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第二日,玉佑樘敏銳察覺,早朝皆是第一位入朝的首輔大人不見影子。
他瞥了好幾眼第一排那個空缺,居然有點不習慣。
散朝之前,見大臣們均上谏完畢,他才問:首輔大人今日怎麽沒來上朝?
負責考勤一塊的都禦使大人趕忙上前,禀道:“回殿下,謝大人偶感風寒,告病在家休息。”
玉佑樘點點頭,示意明白了。
又寫道:遣一名禦醫去瞧瞧。
而後玉佑樘也并未當回事,小風寒罷了,估計明日便可以回來上朝。
不料接下來幾日,謝诩都未再現身朝堂。
玉佑樘又将都禦使單獨留下發問:謝大人怎麽還沒來?
“病還沒好。”禦使大人如實答。
不就風寒而已,這麽嚴重?出了奉天殿,玉佑樘又特意去了趟太醫院,尋見那位去府上為謝诩看診的禦醫。
禦醫見太子竟親自來找他,有些受寵若驚道:“下官已為謝大人配了方子,約莫一周便可康複。”
身邊碧棠湊上前去,問:“小太醫,我家殿下想問問,謝大人到底患得是個甚麽病?一點小風寒不至休假這麽久吧。”
禦醫道:“實際上,謝大人的病,雖和風寒之症很是相似,但絕非風寒,而是桃花癬。春日花開得多,有些人是會患上此病。”
桃花癬?
玉佑樘想起幾日前他摘桃花給自己,難不成是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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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要不……去探望一下謝大人?”碧棠适時問。
玉佑樘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才颔首以表贊同。
=。。=
當日下午,說到做到的太子殿下立刻乘着辇車來到謝府。
此前他從未來過,不過也料到謝诩這等矯作之人定會将自己的府邸弄的簡雅古樸,以示大梁節儉之風氣。
而且,謝诩懼花,園中絕不可能千多萬多姹紫嫣紅。
玉佑樘一下馬車,一位謝府下人便上前引他進府,果不其然,一路行來,游園裏的布局如家主一般,古板之極, 獨獨幾株小木盆景,幾叢凝翠修竹用以點綴……
“殿下,這就是大人的房間了。”下仆很快将玉佑樘帶到目的地。
他又輕輕叩兩下門,喜不自勝:“謝大人,太子殿下來看您了。”
叩完他又回頭瞄了眼風神毓秀的太子殿下,我們家大人果然是非常受寵啊。
房內無人吭聲。
家仆摸摸後腦勺,解釋:“估計大人睡得熟,沒聽見。”
他講完話,正打算擡手加大點力道敲門,卻被玉佑樘一把攔住。
碧棠拍拍他肩膀,道:“小兄弟,不用吵醒謝大人了,直接開門讓殿下進去罷。然後你就先回去做自個兒的事,這裏留我便好。”
得令,那家仆輕聲輕氣掖開一道門縫後,就乖順離開了。
玉佑樘側過頭,見他走遠,這才推開門,踏入檻內。
方一入內,玉佑樘便同一雙熟悉的眼對上,那雙眼自大捧公文後看過來,波光盈盈,似随時能滲出水來。
玉佑樘又将目光往下移了點,眼下方是英挺的鼻梁,只是……鼻頭紅成一團,很是喜感。
噗嗤,玉佑樘毫不掩飾地笑出聲,而後又遮了上唇撩去笑意,故作正經道:
“謝大人,原來你沒睡啊。”
謝诩坐于案後,面前大捧公文,未在意玉佑樘的譏笑,只端着一張冷面道:“嗯,并未睡下。”
話語嗡嗡,鼻腔中仿若住了一只蜂。
玉佑樘又想笑了,但還是擺起嚴肅架子,問:“那為何裝睡不語,欺瞞本宮?”
謝诩立起身,道:“不願讓殿下見到下官窘态而已。”
玉佑樘方想再打趣他一番,卻見謝诩眉間擰得緊緊,一臉難忍。
他猛又起方才那太醫所言“這桃花癬吧,主要症狀之一便是打噴嚏,而且還是不停地打噴嚏噢。”
哦~~~這樣的話……
玉佑樘難得見謝诩這般窘狀,心中惡趣作祟,忙三步并兩步,上前逼問:
“首輔大人,孤聽聞你得的是桃花癬,難道這病真的讓人很難受?”
