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風雪夜歸
白如墨再回到逍遙島,是兩個月之後的事了。
時已臘月二十四,小年之夜。
逍遙島上早就是被一片皚皚大雪覆蓋,而空中仍是不斷的飄着雪。
白如墨下了船,裹緊了身上的黑色狐裘,舉步就走。
腳步有些踉跄。為了早日回來,他不眠不休的連趕了三日的水路,先于島中其他人到達。
秣陵随同他一起下船,見他身形微晃,連忙扶住了。
“師兄,你,你先下去歇息會吧。”她看着他,低低的說着。
但白如墨只是擺了擺手,面上全都是迫切的神情,看也不看她,從她身邊擦身而過,疾步向前就走。
秣陵自然知道,他這般迫切的是想去見誰。
她默默的咬牙。那次張逵之事,本就是她一手策劃,原意不過是以為殘花敗柳,白如墨定然不會要。
所以她去告知張逵,島中有個很美貌的小姑娘,甚至給了他桃花醉。她也一直在為他鋪路,暗中的解決了那些守衛。但沒想到,關鍵時刻,白如墨來了,而且因為那顆桃花醉,他和韓奇香的關系更進一步。
明明,明明,韓奇香那般的不待見,甚至刺傷了他。但為什麽,這兩個月來,縱然她不在他眼前,他依然還是時時惦念着?今日這般不顧疲累,急着趕回來,只是為了能早日回來見到她,陪她過個小年而已?
秣陵的眼神慢慢的冷了起來,這個韓奇香,她斷然不能留。
白如墨一路疾行,遠遠的看到那間房的時候,他卻停下了腳步。
近鄉情更怯,他不知道,待會韓奇香見到他的時候,會是什麽樣的神情。
有橙黃的燭光從窗中透了出來,暖暖的,讓他忽然就有了一種久違的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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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那時他尚年幼,父母幼弟還在。也是這樣的冬日夜晚,天空飄雪,他抱着弟弟在庭院中玩耍。廊下燈籠昏黃之光照着臺階上的白雪,晶瑩剔透。而他的父母,就那般站在廊下,含笑看着他們。
只是一切,随後風吹雲散。城破家亡,二十年的忍辱負重,人不成人,早已對一切麻木,又何來的家之一字。
白如墨慢慢的仰起頭,有冰涼的雪飄到了他的眼中,化為水滴滑下。
片刻,他低下頭來,堅定的往前繼續走着。
走的近了,他能聽到屋中之人的笑語。小镯子的聲音帶了幾分雀躍的笑意:“小姐,你的這個窗花剪的真漂亮。不如我們再剪點其他的怎麽樣?”
而後便是韓奇香的笑語如珠:“我來剪個小白怎麽樣?”
聽到這個聲音,白如墨胸中氣血翻滾,伸出手就想去推門。
手到門邊,卻停了下來。他發現他竟然不敢推門,不敢面對韓奇香。
雖是冬日,但掌心不知何時都已汗濕。
而屋中韓奇香的笑語再次傳來:“小镯子你看,我剪好了。像不像小白?”
