咬嘴唇,忽然問:“有沒有辦法不讓阿爹立他?”

绮素失笑,不知如何應對兒子如此天真的提問。

長壽見母親不答,有些局促的說:“蓮生奴說,太子之後就以康王居長,所以他最有可能。這是不是說,因為阿爹沒有其他選擇,才會選擇康王?”

長壽的話讓绮素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

“如果有更好的人選,也許阿爹就不會立康王?”

“更好的人選……”绮素沉吟,“你是指……”

長壽肯定的點頭:“蓮生奴。”

84、史鑒

绮素聽到“蓮生奴”三個字時已掩去了自己驚訝之色。她未發一言,而是回身對鏡,揭去額上金钿,又低頭用金簪自盒中挑出一點香膏,放于掌中仔細塗抹。她越是慢條斯理,長壽越是心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說錯了話。

“阿娘……”他輕聲喚。

绮素輕嘆一聲,放下手中盛着面藥的銀盒,回過頭對他道:“蓮生奴只有九歲,去年才封了楚王,遙領潞州刺史,目下并無實權;康王為太子母弟,年滿二十,領雍州牧,這幾年又已參與朝政,不少朝臣也與他相熟。長壽,你告訴阿娘,現在的蓮生奴拿什麽和他争?”

長壽語塞,越發洩氣。打從知道自己弄巧成拙時起,他便在苦思補救之法。将蓮生奴推出去當太子是他覺得最可行的辦法,想不到母親依舊不認可。

绮素見長壽面有愧色,拉起他的手,以盡量溫和的語氣道:“你說的阿娘不是想不到,只是目前不是時候。阿娘幾番告誡于你,務必和太子、康王好好相處,你真以為是阿娘軟弱可欺麽?小不忍則亂大謀。後宮也好,朝堂也罷,牽一發而動全身,萬不能莽撞。”

長壽深深垂頭,小聲說:“我知道,以後再也不敢了。”

绮素慈愛的撫摸長壽的頭頂:“發生了的事就別想再了。不早了,回去睡吧。”

長壽點頭,默默退去。他剛走到門口,绮素忽然心裏一動,脫口問:“長壽,若以後繼承大統的人是蓮生奴,你會怨恨麽?”

她之前意外的并不是蓮生奴這個人選,而是這是由長壽提出的。她記得很清楚,長壽小時候并不是個懂得謙讓的孩子,兄弟倆常因一點小事打架。後來還是蓮生奴漸漸曉事,知道退讓,才算是相安無事了幾年。可倆兄弟畢竟還小,暫時未有多少利益沖突。她有些擔心,兩個孩子長大以後,會不會生出龃龉,甚至手足相殘?特別是長壽,畢竟把他過繼給元沛為嗣是她的主意。長壽一開始就失去了問鼎皇位的資格,他會不會有怨?

長壽聽見這話,身形一頓,片刻後答:“以前會,以後不會。”

“這是為何?”绮素不解。

長壽慢慢轉過身,擡頭看向母親,平靜道:“祖母都告訴我了,阿娘是為了保護我才這樣做的。若非如此,也許我活不到現在。”

绮素沉默。她一直覺得長壽不懂事。可他現在說着這樣懂事的話,她反倒心酸起來。若是那時她有實力,也不致付出這樣的代價換取長壽的平安。

長壽似是看出绮素的想法,向母親微笑:“反正我不喜歡讀書,對政事也沒興趣。這種苦差事還是讓蓮生奴去做比較好。”

此話一出,頓時驅散了绮素的愧疚,笑着瞪了他一眼:“你這孩子,就知道說嘴。”

長壽見母親心情不再低落,向她露齒一笑,然後撩簾出去了。

绮素看着兒子的背影,頗為欣慰。比起一時、一地的得失,她倒更在意長壽表現出的變化。若經過此事能讓長壽明白點事理,倒也值得。以她如今的地位,這點損失是能夠承受的。

這一夜,有人歡喜,有人擔憂,沒有一個人想到後來的局勢竟會如此複雜。

皇帝一向雷厲風行,次日便在與宰相議政時表示太子無才無德,言辭間大有廢黜之意。

程謹聞知皇帝之意,不由向宋遙看去。他雖一向不看好太子,但當年宋遙是支持現在的太子的,不知他會有何說法?宋遙卻仿佛沒聽到一般,籠着雙手端正跪坐在茵褥之上,不發一言。

見宋遙似有默許之意,程謹不免詫異,面上流露出幾分驚訝之色。宋遙何時轉變了立場?或許皇帝瞧見程謹的神情,便看着他道:“程卿對此有何看法?”