謝诩并未被他逼得退後,但也不想離他過近。只收起原先不忍之色,離開書案,于左面太師椅坐定,才道:
“還可以。”
剛念完,一絲難言隐忍又浮上眉心。
死要面子活受罪,玉佑樘加大馬力,直接調侃:“謝大人,別憋着啦,本王都看不下去了。”
謝诩知道他在說甚,垂下眼皮,淡淡道:“喝口水就好。”
而後不徐不疾端起身邊小幾上一杯清茶,抿了小口,囫囵咽下。
只可惜呀,還是沒忍住……
謝诩:“阿嚏。”
他打噴嚏的聲音并不大,甚至算是輕微,但對于玉佑樘來說,這已經足夠了,因為他終于等來了這一刻——
玉佑樘非常适時加“體貼”地給出反應:“哈哈哈哈哈哈哈……”
謝诩擡眼去看玉佑樘,他笑得眸心都淚花閃忽,整個人也捶桌不止。
至于麽?
謝诩心中忿忿,面上卻不改顏色,只注視了一會笑不停的玉佑樘,随後仰頭,将杯中所有清茶一口灌盡。
=。。=
也不知笑了多久,玉佑樘總算夠本,才止住聲,從袖中掏出一個青色小瓷瓶,遞給謝诩:
“喏,孤今日大悅,特別賞賜給你的膏藥。”
謝诩側過頭去,不看那瓶,也不接,平靜言道:“不必了,臣病将愈,無需額外用藥,明早便可回朝。”
他只着一件雪白貼裏,交領處略微垂敞,動作使然,衽後不由露出一大段頸項,皎白表皮上頭密密麻麻起滿小紅疹,看着很是觸目驚心。
玉佑樘心頭一凜,也未顧及他礙,探手便去碰了下那片肌膚。
微涼的指尖輕觸,謝诩只覺被叮咬一般,下一瞬極快避開,而後蹙眉看玉佑樘。
玉佑樘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越距之舉,忙讪讪收回手:“不好意思,有點吓人,忍不住去摸了下,”頓了頓,他又将瓷瓶往前挪了些,道:
“明明很嚴重,還是擦一些為好。”
在外頭把風的碧棠,也突然插進來,跟着自家主子附和:“謝大人!你還是收下吧。這味藥名字也格外好聽,名曰徐長卿,聽起來特像一位翩翩君子,可不正是符合了大人您的氣度麽!”
話落,謝诩才慢吞吞接過那瓶子,直身徑自走到後頭,将其收進藥箱之中。
玉佑樘跟在後頭看完全過程,摸摸鼻子,看來還是碧棠有一套啊。
=。。=
之後,玉佑樘難得出來一趟,也不想立刻回宮,便留在謝府花園裏四處轉悠。
他走了一會,突然瞥見不遠處有一方葡萄架,褐蔓細長,千枝萬枝纏繞垂下。午後日光似水積庭,映得滿架綠葉閃動,煞是好看。
玉佑樘疾疾走到那下頭,仰頭眯眼站了會,只覺得斑駁光影落在頰上,惠風和暢,熏得人舒适極了。
于是叫碧棠弄來一張藤椅,一張毛毯。
随後他将雪白的毛毯一半墊在身下,一半用來裹蓋,搞定一切,便阖了眼,痛痛快快睡大覺。
這邊,謝诩就沒這麽快活了,雖休病在家,每天依然會有內閣的宦官源源不斷送來公文,讓他批閱,手頭自然也閑不下來。
也不知埋頭審了多久,謝诩頗覺指尖酸麻,于是停了書寫,擱筆回去。
玉佑樘并未來同他道別,估摸着這孩子也還沒走,謝诩順手披上一襲青色氅衣,推門走出。
他走了會,沒瞧見玉佑樘,便攔下一個下人問其去向。
那下人道:“小的方才恰好經過,太子殿下似乎正在大人摘的那株葡萄架下閉目休憩。”
“知道了。”謝诩回,而後朝那邊步去。
謝诩到那的時候,見玉佑樘已歪着頭,呼吸淺淺,睡得分外香甜。
守在一旁的碧棠見他來了,立刻自動退至五尺開外。
謝诩将藤椅旁邊石凳上的杯子拿開,就着坐下。
煦風暖人,喧鳥輕歌,真會選地方,此處确實舒服,謝诩斂目去看躺在那的玉佑樘,瞥了一刻,視線微微一偏,見玉佑樘的一只手正擱于藤椅扶手上,并未放到毯子下面。
