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
鬧劇,玉佑樘現今恐怕已經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小公主,而謝诩,肯定會是驸馬的首當人選。但現實總與夢境背道而馳,被曾經的皇後欺騙,大皇子不是真正的大皇子,謝诩也并非真正的謝大人,這些人以“假身份”在自己跟前來去自如,如魚得水,而他也從未拆穿,興致沖沖地扮演着觀賞者,只等一天籌備妥當,一網打盡,而他,自然也成功了。
一年光陰白駒過隙,“柳硯”再次出現在宮廷,皇帝見他的第一眼,就知曉是謝诩假扮的了,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再怎麽完美掩飾,都能叫他一眼辨認出,已經成為一種本能。
謝诩太完美,不論是性格,還是才能,能超出當年的自己,在他眼裏,謝诩是個幾乎挑不出毛病的孩子,唯一展示出弱點的開端,大概就是從愛慕上玉佑樘開始。他早就清楚知曉謝诩喜歡上自己的這個女兒了,因為在玉佑樘回宮前,謝诩布置在宮裏的那些人,那些親自在寺內暗中訓練過的人,實際都是皇帝陛下一早就插排好的眼線。之後的端本宮內,所有看起來無知的太監,沉迷于男色的宮女,都是大梁最頂尖的死士和暗衛,每一次謝诩去找玉佑樘,什麽時候,發生了什麽,皇帝總能第一時間得到具體信息,信息情報來源于碧棠,哈,沒人會想到,也不會再有別人知道真正的真相了。
帝王心似海底針。
在玉謹修看來,情愛一直是一種極為危險麻煩的因素。太子時期,他便納了幾位側妃,即位當上皇帝,後宮更是日益壯大,但他從未對一名女子動過情,每日安分守己翻牌子四處播種,對每一個妃子都表面承諾真心,實則假意虛情。玉謹修的正妻後位一直空缺着,空缺的原因并非為了等一位能叫他真心相待的女子,而是在等一個能夠拉攏到,對他有最大助力的黨衆的機會。
熙和十五年,他鎖定目标,姜家。去姜爵爺家之前,暗衛告訴他,姜家一位女兒正在庭院中作畫,于是,順路微服私房,凝眸對望,之後的一切就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姜家還有個容貌相同的女兒,他也是知曉的,借種的那日,他也猜到遮面的這一位,大概才是那日,在庭院中的那一位。
不過無所謂,不管哪一個,能馬上利用到權力上就行。
再後來,姜家叛國被他察覺,那麽,被毀容的那一位,以及她女扮男裝進宮的孩子,此刻也該派上用場了。
理智的驅使,完美的演技,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國土愈發鞏固,權力逐年加大,野心也得到高度滿足,沒有情愛的牽絆,他至死都會穩固站立在這個國家的至高點,他從沒有真正愛過誰,至始至終,他愛的只有自己,不是最愛自己,是只愛自己。
而他也成功了,連最難搞的謝诩都能不顧自身安危,為了自己的女兒,給自己的國家,自己的玉氏江山,去打仗——
哈哈,太棒了,一切完美。
已經上了年紀的帝王慢悠悠揚唇,室內的陰影半籠在他臉上,沒人能真正辨識出他的神情。
=。。=
謝诩如願以償見到了玉佑樘。
他是悄悄來到端本宮的,并未率先通知玉佑樘,想給她一個驚喜,大半個月未見,他實在太想他了,趕赴太子住所的步伐也很是緊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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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途徑紅木游廊,瞥到了許久未見的少女,腳步又不由輕緩起來。
時至今日,玉佑樘距離被診出身孕還不到兩月,外加冬季裏衣袍寬厚,她腹部還瞧不出什麽隆起。她正眯着眼倚在鋪有厚重皮草的椅子上曬太陽,頭仰出椅背邊緣,仿佛要享盡日光。花圃就裝點在她腳邊,料峭風裏,萬物俱寂的園圃中已經開出了一串串小花,金黃色,金曜的星子一般綴滿枝頭,把從身的那一處裝點的十分盎然。
迎春花,寒冬即逝,春意漸出。
仿佛是某種意旨,謝诩心頭一暖,眼底燃起笑。
有宮人見到他,想像太子通報一聲,被謝诩阻了下來,只自己靜悄悄朝椅上人走去,行走無聲,然後停在了她椅後。
似乎感覺到陽光被什麽擋着了,玉佑樘睜開眼,見到了男人的高大身形和線條堅毅的下巴。
不出所料的驚喜。
玉佑樘并沒有換姿勢,只擡起一邊手臂背過碰了碰謝诩的身體,确認是實實在在的人:“真好,不是夢。”
“夢裏也會有真實的感覺。”謝诩道。
玉佑樘閉起眼,垂手到嘴邊,掩了個哈欠:“那我還是繼續睡好了。”
謝诩失笑,将她腦袋托了回去:“這麽仰着頸子不累?”