白如墨終于推開了門。
有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展目,迫不及待的看向韓奇香。
兩個月不見,她的氣色較他離開的時候好了些。白皙的臉上透出淡淡的粉紅,襯着身上緋色的衣裙,更顯嬌嫩。
他難抑心中激動,慢慢的走了過去。
而韓奇香正手中平攤了一張剪紙給小镯子看。看到他,面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
她沒想到白如墨會在這時候回來。二個月不見,有些事情她已慢慢的淡忘,但此時見到他,那些過往瞬時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
小镯子在側,眼見韓奇香的神情慢慢的有了變化,心中着急,忙輕步的上前,結結巴巴的叫了一句:“小,小姐。”
韓奇香回過神來,看着她,見她眼中的擔憂神色,心中不是不懂的。
她抿唇,低下了頭。
小镯子輕籲了口氣,這才轉過身來,對着白如墨,匆匆的說了一句,尊,尊主,我先走了,然後轉身就跑了。
吱呀一聲輕響,房門從外被她帶上。屋中一時只有白如墨和韓奇香。
韓奇香依舊垂着頭坐在那裏,沒有說話。而白如墨站在她的對面,定定的看着她,也沒有說話。
一桌之隔,但唯有沉默。
良久,白如墨方才收回目光,看着桌上散亂的紅紙和窗花,再是看看她手中剪的活靈活現的小兔子,終于找到了可以說的話。
“這是小白嗎?剪的很像。”
在無雙城的時候,韓奇香不止一次的将小白抱過來給他看,興奮的跟他說着第一次在哪裏見到的小白,平日裏小白又是有多乖之類。
但那時,他不過随口附和着。也許對她的事,他當時根本就不上心。
可現在,他很想知道她以往的所有一切。
韓奇香繼續低着頭,一時沒有說話。
就在白如墨以為她不會回答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很輕的一聲,“嗯。”
但她依然沒有擡頭。
可這就已經足夠了,白如墨心中大喜,看着她,昏黃燭光跳躍,她微微垂首,頭上秀發如雲,似乎隐隐有光澤閃現。
他很想沖上前,将她抱入懷中。可他不敢,跨出的那一步硬生生的頓在那裏,不敢再上前一步。
畢竟連日兼程,此時見到她,一顆心總算是放了下來。白如墨心中大定,倦意頓現,他輕輕的叫了她一聲:“香兒,我有些累了。在你這裏歇息下,可好?”
“好。”依然是很輕的回答,也并沒有擡頭看他,但白如墨覺得她現下能跟他開口說話,已經是個很好的開端了。
他很快的就躺在窗前的榻上睡了過去。夢中父母站在紛飛的雪地裏溫柔的看着他,笑着一聲聲的叫他阿遂。而他剛剛滿月的弟弟躺在搖籃裏,口中含着手指對他笑的純真。
但耳中有輕輕的腳步聲傳來,在他的身前停了下來。
他猛然的睜開了眼。
二十年來,他歷來淺眠。縱然是睡夢之中,依然警醒。他時時刻刻的提醒着自己,不能死,不能死,父母之仇沒報之前,你都沒有死的權利。所以他時時刻刻都處在一種高度的防範之中。
這一睜眼,他眉目之間的凜冽之氣瞬間散發開來,生生的将韓奇香吓的變了臉色,不自覺的後退了兩步。
白如墨利落的起身坐了起來,一眼看到韓奇香手中正拿了他剛脫下來的黑色狐裘,看其姿勢,似是要給自己蓋上。
但此時,她一張俏臉發白,看着他,有些無措的解釋着:“我怕你着涼,所以,所以,”
白如墨聞言,一瞬間,心中的狂喜簡直是滿的快要溢了出來。他看着她俏生生的站在他面前,長臂一伸,準确無誤的兜着她的腰,将她緊緊的攬入了懷中。
韓奇香沒有掙紮,順從的趴在他胸前,靜靜的聽着他狂亂的心跳聲。
屋外風雪簌簌,漸下漸大。
而幾千裏外的洛安,大雪紛飛中,秦寶鏡獨自一人坐在城牆上,看着風雪中的無雙城,沉默不語。
一個時辰前,她年邁的祖母秦老夫人,在念着韓奇香的名字時與世長辭。
顧長風找到她的時候,她就這般安靜的抱膝坐在城牆上,身旁是幾個零落散放着的酒壇子。
秦寶鏡在城牆上,而他則是在城牆下。
城牆太高,臺階太多,他坐着輪椅,根本無法上去。
但秦寶鏡安靜的讓他覺得可怕,他仰頭看着她,大聲的出聲喊道:“寶鏡,下來。”
風雪太大,他剛一開口,冷風和着冰雪就倒灌了進來,直嗆的他不住的咳嗽。
可秦寶鏡沒有動。他出聲再喊:“寶鏡,下來。你祖母的後事,還需要你去安排。”
這次秦寶鏡終于看他了。漠漠然的眼神,比這風雪更冷。
但忽然,她微微的側着頭,望着他,唇角彎了一彎,竟然是笑了。
顧長風看着她的這個笑容,心中一沉,擔憂加劇。
但下一刻,他只見秦寶鏡右手一揚,兩根素白的絲帶從她袖中甩出,精準的纏上了他的腰。
身子騰雲駕霧般,瞬間已在城牆上,正在她的旁邊。
顧長風看着她身旁的酒壇子,再是看着她隐隐透出胭脂紅的雙頰,知道她定然是有些醉了。
“寶鏡。”他柔聲的喚着她。這般不哭,只是喝醉了的秦寶鏡反而讓他更加擔憂。
但秦寶鏡沒有回答,反而是望着面前的無雙城,忽而轉過頭來對他道:“顧長風,你看這無雙城怎麽樣?”