那只小手為深木襯着,白皚勝雪,一點天光落在上頭,讓原本便生得圓潤姣好的指甲,更是瑩如珠玉。
謝诩未作多想,握起那只纖細的小手,欲要掖進毯內,須臾間,不由微微一怔。
掌中小手柔弱無骨,軟而輕,幾乎不見重量……
垂手明如玉,皓腕凝霜雪。
謝诩腦中又不由浮起一幕,方才,就是這只手,指尖極輕地觸碰了一下他的脖頸……
心頭被一根無形線猛然勒緊,謝诩只覺得喉頭一窒,幾乎快忘了他剛剛欲要做什麽,依然靜靜地握着那只手,片刻又掀眼去凝視玉佑樘的臉:他臉半歪着,睡得很沉,濃睫鴉鴉蓋滿眼下,一動未動;秀氣小巧的鼻尖卻跑進光裏,瑩白如玉;而他的唇,就如他那日摘撷下送他的一枝粉桃,鮮嫩嬌豔……
他一直知他是個女孩兒,卻從未将此事挂于心上,卻不曾料見,白駒過隙,匆匆幾載,他已經出落得這樣好看……
清風卷來,一架葉閃光動,簌簌低吟。
指間軟潤突地抖了一抖,謝诩這才回過魂來,匆匆将那手掖進毯子。
而藤椅上的人此刻也醒了,他睜開長眸,惺惺松松的,似凝霧之夜。
他第一下望見的便是謝诩,眼中霧氣散盡,露水一般清而亮,他微微一笑,道:“你怎麽過來了?”
謝诩被他直直瞅着,莫名而來的緊張,帶起胸中一股悶燥,他想開口回些什麽,好找個出口将它們驅逐。
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只能直起身,不知是高處的風更涼,還是離他遠了些的緣故,謝诩覺得胸口悶燥散了些,才冷冷啓唇:“睡好了就快回宮去罷。”
而後拂袖徑自走了。
玉佑樘見他背影消失得極快,不禁擰眉細思,難道還在因為打噴嚏那件事生氣?
在不遠處把守的碧棠也沒來得急招呼,謝诩便風一樣路過了,她回過頭,也不禁陷入沉思:難道是我的錯覺?為什麽我覺得謝大人有那麽一點……落荒而逃的味道呢?
☆、第十九幕
當夜,謝诩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曾經有過的場景,年幼的玉佑樘剛被送上山,節氣已至霜降,整個栖霞山霜染鴉楓,曜紅如火,滾滾燒至山底……
他立于寺前等了一上午,才聞見車輪辘辘,一座馬車戛停到寺前。
遮簾被車夫掀開,偌大的車廂裏,一個極小的孩子将自己縮在角落,他被深色布袋套着,眼前定是一片黑暗,瞧不見任何東西,只能憑本能抵在某處,尋求安全感。
謝诩走上前,讓他出來。卻不料他往裏頭連縮幾下,又一動不動。
謝诩那時候還年輕,并無太多的耐性,長臂一攬,直接将他攔腰抱起。
他明顯很懼怕,也不叫出聲,只敢小小的掙紮,謝诩冷聲道,“別動。”
懷中的小家夥立馬停了動作,謝诩才繼續往寺中走,履下紅葉咯吱,幾乎能将布袋裏傳出的悶悶一聲掩住:
“……能把套在我身上這東西拿掉麽?”
不假思索,謝诩擡手,将袋子一把抽下——
接着垂目去瞧臂彎中的少女,不禁一怔,眼前的并非那時尚在年幼的玉佑樘,而是已然長大的她……
此時的她,面容已是雅豔剔透,一雙眸子狹長墨黑,直勾勾盯着自己。約莫是悶得太久,她小小喘着息,粉腮若桃;而她一只瑩白如玉的小手,也因動作使然,正輕輕軟軟地按在自己胸膛上……
謝诩只覺得被她所按的那一處一瞬被點燃,随即蔓延開來,燒得大片胸腔之中火急火燎,謝诩下一刻握住那只手,只想快些将其拿開……卻不料掌心被極輕地搔撓了一下!
謝诩周身一僵,血全部湧上大腦!再看少女時,她也望着自己,眼底灼亮,似荊棘堆裏的一團火,而後她又嬌俏吐舌一笑,舌尖粉嫩……
夢境恰巧也在此刻戛然而止!