“不累,”玉佑樘又執拗地仰成原來的姿态,再度睜開眼:“不這樣就瞧不見你。”
聞言,謝诩目光輕輕晃了晃,側眼瞧了瞧別處,确認無人注意這裏,飛快俯□,蜻蜓點水一般,親了親少女的唇。
“哈哈,派兩個文官出身的人去打海仗?”
半個時辰後,聽完謝诩所言正事,玉佑樘不禁搖頭失笑。
皇折三日後就會下達,柳丞局,也就是謝诩,是以軍醫身份随行,實則為軍師,手中暗握重權。同行之人還有沈憲,他是此番援軍的帶兵首領。
謝诩此番來東宮就是為了提前透露此事,與玉佑樘作個別。
謝诩在她身畔為她劃涼雞湯,對她的譏笑并不多言。倒是一邊的碧棠看不下去了,為謝大人抱不平:“太子殿下,這兩可都是你選中的人吶,一個是自家夫君,一個是自家幕僚,至于對自己這般沒信心殺自己威風嘛?”
玉佑樘聞言恍悟,凝眉悠悠道:“也是……願他倆大捷而歸,莫要丢了孤的顏面;若是輸了,就別回來見我。”
碧棠睜大眸子:“殿下,我第一回瞧見你這樣的女子。按道理說,相公出征,妻室難道不應該在閨中祈求平安,外加報以春怨巴不得夫君早早回嗎?你居然言,輸了就別回來見你?”
“嗯。”太子殿下面不改色。
謝诩的重點倒與碧棠不同,只将手中盛有濃郁雞湯的青瓷碗遞給太子:“他倆?我與沈憲,在你心中處于同等位置?”
玉佑樘抱着手爐,斜他一眼:“自然,于公,你們都是臣。”
“于私呢?”謝诩意味綿長地注視着她。
玉佑樘立馬不作聲,裝模作樣含了塊嫩雞肉在嘴裏細細咀嚼。
謝诩擡手,替她将碎在耳前的頭發夾到後頭,挑起嘴角,道:“殿下還請放心,臣一定會凱旋而歸,我一生只輸給過一個人,且只會輸給那人。”
玉佑樘深知他所指是誰,只爽朗一笑,輕輕地拍了拍腹部:“我們都信你。”
謝诩握住她輕拍的那只小手,攥緊在自己手裏,微涼的指尖一瞬被寬厚的掌心捂熱:“等我回來,此番是我最後一次離開你身邊。”
“知道啦,知道啦,呃~~~~~~雞皮疙瘩都掉一地噢,拜托你們下次秀恩愛也先看一看旁邊有沒有人好嗎,讓我們這些孤家寡人怎麽扛得住喲。”
玉佑樘還未開口,碧棠倒先不滿地嘟囔替她作答了。
于是乎,太子和謝诩不再多言,相視一笑,心有靈犀一點通。
她對他向來放心,而他對她,亦是如此。
三日後,謝诩踏上前往臺州的馬車,玉佑樘并未來殿前送他,做戲要做全套,她如今裝作卧病在床不便出行,實際上是養的白白胖胖面色紅潤。若是這會暴露于衆人視野之中,宮中不知情者,用腳趾頭想也知她一直在欺瞞世人吧。