她在笑,唇角一直帶了淺淺的笑意。但在顧長風看來,那笑讓他更擔心。
他順着她的目光看了過去,風雪中的無雙城晦暗不明,間或幾處燈光。但房屋栉比鱗次,看來确然是恢弘大氣。
二十年來,無方城能一直穩居江湖之首,定然是有它的可取之處。
顧長風收回目光,定定的看着秦寶鏡,随口回道:“好。”
秦寶鏡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她轉過頭來,看着他,一雙星眸中似乎都染了笑意:“那我将這無雙城送給你,如何?”
顧長風心中大驚,一時摸不透她的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只是看着她,一直的看着她。
她是在笑,黑亮的眼中也有笑意,可為什麽,他還是覺得她很悲傷?
他想起五年前初見她之時,少女嬌俏明媚,一雙明眸中滿是朝氣和靈動。可此時,她的眼神中只有滄桑和悲涼。
李逸說的對,是他一手造成了今日的秦寶鏡。
他有些茫然了,如果能知道今日的這一切,當初他是否還會起而争之?
而他的身旁,秦寶鏡還在輕輕的笑着:“你知道麽?今日是香兒十六歲的生辰。不過幾個月前,她還一直跟在我身後,千方百計的想知道今年我給她準備了什麽禮物。而那時候,我還在和祖母商議着,不然就按照香兒自己的意願,讓她好好的出去游歷一番吧。這些年來,為了她的安全,我總是拘束着她,很少讓她出城。但是你看,現下我給她的這個禮物,終究還是沒能送得出去。”
顧長風柔聲的安慰着她:“香兒只是暫時沒有訊息罷了。我相信她那麽聰明,一定還好好的活着。也許過不了幾日,她就能再站在你的面前了。”
秦寶鏡一笑,拿起旁邊的酒壇子,仰頭喝了一口。
長風獵獵,将她的長發吹起又落下。四個月了。這四個月,她幾乎将無雙城所有的精銳影衛都派了出去,他們的足跡遍布各處,但一直都沒有韓奇香的絲毫訊息。
她如何還能對自己說,香兒還活着?
風雪愈緊,顧長風看秦寶鏡身上穿的單薄,解下狐裘,緊緊的圍到了她的身上。
替她系着狐裘的領口時,手指無意中碰到她的臉頰,冰涼一片。
他心中擔憂更甚。但他也知道,不讓她此時将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便是硬勸的她回去了,只怕她此後反而會較以往更加的沉默冷靜。
不如,就讓她今晚将心中所有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吧。
秦寶鏡任由顧長風幫他系着領口,沒有動。若是在以往,她斷然不會跟他靠的如此之近,但此時,她只想有人在她旁邊,聽她說話。
“香兒,”她擡頭,眼望着漫天飛舞的雪花,喃喃的說着:“是我害了她。幾個月前,秦桑來報,她抓到了一只信鴿,從信鴿身上搜出了一張紙條。那定然是城內有了奸細。其實我一直都知道城內有奸細,而且我知道他定然是為了無雙城機關分布圖所來。中間我也讓秦桑明察暗訪,想将這個奸細找出來。但他甚是狡詐,幾次都讓我找錯了人。那次秦桑抓到了那只信鴿,我便讓她裝做沒有發現一般,讓她将那只信鴿又放走了。”
順藤摸瓜。這只信鴿定然是會去找它的主人。只要跟着這只信鴿,城內的奸細早晚可知。
“後來,後來我也确然知道了這個奸細是誰。但我沒有動,一直都沒有動。我承認我很貪心,我知道了這個人之後,我反而又想知道他身後之人是誰。所以,我沒有動,裝着還是沒有發現他一般。可是,可是,我讓香兒置身在危險之中了。”
顧長風已經明了,這個人,必然就是韓奇香身邊之人。但秦寶鏡為了知道他身後真正的指示之人,所以一直都沒有揭穿。
他環着她的雙肩,輕聲的安慰着她:“你做的對。如果是我,也會這般做。”
秦寶鏡痛苦的低下了頭:“不,我錯了,我錯了。我一直都以為,只要在無雙城內,便是有任何事,我定然都能護香兒周全。但我沒想到,沒想到,到最後,香兒還是被他們帶走了。而我,就是到了現在,連香兒的任何訊息都打探不到。我如何還能安慰自己她還活着?我在騙祖母香兒還活着的時候,我也想這樣騙自己。可是,可是我騙不了自己。我很清醒。為什麽我要這麽清醒?”