謝诩一下坐起身,只覺得渾身郁燥無比,粗厚的喘息于寂夜之中格外明顯,實在是熱,他将被褥撩至一邊,一絲懊惱漫出,随即繞滿全身……
不是從未夢過她,只是之前的夢中都是些曾與她一同經歷過的普通尋常事,這一次卻完全不同,夢魇中那看似隐約,卻極為明顯的調情意味,卻是他未嘗體驗過的,清醒了也有一會了,夢裏少女的那般嬌俏之态竟還萦繞在他腦中揮散不去,最可恥的是……他竟然還有一點期望,期許夢見更多,更多……
謝诩翻身下床,推門走到外頭,月光傾瀉而下,一縷涼風夾帶着春日花香入鼻,似是懷中少女身體的馨香……
……少女身體的馨香!
他怎麽會聯想到這種形容……
他怎麽能對自己的徒弟産生這種羞恥的念頭?
又是一股叫人難堪的懊悔之感斥滿心扉,謝诩一掌拍于庭中石桌,甩袖回房!
原先堅若磐石的圓桌,隐隐約約已見幾絲裂痕……
石桌:TAT麻痹躺着也中掌……
=。。=
翌日早朝,衆臣意外發覺,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向來都是第一名入朝的首輔大人,竟然最後一個才到場?
最後一個進朝本來就夠引人注目的了,而他生得好又身量高,一進殿內,衆人視線便齊聚到他身上。
謝诩一襲紅衫,氣度極佳,肅肅如竹下風,高而徐引。他目不斜視,慢步直行至第一列才伫足。待他一站定,直叫人覺得岩岩如孤松獨立,朗朗如日月入懷。
唉,長得又如斯英俊,官職又如此之高,老天真是不公平呀!
大臣們紛紛扼腕長嘆。
與此同時,負責為太子代言的宦官宣布早朝開始,衆人又将凝在謝诩身上的目光流至高處的太子身上,瞬間又平衡了。
看來老天還是公平的嘛,太子相貌精致成那樣,也不過是個啞巴。
早朝開始,玉佑樘理所當然得先慰問一下病愈回朝的首輔大人,便叫身側太監代為道:
“謝大人先陣子身子抱恙,今日回來,可是已經大好了?”
太監講這些話的時候,玉佑樘也故作一臉關切之色,盯着謝诩。
但我們的首輔大人卻不見一絲擡頭,斂着眼睑,淡聲道:“微臣已全然康健,謝殿下關心。”
玉佑樘聽他音色冷淡極了,估摸着此人定還是因為昨日戲耍他一事同自己置氣。
真是小心眼,玉佑樘不再理會,只讓太監回了句“那就好”,便開始專注聽奏。
殿中肅靜,只有一位位大臣奏本的講話聲和太子代言內監的回複。
其間,謝诩有幾次悄悄從玉笏後頭,擡眸看位于高階的玉佑樘,每每有臣子上奏的內容當中有很不錯,她會直接而熱忱地注視那人,都忘了筆錄,許久也不移開視線。
教導這孩子八年,他也時常會用這樣求知若渴的灼灼目光看着自己,而她如今已經長大,也位居高位,自然也會接觸到更多,更廣的,同自己一般能帶給他新鮮知識的人,而自己也不會再是那唯獨一人。
自打她回宮後,遇見的人越來越多,他便越來越不舒服。他培養了她那麽久,早就将她視如己出。況且,他雖有少許自負,但客觀來看,平心而論,也比那些人學識閱歷豐厚得多。相較起來,能給她的益處,自然也比那些人要多得多……
但她卻一次又一次地隐瞞自己,同外人交好,還把不把他這個師父當回事了?
只是,今日早朝卻有點不同,他的心思并不單單止于此處,他似乎開始在意……她流連在那些男子身上,長久不散的真誠目光,朝中與謝诩同齡的官員很多,當然更不乏一些較他還要年輕(!)的……
思及此,謝诩心中很不是滋味,勒住玉笏的長指也愈發收緊……
站在謝诩後面一點的太保大人不知何因,總覺得有股強大的冷冽氣壓罩在四周,不禁一個激靈,明明是暖春,怎麽突然這麽冷噢,這個老頭忙小小地,将領口又收了收。
而上頭的玉佑樘自是不知,興致高昂地聽完錢塘運河水利一事,又轉目至前排的謝诩,他今日反常的很吶,以往就算性格再高冷,也會提出一些自己的政見。今天卻從頭至尾一聲不吭,異常沉默。
于是,他指了指謝诩,遣身側小太監叫他:“首輔大人——”
謝诩聞言,極快擡起頭來,第一下便直直撞上玉佑樘純粹的眼,第一反應是想避開,卻又顯得自己過于矯情,只好淡淡從她面上一掃而過,再去看她身邊的小太監。
太監瞄了眼玉佑樘跟前的紙書,又道:
“殿下問大人您對錢塘水利一事有何高見?”