謝诩走後沒一周,臺州寧波、紹興兩縣的外海就傳來捷報,言集結在那一處的戰船五十多艘,倭寇兩千多人都被謝诩和沈憲率領的水道總兵伏擊海上,一舉殲滅。這樣的戰績震驚朝野,衆臣只稱沈家人後生可畏,卻不知此番運籌帷幄,引領作戰的總指揮實則是他們前一任逼宮叛賊,謝首輔謝大人。大大小小的捷報紛沓而來,讓皇帝陛下總算放寬心,接下來繼續乘勝追擊的話,黃海、天臺、仙居、太平六縣的倭寇水賊也很快會被掃蕩清空。
龍袍老人一邊暗自愉悅着好小子,一邊找了個空閑午後,再一次來到東宮,探望太子殿下。
此番過來,他是為了一件正事。
皇帝陛下也不賣關子,抿了口茶,直言道:“樘兒,關于你身孕一事,朕想了個法子,但得過來征詢一下你的意見,畢竟你是朕的親女兒,朕也不想太過j□j。”
玉佑樘正在翻一本資治通鑒,近日春暖花開,她的衣裳也适當減了些,腹部已隐約可見微微的隆起。
她阖上書,直接同皇帝對視:“父皇,您直說吧。”
皇帝陛下揉了揉眉心,一副難為的神色:“你也知道,你這肚子吧,會越來越大。接下來幾個月,這麽在宮裏裝病藏着掖着也不是法子。倒不如,學着你十多年前夭亡的兄長那樣,去栖霞寺內修養個一年半載,在那把朕的皇孫生下來,你看如何?”
其實玉佑樘也正有此意。
一拍即合,太子殿下為老皇帝斟滿茶,笑道:“難道父皇這陣子遣我在東宮裝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就是為了施行這個計策麽?”
“朕也是為了你好,”皇帝陛下又是嘆氣,嘆過後對玉佑樘道:“你将為人母,就一心一意,好好地,将朕的皇孫生下來,別再牽挂朝堂宮廷之事,太過煩神,對身子的調養也不好。以後的事兒等坐月子的時候再想。”
話畢,老人以溫柔慈憫的目光在玉佑樘腹部停留了片刻。
玉佑樘似笑非笑:“父皇,是由您将話直接講完,還是由兒臣來猜完?”
“嗯?”
“兒臣誕下這個孩子後,別想再回宮了,對嗎?”
老皇帝微微一怔,旋即眯起眼:“那你還想回宮當太子嗎?”
玉佑樘收起模糊不清的笑意,眼底晃動出一片溫潤:“不想,兒臣也不想再回來這裏了。”
皇帝陛下未料到她如此暢快。
玉佑樘撥了撥小案上的蘭花,一股黯淡的香氣飄散出來:“在東宮休息的這一個多月,未經手政事,也未去上經筵。兒臣空出許多閑暇,想了許多事,兒臣從十多年前就因為自己身份特殊,經歷過一段非常艱苦的磨練。再後來,回到宮中,也未嘗度過幾天快意日子,愛恨糾葛,朝堂争鋒,太該真的乏了吧,本就無意宏圖大志,奈何身負命擔。如今算是找着了時機,想徹底擺脫這裏,去過一段快意人生,一世風流的日子。”
皇帝陛下看着她,良久感慨:“你願意這樣,也好。”
玉佑樘吸了一口氣,不再委婉:“待我詐死後,誰來當新任太子?二弟嗎?”
