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六叔公看着眼前的狀況,簡直有些不能接受。
為什麽這麽好看一個後生,幹起事來這麽沒有人性的?租房的時候不還答應的好好的,一定會愛護房子。
昨天還吃到言夙送去的半條魚的六叔公,現在只覺得整條魚的魚刺都卡在了他的喉嚨裏。
才入住的第二天啊,就險些發生大火,燒了整個屋子。
——裂開的陶鍋倒不是他家的,當初弟弟過世後,家中能用的器具基本都搬走了。
六叔公只覺得自己喉頭梗着一團怒火不吐不快,可看着言夙無辜裏又有些倉皇的神色,他到嘴邊的話又說不出口。
何況他身旁還有兩個睡眼惺忪、受到驚吓的孩子。
這要是再破口大罵言夙這個不省事的後生,把孩子給吓着了,可怎麽好?
六叔公只能氣鼓鼓的回了自家的屋子,在自家老婆子面前忍不住罵罵咧咧。
言夙看着一片狼藉的竈間,深覺得自己買更加結實耐用的鐵鍋回來的同時,還是找個人專門給他和崽崽們做飯。
——所以,更加用心的搞錢吧!
梁飛看着言夙這殺傷力,簡直是哭笑不得。
聽到言夙說找人做飯的話,有心想要他不要這麽亂花錢,可言夙能跟他家搭夥吃一時,也不能吃一世不是?
其實要梁飛來說,最好的還是言夙趕緊遇上個合适的人娶進家門。
不過他也知道言夙的狀況,以及這種事情也需要些緣分。
所以他也只能答應幫言殊去找找看合适的。能做飯,也得幫着照顧一下孩子,言夙才能放心出去掙錢。
Advertisement
把這些商量完,言殊又開始思索搞錢的事情,就聽一聲聲鑼響。
言夙是第一次聽這樣的聲音,一時有些迷茫的望向梁飛,梁飛微微皺着眉頭,不是很高興的樣子。
“發生了什麽?”言殊還以為這個鑼聲代表什麽不詳的事情。
下一刻就見梁飛笑了一下,只是其中的苦澀與憤怒,言夙都沒察覺到。
他說:“是收稅糧的大人到了。”
他眸子轉了轉,又說道:“最好暫時不要讓他們看見你。不然指不定以什麽由頭向你收稅。”
——言夙只是暫住落花村,很不受保護,其實也不用交稅。但也正因為不受保護,官差要是巧立名目,言夙怕連告官的機會都沒有。
至于言夙日後會不會落戶在落花村,那就等之後再說,今日且先避過去。
“好在,這鑼聲就是叫大家将各家的稅糧都送去村口的。”
那些官差可不願在村中,一家一戶的收取,都是坐在大傘下,拿着簿子一家一家的念名字,叫人上前去。
言夙原本聽說自己要“躲起來”,正準備說叫梁飛放心,自己絕對躲的好好地,不給他們添麻煩。
但現在又聽他說并不需要多“嚴密”,頓時就起了去看看的興致——他還是想在這個村子裏住下的,畢竟他已經成了這個世界上的人類。
而要生活在人群之中,未免被發現異常,自然就需要“多看多學”。
梁飛也不反對,只交代他注意着別湊到那些人眼前,就回家去準備自家的稅了。
——官差雖然不會認識這麽多村子裏的每一個村民,可言夙這長相實在是太紮眼了啊。
言殊特意挑了一顆大樹,躲在樹上看着不遠處的挨挨擠擠的人群。
都是或推或擔着自家的稻谷前來的村民,身旁跟着媳婦家人,抱着或多或少的布匹。
在人群的中心,坐着一個領頭的官差,旁邊跟着不少衙役。
他按照手中的簿子叫戶主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就要上前,将稻谷倒在那個方鬥之中。
曬了幾個太陽的幹燥稻谷,堆的高高的冒尖兒。
一旁的衙役走上前,刀鞘一擺,将冒尖兒的稻谷都掃落到地上鋪着的布上,示意那漢子接着倒稻谷。
漢子抓着籮筐的指尖都發白,但最終只是一言不發、低眉順眼地将稻谷又倒在方鬥之上。
對方這才滿意似的揮揮手,讓漢子讓開,身後的衙役上前,将稻谷全都倒入他們帶來的布袋之中,封口裝車。
接下來,方鬥一鬥一鬥的冒尖被拂去,再冒尖,被裝袋。
地上鋪着的布上也積蓄出一袋袋的稻谷,卻不跟那些稅糧的袋子裝在同一個車上。
言夙看的雲山霧繞,這是個什麽操作?
——不裝在一個車裏就算了。
可是為什麽裝的好好的,非得掃落一些呢?