謝诩雖望着小太監,卻能明顯感受到玉佑樘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他突地想起她幼時曾指着自己訝然道,“師父正臉明明都很好看了,沒想到側面看起來更好看诶!”
于是,只見我們的首輔大人不動聲色,輕微側頭,估摸着自己應是只有一邊面容駐留于太子殿下的視野裏頭,才不急不緩開口,平靜陳述:
“微臣以為,錢塘水利一事的重點,應當是突破海塘基礎防沖刷問題,無論老海塘亦或新圍堤,基礎防沖結構都極為單薄。其中老海塘僅賴木排樁防護,于沖刷較深地段,木樁會失穩飄浮,石塘基樁便會暴露,威脅海塘安全。新圍堤均在中高灘上修建,堤基很高,卻僅依賴于抛石作為應急保護。當灘地坍蝕,抛石被沖,而又搶護不及時,就将發生毀堤決口……”
對噢——
朝堂之中,衆位大臣以表認同的低聲呼應連作一片,負責漕運水利一務的少卿大人聞言,更是羞赧面赤,他從不曾考慮得如此全面細致。
在衆人的贊許聲及太子殿下愈發熱切的眼神中,首輔大人面不改色,小幅度昂起下巴:
“于此來看,錢塘江河口段應當建造一些護塘短丁壩,以保護海塘基礎不被沖蝕……”
=。。=
下了早朝,謝诩作別一衆恭維不止的大臣,踏出大殿門檻,才猛然回過神來:
他方才在朝上幹了些什麽?
他竟妄圖運用……美色(?)和己之高見擊退旁人,以博取那人注目?
這時又有一位同閣文官走出大殿,見自家首輔大人一動不動站在原處,似心事重重。
便湊上前去,嗖一下豎起大拇指,谄笑道:“首輔大人,今日早朝上講得好好啊,極少見大人能抒發這麽多的見解,”這位小文官又憶起朝中前些時日盛傳的太子與首輔之間的八卦之言,忙笑容更盛補充道:“大人您講話時,太子殿下可是從頭到尾看得目不轉睛呢!”
謝诩正糾結此事,聽見這番話,心頭愈發窩火,下一刻極冷撂下一句:
“不知所謂!”
随後便一拂衣袖,勁步離去——
小文官盯着謝诩背影,步履極快,似是異常氣惱。
只好撓撓頭,拉下嘴角,轉成一副苦相:咦,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麽?不應該啊……
☆、第二十幕修
三月十五。
微雨小橋,燕歸舊巢。
大梁一年一度的春闱也拉下帷幕……
太子殿下對此次春試可是極為重視,因為徐階,沈憲,嚴正白均在參加會試的監生之中,此次可是提拔他們的好機遇。
他最放心的便是徐階,因為這人筆酣墨飽,才學極佳,如若不出所料,春闱後定是以第一名會元的身份來到大殿。
至于沈憲,保送生,只要不是考得過差,皆能順利進入翰林,暫且不議。
還有這嚴正白嘛,玉佑樘摸了摸下巴,若他能順利進入殿試,自己絕對能保他三甲。
上回楊呈和一事也讓玉佑樘多了許多心眼,這陣子均派了眼線私下監視他們的行蹤和動向,以确定這三人才品兼優。
會試成績出來的當天,國子監丁班一位名為徐階的學子考出會試第一成績的傳滿便瞬間傳滿京都……
竟讓一個丁班的家夥給壓了?乙班丙班的少年們皆赧顏不已,就算成為貢士也關在房中不願見人。
而玉佑樘也極快得到消息,徐兄啊,果然不負我望,她将手中一阖,勾唇一笑,眼中光芒璀璨,她又側頭去問碧棠沈憲與嚴正白的消息。
碧棠答:“沈憲成績不錯,翰林官職已是囊中之物。嚴正白也考上貢士了,殿下明日殿試便可見到他。”
“好啊——”這幾人,她委實沒有看走眼,想到這裏,玉佑樘愈發自信不疑,只是……
一張冷峻的面容自她腦中閃過……
那個人會不會又因此對她不滿呢?她是太子了啊,監國的壓力那樣大,而朝中屍位素餐的老齡官員也愈來愈多,也到了急需注入新鮮年輕的血液的時刻了。