程謹微微低頭,向皇帝道:“儲君廢立乃是大事,臣以為不可輕率。”

“那卿可認為太子能當大任?”皇帝問。

程謹稍稍猶豫,還是決定實話實說:“臣以為太子才具不足,性子柔弱,恐非上佳之選。不過……”

皇帝沒有讓他再說下去,伸手讓他打住,随即轉向宋遙:“遠迩,你怎麽看?”

宋遙向皇帝拱了拱手,慢吞吞道:“昔年先帝以陛下賢德之故,舍哀孝王而取陛下。臣以為,為天下計,陛下效法先帝亦無不可。臣所慮者,立儲關系天下興亡,廢太子後由誰接任儲位,還須陛下思量。”

皇帝垂眸,淡淡問:“遠迩以為誰堪為君?”

宋遙沉思片刻,胸有成竹的回答:“康王賢孝,臣以為是最佳人選。”

“太子雖然失德,然我等外臣猶有不忍之意。康王卻從頭到尾,毫無友愛兄弟之意。于公,太子為君,康王是臣;于私,太子為兄,康王是弟,如此無動于衷,不知賢孝二字從何說起?”程謹冷冷接話。

宋遙轉視程謹:“國賴長君。太子之下康王最長,以康王為儲名正言順。程閣老對康王如此不滿,或許有更好的人選?”

程謹不說話了,其他幾位皇子年紀都不大,的确無法與康王抗衡。可康王性格陰骛,實非程謹所能欣賞。宋遙這麽一诘問,他只能啞口無言。

皇帝見場面稍冷,便打個圓場:“二位所慮皆有道理。不過朕還是贊成遠迩方才之言,先帝當年擇賢而立,朕為其子,豈有不效法之理?朕以為,一國之君,重在才具,而非嫡長。”

宋遙心一沉,皇帝這話看似公允,實則對康王不利,三言兩語就抹去了康王的優勢。偏偏皇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拿他剛才的話堵他,讓他實難開口辯駁。程謹顯然也體味出了皇帝之意,含笑接到:“陛下所言極是。”

“朕想立儲之事不必急在一時,”皇帝續道,“不妨花個兩三年時間,觀察儲王人品、才學,而後再作決定。”

皇帝已有所決斷,且又說得在理,衆宰臣自然不能再反駁。這件事就這樣暫時定了下來。

議政結束,衆臣魚貫而出,唯宋遙落在最後。皇帝與宋遙多年默契,擡首笑問:“莫非遠迩有話要說?”

宋遙拜在皇帝身前,向皇帝道:“臣有罪。”

皇帝吃了一驚:“這是做什麽?起來說話。”

“太子出事,康王第一時間便想入宮求情,是臣擔心陛下盛怒,康王又忠直,恐有沖撞,才将康王攔了下來。康王賢孝,并非虛言,是臣一時糊塗,致使陛下誤解。誠請陛下降罪于臣,勿怪康王。”

皇帝撣了撣衣袖,笑着道:“遠迩,你想多了,朕沒有針對他的意思。”

“那陛下……”

“遠迩,”皇帝正色道,“天下不能交給無能之輩,朕說考較儲子,并非戲言。國事為先,你是朕肱股之臣,朕希望你明白這一點。”

宋遙應了聲:“臣從不懷疑陛下之公心。只是……”

“只是什麽?”皇帝靠在憑幾上問。

“若是考較下來,賢妃之子拔得頭籌,陛下又當如何?”

皇帝眼光一閃,卻漫不經心的問:“朕對幾個兒子一視同仁,賢妃之子又有何不妥?”

宋遙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踟蹰半晌後才道:“臣有句肺腑之言,不得不說。然此言一出,或有殺身之禍,懇請陛下屏退左右。”

皇帝聽他說得嚴重,也知他的話必然非同小可,斂去笑意,鄭重點頭,揮手斥退了侍立一旁的宮女、內官。很快殿中人都走得幹幹淨淨,只餘皇帝與宋遙在內。皇帝這才淡淡道:“說吧。”

宋遙直起身,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賢妃二子皆在幼年,将來或有母強子弱之患。以史為鑒,陛下不可不防。”

皇帝扶在憑幾上的手不自覺的一緊,聲音卻還沉穩得不露任何情緒:“那你以為朕該如何?”