梁飛回家拿了錢,交代好蓉娘不要出門,前往村口來時還關注了一下言夙在哪。
也得虧他是個獵戶,眼神好,而言夙也沒有意藏的多深,被梁飛看到樹上那一抹布料。
梁飛一眼看見,都忍不住樂了。
又見言夙蹲在樹上,不知為什麽摳起了樹皮,連忙輕聲喊他下來。
言夙一看梁飛來了,頓時輕巧落地,問他:“為什麽裝的好好的,都要往地上掃?”
“還得分開裝。”言夙問,雖然那兩輛車離的不遠,可那“泾渭分明”的感覺特別清晰。
梁飛:“……”,果然不愧是我直率的大兄弟。
長嘆一口氣,梁飛無奈地道:“那些落地的,都是那些稅官的‘勞務費’”。
言夙本還覺得“勞務費”是正常的,當初他讓人幫忙賣豬肉不也是給了?
可梁飛那咬牙切齒的神色,讓他沒有立刻将這個話題揭過。
“都說是十稅三,實際上哪年不得有四層上下。災年不降、豐年反升,全然不顧我們的生計。”說起這個話題,梁飛的拳頭忍不住在樹幹上狠狠一捶,否則實在是忍不住這壓在胸腔的怒火。
言夙忽然就想明白他一直覺得違和的地方在哪裏。
“交稅,不是交給……官府嗎?”他用了個本地學來的詞彙,“他們為官府辦事,是已經有了薪酬的不是嗎?”
——這跟他那請人幫忙可不是一回事兒。怎麽拿着工資辦事,還要吃拿卡要呢?
言夙覺得自己見識到了人類口中的“貪污受賄”,還是強制性的那種。他就是再沒做過人,也見過人類憤怒的樣子。
不僅僅是梁飛,那些正在交稅和等着交稅的人家,沒有一個是心緒平靜的。
梁飛:“哎,其實,這也已經算好的了。”
“如今這天下,誰活着不艱難?三王各據一方,還有外敵環伺。”
“咱們這位天子,已經算是最好了,至少自三年前一次征兵後,再沒發過兵役。”
梁飛的聲音越來越低,如今這世道去服兵役那就是十出九不歸。
言夙聽完卻還是沒懂這皇帝好在哪裏,按梁飛所說,這樣的稅收之下,一家人想要吃飽都很不容易呀。
——這是言夙現在還不知道精白米的存在,因為一直吃的糙米,他就完全沒體會過精白米的滋味。等知道了,他就對現在百姓的生活水準有了更真切的體會。
交出的稅收都以稻谷算,自家卻是只能吃雜糧果腹。
言夙想了好一會兒,還沒琢磨通,實在是他現在對人類的了解太少了,剛想着怎麽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再多問一點。
就聽梁飛感嘆道:“聽說霍安縣那邊,今年旱災比咱們這嚴重的多,也不知道又要餓死多少人。”
——霍安縣雖是另一位帝王的領地,卻是離着他們不算遠。在三方割據前,兩地接壤區域的百姓還有不少通婚的呢。
一聽這些,言夙皺着眉問梁飛:“那還給他們這麽多多餘的糧食,就沒人管嗎?”
言夙又想到什麽,改了口風道:“或者,再去偷回來?”
這話他的聲音就放的更低,梁飛都只是聽了個氣音,但很明确的了解到了言夙的意思,頓時一把抓住了言夙,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沖出去。
言夙倒是覺得這也是個可行的辦法,但胳膊上的力道告訴他,千萬不能輕舉妄動。
哪怕已經離的挺遠,梁飛還是拉着言夙往大樹後面躲了躲,看沒人其他人注意到他們,才低聲說話。
這法子,言夙這個初當人類的人都能想到,那些老于世故的人,怎麽會不動心思?
“那些人行動挺是缜密,幾乎沒留下什麽線索。可有什麽用?”
——那些“貪污受賄”的官差,是那種會有明确證據之後才會動手的人嗎?
如果他們那麽講究“證據确鑿”,就不會做這種犯法的事兒了。
“聽說當初那些官差,幾乎收走了那一片村子近乎六成的糧食。方鬥上的冒尖兒,是拂平了一次又一次。”
如此狠辣的“懲罰”下,別說再沒人敢“耍小聰明”,就連那些真偷回糧食的村民,也背上了罵名。
——那些被強收重稅的村民們不敢再與官差“針鋒相對”,自然就将矛頭指向了那些因為“一己私欲”而害了他們的村民。
言夙覺得這事兒不對,那些人根本不是罪魁禍首,可他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人話”。
梁飛拍了拍言夙的肩頭:“我知道言兄弟你有本事,但這事兒,當真不能幹。”
畢竟現在他們還只是過的艱難一些,但若是“輕舉妄動”,只怕後果就是餓殍遍野。
這次,就輪到言夙覺得有一口氣堵在心口,怎麽也壓不下去。
等梁飛去交稅,言夙也不願再看這場景,率先回去了。
然而這口吐不出咽不下的氣,讓他煩躁不已,最終忍不住跟上了那運糧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