玉佑樘微眯起眼,只願他能理解罷。
=。。=
隔日,代理朝政的太子殿下,自然也要為皇帝代理殿試。
三品以上的閣中官員也到了殿中,負責監試,順便也幫太子殿下把把關。
首輔大人也在其中,他一貫着鮮紅官服,在一堆垂暮老官員之中,軒軒如朝霞舉。
外頭依舊細雨綿綿,貢士們打着傘一一進殿後,便聽見一張揚的太監唱道:“跪——”
少年們趕緊跪拜行朝禮:“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太監又長念:“殿下讓諸位平身,準備準備,殿試便可開始了。”
一衆只有十多歲的貢士們撩袍起身,仰起年輕的臉龐。因外頭落雨,他們進殿時分皆沾了一身春水濕氣,愈發顯得鮮亮青蔥,意氣風發。
想當年我也曾這般年輕啊!朝中年老的官員們偷望了幾眼,果斷表示羨慕嫉妒恨。
而我們的首輔大人,視線悠悠掃過一排少年貢士,面上依舊如無風鏡湖。
他眼尾餘光又流連至玉佑樘身上,發現她正一眨不眨望着這群貢士,待将他們看了個夠,目光最終落于排至第一第二的兩人身上,笑意若花一般綻于她唇畔。
是徐階和嚴正白,這二人并排站在一起,均為美姿儀,年輕之極。
謝诩料到是這兩人,極快拉回視線,寬袖之中的五根玉指握緊又松懈……
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在意。
站在他身後的太保又悄悄緊了把衣襟,太醫前日還言說老夫并無體寒之症,為何最近上朝都感覺好冷啊?
階下謙恭斂目的貢士們之中,有仗着年輕膽子大的,會直接揚眸看一看上頭這位剛被冊封就開始監國的新任太子,等他們眼光同上頭那人對上時,皆是一怔——
早就聽聞這位太子殿下生得極好,卻沒想到竟是這般雌雄難辨的绮豔面貌,膚色白至通透,和玉色無異,而一雙眼幽黑細長,宛桃花潭水深千尺……
他上下打量着自己,眸裏光澤溫雅,若月光流過——
少遇人事的哪經得住被這樣的美人一直盯着看,沒一刻心口直跳,雙頰紅透,迅速垂下腦袋。
而後便聽見太子身側宦官詢問:“諸位先退至偏殿,等候發問!”
殿試的流程是這樣的,衆位貢士先到偏殿等候,然後一個一個到殿中面試,由太子殿下親自出一道題用以考察,容許思索一會,接下來就開始作答,此刻太子和大臣只需靜心傾聽就好,聽完私底下評分和衡量考生水平即可。貢生作答後,會被帶去另一邊的偏殿等候結果,偏殿內外皆是重兵把守,參考的官員更是不會知曉殿試題目。除非太子殿下親自洩題,那麽殿試題目提前流傳出去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規則介紹完畢,殿試正式開始。
第一位進大殿的便是這屆會試的會元,徐階,果真是第一名的範兒,一表人才,氣定神閑。
玉佑樘垂眸看了他幾眼,示意身邊宦官可以出題了。
題目問的是歷來的保甲制度,只聽太監朗聲念道:“故诘奸之法,莫善于保甲。然王安石行之于宋而民不勝擾,王守仁行之于明而盜無所容,其故安在?”
好題啊——大臣不由竊竊私語。
謝诩于其中,也仔細聽了題,片刻給出見解。這題大抵是要先考察一番貢生對歷史上保甲制度的熟悉程度,而後便是期望考生可以引申探讨出因時而變、因地制宜的奧妙。
思忖至此,他又掀眼去看徐階,少年此時也思考完畢,繼而舉目去看太子,開始作答。
少年眼中光輝閃閃,胸有成竹。而他講話時,明明是徐徐道來,不緊不慢,用詞卻是爽辣老道,見解亦是周全細致,與自己方才所思的答案也是八|九不離十……
不留一絲遺漏,行雲流水般答完,徐階一撩衣擺,再行拜禮,作別衆人。
他一走,身邊一同聽答的同僚們低微的贊同聲起,果真後生可畏啊!