皇帝陛下揚眸看向前方:“未必,”他勾唇微妙一笑:“這些事,由朕來想就好。你收拾收拾,明早就出宮去罷。”
“好。”玉佑樘雙手執起跟前一杯茶,仰頭一飲而盡,仿若在畫下一個句點。
=。。=
一個月後,四月南風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
玉佑樘回寺中後,每日都在密切關注着臺州抗倭戰役的情況,當然,謝诩自然也不負她望,屢戰屢勝。
這個節氣裏,民間姹紫嫣紅的花兒都已落紅褪盡。而山間寺中,百來株的桃花樹們,因為海拔的緣故,才開成一片緋粉的海。
十多年過去了,還是回歸了這裏。
玉佑樘立于寺院門外,隆鼓的腹部已經有了較為明顯的輪廓,山越高離太陽愈近,少女的臉頰在肆無忌憚的日光裏幾欲通透。
玉佑樘身着一襲桃粉色的襦裙,兩根飄帶在背後飄揚旋繞。她看起來窈窕玲珑,但行走姿态依舊是一成不變的寬闊大步,潇灑飄逸,與男子無異。
少女慢慢步入桃花林裏,走得愈深,幼時之事便愈發歷歷在目,她那時身段尚小,還得踮腳跳躍才能摘下枝頭花朵,如今已需要避開這些橫七豎八的粉枝兒才能順利穿行了。
一座馬車剎停在桃林邊,車簾被一只股掌分明的大手掀開,手的主人身形颀長,微微一躍,便能輕松着地。
他注視着慢慢走向桃林盡頭小溪的女孩兒背影,許久都未朝着她走去。
太美的風景,像一場夢境,讓人不願打攪。
玉佑樘在喜歡的地方待夠了,才從桃林深處折了回來,第一眼就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站立在外邊。
四目相對,對方正靜靜凝視着她,眼底揉着日光的溫意。
回來了也不說一聲,玉佑樘微惱,稍微加快步伐朝他走去,而男子卻擡起一只手臂,在半空壓了兩下,示意她慢一些,再慢一些,注意安全。
玉佑樘被他這個姿态逗笑了,揚起唇,果真放慢了行走速度,以常姿靠近他。
約莫距離他還有半米遠的時候,謝诩忍不住了,一下拽過粉衣少女的臂膀,把她一下拉攏到自己懷抱中來,另一只手臂随即環上她的腰肢。
裙擺曳過滿地的桃花,粉色的瓣兒被風掀起,打着旋,溶進同色的裙子裏,分不清孰是花,孰是裳。
謝诩緊緊将她擁在懷裏,一個字也不說,只用擁抱宣洩着想念,還有更多,更深刻的情思。
玉佑樘靠在他肩頭,煞風景道:“咳咳,壓着你閨女了。”
謝诩這才醒悟了一般,掐在她腰上的手稍微松懈幾分力道,拉開兩人腹部的距離,失笑問:“作為爹,是否應該同她将一句抱歉?”
玉佑樘嗅着他衣料上那些風塵仆仆的青草和山木氣息:“沒事,她娘代她原諒你。”
謝诩松開玉佑樘,問:“對了,你怎知是女兒?”
玉佑樘:“因為我希望是。”
謝诩:“若生出來的是男孩兒怎麽辦?”
玉佑樘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肚子:“就把他像養女孩兒一樣養大,因為他娘親以往被他爹爹像男孩兒一樣養大,留下的永久童年陰影得報複到他身上,用來氣他老爹。”
看着自己的小姑娘故意怄氣的可愛樣,謝诩又忍不住将她沖進攬回懷中:“随便你,怎麽都好,你開心就好。”
回到寺廟後,謝诩迅速從狂霸酷拽吊炸天的謀士切換到妻奴模式,各種照顧玉佑樘的起居日常。
半年的時光白駒過隙。
在一個深秋,玉佑樘正裹着棉襖挺着大肚子在院子裏拔楓葉,突然一股劇痛從腹部襲來,這種收縮般的痛楚并不來月事好多少,她只能撐住樹幹,一動都不敢動。
碧棠見狀,察覺到不對勁,趕忙沖上前去代替楓樹扶直她上身,攙着她回到房間,待到玉佑樘坐到椅子上時,才發現少女的內襯褲管已吸飽了鮮血。
她瞬間大驚,趕忙推門而出去喊一個多月前就請來寺中的資深産婆,老産婆一鑒定:“哎呀,要生了。”
于是乎,一顆石子扔進湖中,蕩漾開巨大的波紋,一個太子要産子,一整個寺的随行宮人都喧嚣開來。
大家都有條不紊地準備着,因為前面的大半年,所有人都在為這一天做充分準備。
謝诩也想跟進房間查探一番玉佑樘的具體情形,被把門的碧棠一把攔下,沖他不滿道:“哪有男人跑進産房觀看的!”