顧長風緊緊的抱着她,心中的傷痛無以複加。若是五年前他沒有見過她,也許今日的秦寶鏡還是跟以往那般笑的明媚,又怎麽會像今日這般痛苦?
而他在她身旁看着她如此痛苦,竟然是無能為力,什麽都做不了。
秦寶鏡忽然從他的懷中擡起頭來,看着他,唇角又帶了淺淺的笑:“你說,這是不是報應?幾個月前,我讓香兒置身危險之中,她的生死我現下都不知。而我的祖母,今日也離開了我。在這個世上,我再也沒有親人了。”
顧長風看着她,她眼中的哀傷讓他的心一陣絞痛。他捧着她的臉,定定的看着她的雙眼,似乎要讓她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所有想法。
“不,寶鏡。你還有我。”
但秦寶鏡只是淡淡的笑着,別過了頭去,望着黑暗中的無雙城,輕輕的道:“我累了。顧長風,我累了。我知道你一直想要這無雙城,我一直都知道。只要你能保我全城百姓安居樂業,我可以将這城主之位讓給你。從此之後,你就是這無雙城的城主。”
顧長風聞言,心中大痛。他緊緊的握着她的雙肩,迫使她轉過頭來看着他。
他的眼中有焦急,有擔憂,也有懊悔,但他的聲音堅定:“不,寶鏡,我不要這無雙城。我現在想要的,只有你。”
可秦寶鏡只是看着他笑,淡淡的笑着。
顧長風再也無法如平日那般淡定,他面上第一次有了驚慌之色。他看着她的雙眼,又堅定的說了一遍:“寶鏡,我只要你。”
這一刻,他所有的自信和從容都蕩然無存。他只想讓秦寶鏡知道,他錯了,他真的錯了。從現在起,我什麽都不要,我只要你。
秦寶鏡還在笑,只是笑容有些勉強。連日來的不眠不食,她已經是一直都在強撐着。而今晚又喝了那麽多的酒,更是雪上加霜。她只覺頭暈眼花,再也堅持不住,閉上了雙眼,軟軟的倒了下去。
顧長風忙長臂一伸,緊緊的将她抱入了懷中。
“寶鏡,寶鏡,”他輕輕的叫着她,微微的俯下了身,顫抖着雙唇印上了她冰涼的額頭。
而後他左手輕輕一撐身下的城牆,身子如紙鳶般輕盈,抱着秦寶鏡,轉瞬已在城牆下。
一直等候在城牆下的千影立即出現。他看着顧長風臂彎中抱着的秦寶鏡,忙問道:“公子,夫人她怎麽了?”
顧長風不答,只是對他微微的搖了搖頭,緊緊的抱着秦寶鏡,往前疾走,身影很快的在風雪中消失。
作者有話要說: 吶,你們看,顧二的腿老早好了,其實他當初對自己下手的時候就留了後路滴。後面寶鏡要是知道了肯定也有得虐了。然後那些一開始猜測小镯子有問題的姑娘們,恭喜你們,答對了。
還有,我家老白其實老可憐了。親眼看着家破人亡神馬的。所以,我這是在同時虐他們四個麽?我一定是後媽。蹲牆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