“臣……”宋遙額上冷汗淋漓,卻仍清楚的将自己的意思說了出來:“若陛下真有心擇立賢妃之子,臣請陛下效法漢武故事。”

85、傳信

紫宸殿外,一名年輕內官把耳朵貼在牆上,試圖傾聽殿內動靜,忽然有人在他腦後一拍,那內官吃了一驚,吓得猛一回頭,不想扭到脖子,疼得倒抽一口冷氣。拍他的人乃是皇帝身邊的一名內侍,名喚餘朝勝。

餘朝勝見他又驚又痛的樣子,有些好笑,随即皺眉問:“鬼鬼祟祟的,在這裏做什麽?”

“我我我……”內官結結巴巴回答,“我是來送酪漿的。”

“酪漿呢?”餘朝勝沉下臉,盯着他空空如也的兩只手,冷冰冰的問。

“我……”內官攤手小聲道,“我給忘了……”

餘朝勝哭笑不得,罵道:“你就是這麽做事的?還不快滾!等着挨打麽?”

年輕內官應了一聲,連滾帶爬的退下了。

餘朝勝眯着眼看那內官遠去,眼中閃過一抹幽光。他張望四下,确定再無旁人,才站在剛才內官站的位置上,細聽殿中談話。

殿內卻一片靜谧,良久才聽皇帝的語氣在殿內淡漠的響起:“漢武故事?宋遙,你要朕殺了賢妃?殺了朕兩個兒子的母親?”

宋遙所謂漢武故事,指的乃是漢武帝晚年欲立幼子弗陵為嗣,擔心其母鈎弋夫人攬權,故殺其母而立其子之事。

空蕩蕩的宮殿裏,宋遙承受着皇帝銳利的目光,只覺若芒刺在背。他額上汗珠滑落,滴在地上,形成一個個顏色略深的圓點。

在此之前,宋遙一直很自信。他與皇帝識于微時。皇帝從先帝庶子到如今的天下至尊,每一步都有他的陪伴與扶持。皇帝也投桃報李,即位以後給予他最多的信任與無匹的貴盛。宋遙曾經以為,皇帝與他的羁絆不會被任何人所影響,所以他才能無所顧忌的在皇帝面前說話。然而現在,皇帝眸中有若實質的威壓,似有千鈞之重,讓他不敢擡頭面對。宋遙第一次意識到,也許他走了一步錯棋。

“臣……”宋遙幾次張口,卻說不出話來。他深深吸了口氣,勉力讓自己鎮定。既然話已出口,索性講個痛快明白吧。他重新伏地道:“臣自知今日之言,将來或招殺身之禍。然為江山社稷,臣不得不言。敢問陛下,寧王撞破太子私通之事,果真是巧合麽?還是受人指使?這樣的時機、地點,說是巧合,未免太過牽強。若不是巧合,以寧王的年紀,竟能想出如此計策,不得不讓人生疑。臣聞寧王素來單純,如此孩童竟能設計太子,若說背後無人代為謀劃,陛下信麽?而後宮中既能促成此事,又能指使寧王的人,還會有誰?”

皇帝垂目不語,宋遙說的正是讓他生疑之處,可若說是绮素指使,手段未免過于低劣,不像她的章法。

宋遙見皇帝沉吟不語,以為自己的話起了效果,趁熱打鐵道:“臣之所以認為國賴長君,即在于此。退一步說,即便陛下有意擇立幼子,也須絕了後患,以免将來幼主受人轄制。”

“這件事……”良久之後皇帝才道,“朕得好好想想……你先回去吧。”

宋遙見皇帝沒有表示,有些失望。但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尋常,不敢逼得太緊,深深一禮之後退出殿外。

正在外面偷聽的餘朝勝見宋遙出來,急忙隐于廊柱之後。好在宋遙滿腹心事,并未留意四周,而是匆匆前往官署。

宋遙走後,紫宸殿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餘朝勝估摸皇帝暫時不會出殿,匆忙繞至大殿之後。殿後兩個十來歲的小內官正在玩耍,他們正是跟随餘朝勝做事的人。

“你過來。”餘朝勝看了一會,向看上去機靈一點的一人指了指。

那兩個小內官本是趁餘朝勝不在,才在這裏偷懶玩耍,被他撞見,吓得大氣不敢出。被指到的那個更是戰戰兢兢,只道要受罰,不想餘朝勝并追究,而是問:“你可知杜宮正居于何處?”

小內官見他不是要責罰自己,心內一喜,雀躍道:“知道。”

“那好,你替我傳個話給杜宮正,就說……”餘朝勝沉吟片刻後道,“就說陛下或效漢武故事。”

小內官莫名其妙:“什麽故事?”

“漢武故事。”

“那是什麽故事?”小內官不解,大着膽子道:“這話不明不白的,杜宮正能聽懂麽?”

餘朝勝不耐煩道:“你哪這麽多話?你只要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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