謝诩一本正經道:“我為醫者,為何不能進去?”
“生産時男子進房,家中會有血光之災噢,而且,”碧棠還呈大字型擋在門口:“太子殿下心高氣傲,肯定不願你瞧見她那一副血淋淋的慘樣,你就尊重她一下嘛。”
後頭一個理由讓謝诩停下要進房的步伐,頓步在門外,盯着月色,舒緩胸膛,努力讓自己放松,平息心跳。
而就在此刻。
一個守寺門的小太監突然跌跌撞撞跑進來,氣喘籲籲道:“柳,柳大人!齊王殿下突然過來了,說要探望探望太子兄長!這會急吼吼地要進寺呢!”
這是怎麽回事,自打皇帝下令讓太子來養病後,栖霞寺及其周邊,就完全是重兵把守,處于封閉狀态,連只蜜蜂都飛不出去,二皇子怎會得到消息?
謝诩強壓下紛亂的心緒,鎮定下來,同那小太監講:“你先別慌,我随你去看看。”
待謝诩走後,碧棠趕忙回房,栓緊大門。
她快步來到床邊,一望見眼前一幕,瞬間心疼無比,自家風華絕代的太子殿下正發絲淩亂,面色灰白地躺在床褥上,豆大的汗從額角淌落,連枕畔都浸濕了。
見她突然進來,正受着陣痛折磨的玉佑樘艱難地開口,問她:“怎麽……了……”
碧棠不知該不該說,但想了想,還是直言不諱:“二皇子來了,不過還被攔在門口。”
玉佑樘眉頭鎖得更緊了,她不作多想,徑直扯下枕頭的白色內料塞入口中,徹底阻止住自己因為疼痛發出稍大的喊叫。
哪怕是在最脆弱的時刻,她也想盡力保全所有人。
另一邊,謝诩行至寺門,就能瞧見一身鮮紅常服的齊王殿下獨立在山門間,幾年的發育,讓他身量高了不少,五官也愈發深刻俊朗。
但那種由內而外散出的戾氣卻絲毫不減。
謝诩擺正姿态,恭迎而上,略微一揖:“微臣參見齊王殿下。”
齊王殿下随意瞥了他一眼,哼笑道:“呵,柳丞局,孤好心來探望太子殿下,您就讓孤在這喝山風吃閉門羹?”
他稍微側頭,身後跟随的兩隊兵馬湧到寺門前,排列成黑壓壓的人牆,給人以無聲的施壓。
大有不放他進去,就要強行闖入之勢。
而領隊人,正是手執折扇,一身紅色繡鶴公服的小方首輔,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謝诩,不,或者說是扮成柳大人的謝诩,眼中一片探尋和洞悉交雜。
就在此刻。
寺門階下傳來一陣不少人的整齊踏步聲,随即就有個熟悉蒼老的尖細嗓門兒禀報:“皇上駕到——”
是冊公公的聲音。
齊王一行人即刻面色大變。
明黃的帷幕輕晃,切開身後的山景。端莊的車辇被侍衛擡到最後最高一層階梯,上頭坐着的,正是一身明黃龍袍的皇帝陛下。
他雖已五十多歲,瞧着卻像是而立的年紀,山風飒過,鮮亮的衣袍擺動,在這位老頭子身上閃動出一身天子的華光。
“今天栖霞寺門口還真是熱鬧啊。”他笑眯眯地打招呼:“看來佑楊和朕一樣,父子連心,趕趟在同一天來探望太子殿下了?”