謝诩心頭暗嗤一聲,這種答案,稍有學識皆可答全。
徐階這小子雖言辭妥切,講得好,卻少了辯證之思,創新之詞。想他那時殿試,給出的見解才叫引經據典,無懈可擊……
他将目光轉回玉佑樘身上,見她還意猶未盡,依舊維持着方才聽得興起,上身小幅度前傾的姿态,似乎渴求聽到更多。
謝诩不由神思,若今日站在這裏答題的是他,太子殿下豈不是得聽得重心不穩,從座椅上栽倒?
想到這裏,首輔大人雖刻意保持着一如平常的淡漠面色,心頭卻是滿足了許多。
……
=。。=
殿試循序漸進舉行完畢,徐階因表現極優,順利拿下榜首狀元之位。
而嚴正白,原先就善言辭,好文章,外加我們太子殿下在他答題的時候,刻意表現得青眼連連癡迷不已,幹擾下頭大臣的判斷,也有幸摘得探花。
由皇帝陛下親手下旨後,玉佑樘愣是興奮得在自己房裏握緊雙拳,來回蹦跶了十來圈,而後特意與宮中的太監宮女們觥籌交錯,歡慶勝利。
三日後。
新科狀元一身曜目藍衣,右肩披紅,烏紗帽上一對點翠銀花閃閃,更襯得面若冠玉,風華無限;而探花郎則着一襲深藍羅袍,頭戴帛紗斤,簪有翠葉絨花,發冠兩端系有飄帶,行動如風,甚是雅逸。
十裏長街走馬過,風流少年隔花見——
兩人縱馬踏花,游街歸來,驚豔了一方建康百姓,擄走了無數少女芳心。
瓊林宴上,太子殿下喝至興起,遣二人獻藝。
兩人也不作推辭,大方同意。
接下來,宴中燭火盡滅,只餘滿目銀星。星光之下,一位少年撫琴,高歌《鹿鳴》,遏雲繞梁,音如流水;一位少年執扇,作問月舞,姿态翩跹,形比玉山……
席間大臣皆是驚為天人,屏息凝視。
太子殿下也高興極了,托腮彎着眼,執箸敲擊玉杯,為兩人一下下打着拍子。
被自己前後兩名搶盡風頭幾乎為人忽略的少年榜眼,在席間來回找了許久,終于看到一位對眼前表演絲毫不感興趣的同道中人——
只見這人一會掀眼看看中央歌舞的二人,一會又偏頭瞄了下最前頭的太子殿下,面色愈發陰沉。
少年榜眼定睛一看,這不正是我們的首輔大人嘛。
小少年忙倒了杯小酒,提擺跑至他身邊,邊敬他,邊作感同身受狀悲憤道:“大人,你是不是也覺得這兩人的表演很不好看?”
首輔大人并沒有回答,只能見到他面容半攏于陰暗之中,深刻的五官輪廓正為夜色所浸,水墨般隽永迷人。
“不,”過了許久,他才輕吐出一個字,而後自若地倒了杯清酒,喉結輕滾,一飲而盡。
男子的神色很是鎮靜,喜怒難辨。而後他故作無謂,淡然一笑,開口時嗓音卻冷似數九寒天:
“很好看。”
被冷到抱胸的少年榜眼:“……”
一點也沒聽出你哪裏有覺得好看的意思……………………………………
宴畢,徐階授翰林修撰一職,嚴正白則授翰林編修。
後,世人謂之翰林連璧。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哈大家撒點小花為首輔大大加油吧!【摳鼻
留言一天比一天少了,只想做出以下圖片中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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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注一下:
1殿試題目:故诘奸之法,莫善于保甲。然王安石行之于宋而民不勝擾,王守仁行之于明而盜無所容,其故安在?
譯文:究辦奸盜的辦法,沒有比保甲制度更好的了。然而王安石在宋代實施(這條制度)使得百姓不堪煩擾,王守仁在明朝實施使得盜賊無處藏身,這其中的緣故在哪裏呢?
2《詩經·鹿鳴》
原文: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我有旨酒 以燕樂嘉賓之心。
【古時用于大宴群臣賓客的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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