門口所有人趕忙跪拜,高呼萬歲。
唯獨齊王一人,直直挺立在那裏,與自己的父皇面對面,他的面色陡然變得陰森:“父皇,你來得正好,這栖霞寺的小和尚總攔着我,不讓我進去瞧瞧兄長的病況,耽誤我與太子殿下的手足情深,這是為何?”
皇帝陛下挑眉“噢”了一聲,道:“是嗎?”他瞥向謝诩:“柳大人,為何不放齊王殿下進寺?”
謝诩起身,撣去衣袍之上的煙塵,沉聲道:“太子殿下本已病入膏肓,面目難堪,特別囑托過臣,這些日子不願見人。還望在這剩下的時間裏,不要再有親近之人來探望他,生怕讓您們徒增悲傷。”
“哈哈哈哈哈,”齊王突然仰天大笑,譏嘲道:“病入膏肓?面目難堪?怕是在房內生孩子生得面目猙獰吧,父皇,你們還想騙我?”他看向謝诩:“還有你,叛賊,你以為我不知是你嗎?你們一群人,集體欺瞞孤這樣久!”
皇帝陛下依舊沒有收起笑意:“佑樘講話朕愈發聽不懂了。”
“您別再演戲了!演了這麽多年,枉我叫你一聲父皇,居然讓一個女人壓在我頭上那麽久!”齊王環視四下:“你們一個個,別以為孤不知道真正的玉佑樘已經死了!是他的同胞姐姐在女扮男裝替代他!”
皇帝陛下凝眸:“騙了你又如何?”
齊王咬牙:“沒有如何,您等着被天下人恥笑吧,讓一位虛假的女太子占着那個位子那麽久,卻不給我一點機會,”年輕的藩王一聲令下:“去,把寺門口和寺內的所有人抓起來!”
他的眼光冷到谷底,一個字一個字道:“包括,當今聖上。”
下一刻,身邊兩隊士兵的刀劍齊齊架上了齊王的頸側,将他團團包圍。
“你們……你們,為什麽?”
注視着自家二兒子驚詫的面色,皇帝陛下總算揚起還一絲滿意而溫和的笑容,黃袍老人目光穿透押着他的重重士兵,落在那位紅袍青年的身上:
“來,念禮啊,你來跟他解釋解釋。”
侍衛們劈開一條道,讓方念禮從那裏施施然行出,比起齊王臉上無法形容的驚詫和失望,他倒顯得非常鎮定,微笑從容而清晰。慢慢
齊王抽出手中的劍,劍身剛出鞘幾厘,就被身邊一位士兵立刻推了回去。
小方首輔撣了撣袖子,雙手交握,朝皇帝陛下行了個大禮,方才回過身看向齊王,極為疏離地行禮:“微臣參見齊王殿下”
齊王閉上眼,又厲然睜開,“連你也在騙我?”
方念禮收起扇子:“騙?算不上,臣只是忠于聖上和大梁,踏踏實實做個細作罷了。。”
四周變得一片默然。
齊王的神情一瞬變得難以置信,他掙紮了兩下,想去推搡方念禮,對方只慢條斯理地退上一步,而後遙遙望着他:
“齊王殿下,私下勾結叛賊已屬重罪,臣念你我多年同窗交誼,勸您最好是束手就擒。不若如此的話,可能就要刎于此地了。”
“哎哎哎?”皇帝陛下泰然自若地揮揮手,打斷他:“別這麽說嘛,念禮,別吓着朕的二兒子了。這佛門清靜之地,見不得血光。”
黃袍老人一步一步走向被刀光包裹其間的玉佑楊,站定于他跟頭,慈愛地望着他,緩緩道:“佑楊,你說說你,從小到大,怎麽都還沒長進,偏偏要繼續走這極端路子。”
齊王深深吸着氣:“老頭子,哈哈,你還敢說我?讓一名卑劣女子女扮男裝待在太子之位那麽久,等朝中人宮中人天下人全全知悉後,看看誰才是被恥笑得那個,我為了保全玉氏體面,耍一點手段又如何?”
“嗯……”皇帝陛下沉沉應答着,邊從寬袍中掏出一封信箋,“啪啪”輕打在動彈不得的齊王臉頰上:“可人家并不知道呀,倒是你,半路把那廢後姜氏和她老爹偷梁換柱截救下來,還勾結這老方一家的權勢來威脅我,佑樘啊,你說你這罪大不大。你以為今日得了消息來栖霞山,老方就會成為你的後盾為你保駕護航率領群臣逼宮?”
紙張悉悉,老皇帝展開那張泛黃的信紙,一點點撕碎:“唔,關于太子的真相,都在廢後姜氏給你這張信紙裏,除此之外,不會再有人知道了。真相有那麽重要嗎?佑楊,朕年紀也大了,本意讓太子殿下詐死,為你鋪路,讓你順利接朕的位子。你倒好,私底下扯這麽些手段跟你老爹我對着幹,你說你這毛毛躁躁的性子啥時候能改呢?”
言畢,皇帝陛下将手中碎裂的紙片往齊王面前一揚,雪一般紛飛至半空。
齊王殿下冷然一笑:“呵呵,老頭子,活你該!”他突然一個激動地掙紮喊叫:“你一個兒子啞巴夭折,一個兒子直接被害,等我也死了,看你以後怎麽辦!活該你斷子絕孫!”
“噢……我的好兒子……”皇帝陛下的眼光變得撲朔迷離,他如長輩般拍了拍齊王的肩頭:“朕當然不會讓你死……”
随即抽手,背至身後:“念禮,去把他舌頭割了。”
兩邊士兵立馬架開齊王殿下的嘴唇,迫使其張大,狠狠拉住他的舌尖。齊王喊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啊啊啊如同啞巴一般從喉嚨中溢出反嘔的聲音,方念禮溫和地瞥他一眼,如同将去用一盞茶般從容鎮定地,自袖中取出匕首,直接上前……
凄厲的慘叫響徹山巒,飛鳥撲撲飛向天際。
齊王殿下的眼中滲出淚水,捂着嘴,唇齒的血漿從指間流淌滿手背,他撲通一下跪倒皇帝陛下腳畔,雙手拼命撈着階梯之上的塵土,但實際什麽也未撈到。
他神色越發黯淡,如同死了殘了一般。
老皇帝垂眸瞥他一眼:“冊公公,拟旨。齊王玉佑楊,因勾結叛賊姜氏逼供未遂,深受打擊不幸癫狂,現如今已神志不清,朕念往日父子之情免其死罪,現将其關入天牢,終生不得赦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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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完這一切後,皇帝陛下只在寺前嘆息着撂下一句“家醜不外揚啊,又讓別人瞧笑話了,唉”就再上步辇,齊王由侍衛押着,身形落魄,緊跟其後,慢慢行下階梯。
幾個小和尚匆忙取來沙泥,用掃把拂去階上的斑斑駁駁的斷舌之血。
方念禮并未急着離去,留在原處與謝诩對望,風将他的衣袍吹得飒飒,如同散飛出去的鮮血。他面容溫和而清朗,誰都無法料到,他實則為一個行刑不眨眼的儈子手。
看完這一切的謝诩,也不過神色清淡,問:“方首輔怎麽還不走?”
方念禮微微一笑,取出一封信遞給謝诩:“陛下譴我私下交給您的,他想對您和太子殿下所言之事,包括你們之後的安排,都在信中。”
謝诩接過信件,道:“有勞了。”
“無妨,謝首輔,”方念禮眼光清潤,迥然換為敬辭:“您在高位時,翻雲覆雨,足智多謀,且心無旁骛。曾是在下心之所往的目标,現如今,我想,我已經達到了。”
謝诩勾唇:“你言重了,”他看向遠方快行至山階最深處的明黃小點:“那三個詞,我尚還擔待不起,也不願再有這般詞句來形容我。”
方念禮收手回袖:“我知道,您将永生不會再回朝堂之中了。那,望您今後事事順意,與太子殿下白頭偕老。”
青年落話,轉身一步步走下石階,風掀起無邊樹葉,栖霞山一片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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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诩再匆匆回到房外的時候,碧棠興致勃勃地告訴他,太子殿下已經順利誕下一名女嬰。
男人幾乎是立即長舒一口氣。
為鈴蘭,也為自己。
他剛欲要推門入方,手卻突得頓住了,轉而看向身邊的碧棠,吩咐:“碧棠,快去幫我打盆熱水來。”
“要給殿下擦洗身子?”碧棠擺擺手:“不用啦,宮女和我都幫她将房內處理的清清爽爽幹幹淨淨的啦。”
“不,是我自己要洗臉。”
“呃?”
謝诩面不改色:“要去見閨女了,我不想她第一眼瞧見的是她爹爹易容後的扮相。”
“………………………………………………好吧!大人您等着!”
碧棠邊囧邊撒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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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诩來到玉佑樘床前,少女此刻正卧于被褥之中,約莫是短暫的休憩讓元氣稍微回複了些,她面色看起來也好了一點。
她将自己剛出生的女兒摟抱在身邊,陪着她一同躺着。
謝诩坐到床邊,拉開她黏膩在額角的發絲,心疼:“辛苦了。”
“是女孩,是女孩,真的是女孩!我賭贏了!”她轉頭看向她,虛弱地歡呼道。
謝诩輕輕摸了摸襁褓中小嬰孩皺巴巴的小臉:“還是沒有她娘親好看。”
“小孩子出生都如此,你剛出生也是這般,不允許侮辱我女兒,她以後一定很美。”玉佑樘挪開他的手:“不允許亂動她,她已經睡下,別又吵醒了。”
“嗯,才剛出生,就把我該有的寵全争去了。”謝诩放低嗓音,捏了捏準娘親的小鼻頭,繼而道:“皇帝陛下交給我一封信,我提前看過了,大抵內容是提供了幾處我們今後要去的住處,以及一些別的細碎瑣事。你需要看看嗎?”
他刻意未将方才寺門前發生的二皇子一事告知玉佑樘。
“不用了,我娘親已經提前告訴過我一切了,”玉佑樘與謝诩對望:“她叫我們去塞外定居,那裏風光好,民風淳,離中原也遠,從今往後好好過日子,再也不要記挂世事。”
“那你娘親呢?”
“父皇沒在信裏告訴你?”玉佑樘偏頭去看小嬰孩:“說起來真有意思,她也懷孕了,還是皇帝陛下的種。為那人苦了大半輩子,最終還是選擇繼續留在那人身邊受苦,把一輩子都奉獻給了他。大概我是男孩兒一樣長大的,不太能理解女子的思維。”
謝诩了然:“難怪老皇帝在給我的信件最後還寫上,「好女婿不必再擔憂太子之位,朕還少壯之年寶刀未老」這般的結束語。”
“……是他的風格……”玉佑樘抽了抽嘴角,在謝诩的攙扶下慢慢直起身來,謝诩凝視着她,待她一坐正,就雙臂一攬,将她攬入自己懷中。
男人的眼眶立即微紅,他不願讓他的小姑娘瞧見他這副模樣,但他又無法抑制。
玉佑樘捶了他背脊兩下,埋怨:“都當爹了,還像小男孩一樣抱來抱去。”
謝诩附在她耳畔,嗓音清沉,卻明顯能叫人聽出飽浸深情:“鈴蘭,我曾經做過一個關于你的夢。”
“嗯?”
“那時你還年幼,在寺裏,摘了枝桃花給我。”
“怎麽可能,那會桃樹全被你個喪心病狂的師父砍光了。”
“你後來在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