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人者水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民衆的力量是強大的,而這份力量很大一部分來自于他們是輿論的主體。
回宮後,他便一直處于風口浪尖,現今京城之中盛傳他為仙家下凡,更是惹得一身矚目。
不過,他并不恐慌,只要不是負面的,只要對他有益的……
他絲毫不介意這些力量會将他推得更高——
只因,誰是輿論的主導,誰就能笑到最後。
=。。=
楓林課後,回去路上,平和徐行的玉佑樘冷不丁又被拎進了密道。
不過這次他很淡定,因為已然習慣,不用腳趾頭想都知是太傅大人。
坦白從寬,他也不作辯解,直言道:“這幾日,我私下做了許多事,卻并未提前找你商量。”
“我已經知道了。”太傅音色如常,聽不出喜怒。
玉佑樘腦中即刻浮現一人,問:“碧棠告訴你的?”
“嗯,”太傅大人沉了聲。
玉佑樘也不看他,盯着他的一片下衣角:“她大約是怕你動怒,率先告知與你,緩緩你的情緒吧。”
太傅默然了一會,平靜道:“我不曾動怒。”
喝喝,玉佑樘聳了下肩,心中冷笑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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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所言聽起來似是囑咐:“只是做這些事前,希望你能謹慎。”
“現在京城百姓都已信服我為太子,很快便會傳出城外,舉國皆知,這不是正是你想要的嗎?”
玉佑樘擡頭看他,太傅身量極高,在這小地方,仰臉看他一會都覺得頸子酸。
“舉國?”太傅似乎是聽到一句極好笑的話。
下一刻,他便斷言:“不出我料,兩日之內,你必定會為你的輕舉妄動付出代價。”
=。。=
果然,一語成谶。
——隔日早朝,方首輔攜內閣半數臣子,六部尚書均上書彈劾,彈劾之時,衆位大臣面色沉郁,痛心不已。
其實在大梁朝吧,彈劾一事相當尋常。
看你不順眼可以彈劾,看你衣冠不整可以彈劾,看你長得醜也可以彈劾。
只是今日這彈劾的,竟是馬上就要舉行冊封大典的太子殿下。
這個彈劾之對象可是極其少有。
彈劾書的內容大抵如下:
聖上啊,民間有人妖言惑衆,以致現今全國百姓都認為太子殿下是仙人轉世,可帶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瘋狂叫嚣着要陛下您趕緊立太子。這還沒當上太子就這麽嚣張,那等他真正登上太子之位,還不得又引導着輿論趕陛下您快點下臺啊。
果不其然,皇帝大怒,将劾書砸了一地。
自然不是對方首輔動怒,而是對太子動怒。
一時間,朝堂中衆臣唏噓不已。
謝太傅立于其間,冷眼旁觀,不作一辭。
很快,杜絕妖言的聖旨頒布,京都之中,若再有人傳播陶家托夢一事,立斬。
謠言終止,建康城內也是人人自危,無人再敢提起分毫。
方黨又一次取得勝利。
而送往端本宮的那道聖旨則是——
冊立大典延後,閉門思過半月。
雖然還未廢太子,不過這就夠了,足夠方首輔在家中與他的黨僚們觞詠歡慶。
太子如此匪薄猖狂,只會為他提供把柄,只需再尋一個缺漏,便可将他完完全全推下此刻的高位!
=。。=
之後幾日,太子宮中一片沉寂。
玉佑樘将自己關在密室中,思索了幾日才意識到,他本身資歷淺薄,若還不去抑制住自己的自作聰明年少輕狂,是根本無法與方首輔這樣久經宦海沉浮的權臣對抗的。
他的幾位幕僚,雖然皆有實力,卻都過于年輕,從未為官經歷。
雖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但是幾只涉世不深的小狐崽對付一個早已爐火純青的老狐貍簡直就是自尋死路,更何況這老狐貍背後還跟了一衆忠心耿耿的家犬!
不過,這事也讓玉佑樘有了些意外收獲。
前日,他收到嚴正白的密信,說于鳴鶴樓偶然見到三皇子與方首輔微服出巡。
此事看起來很尋常,擺明了方首輔是老三的人。
但有意思的地方是,方首輔的兒子方念禮是甲班學生,與二皇子可是一塊長大親如兄弟情同手足,每日上下課更是同進同出。
而且據言,當初衆臣長跪奉天殿求立太子時,舉薦二皇子殿下的正是方首輔。
本以為方黨是二皇子的人,卻不想別有洞天……
看來,這極有可能是個重要的突破口。
慮及此處,玉佑樘趕忙提筆,極速寫下一張字條,叫來碧棠,讓她交與謝太傅。
內容相當真摯:我有一事,希望得到太傅大人指點。
很快,碧棠帶回了回信,上頭就倆字——
“求我。”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主要是權謀= =其他沒了。
☆、第十一幕
求你?
呵呵。
玉佑樘将那張字條揉做一團有多遠扔多遠,而後立刻豎起食指,指着碧棠:
“不準告訴他,否則扣你月俸。”
“……噢,好,一定不告訴!”碧棠作發誓狀,很乖地點點頭。
玉佑樘被謝太傅這番嚣張的态度徹底惹怒了。
他堅信,饒是資歷尚淺,他好歹也有多年學識,人的潛力都是靠逼出來的。
好,我逼……
閉門思過的十五天內,玉佑樘可不止是吃飯睡覺,他雖坐卧于太子宮,不動聲色,但一封封親筆所寫的書信已經散布至各個幕僚手中。
他先前被千夫所指“妖言惑衆”的罪行,在外人的眼中,最大幫兇便是陶府少主陶炎。于是乎,讓陶炎最近低調一些,只需叫其名下商鋪酒樓之中的下人,多多注意方黨那些官宦的動向即可。
官員嘛,除去上早朝外,不就是應酬喝酒,或者逛逛青樓。
而這些人的名字和畫像也都給了陶少主。
什麽?你問我們除去上課之外幾乎足不出戶的嬌貴太子是怎麽知道這些官員長啥樣的?
呃,太子本人當然沒見過,甚至迄今為止都不曾見到過自己的最大勁敵——方首輔的活體。所以只能臨摹太傅大人先前給他的那些名冊了……
我一生都在逃避你,結果還是時時刻刻都甩不開。
玉佑樘當日臨摹的時候,邊膈應到不行,邊自我寬慰:大局為重大局為重啊!
陶炎接到畫像,随即展開勘察行動。
參與到勘察行動當中的還有嚴正白小兄弟,他與青樓名妓向來交情極好,所以呢,青樓那塊自然是他負責了。
除此之外就是徐階,楊呈和,沈憲。
沈憲,他老爹是兵部侍郎,每天都要去上早朝,最接近于皇帝陛下,也最方便彈劾。
至于其他二人,暫時還派不上用場。
因為目前主要就是為了——抓把柄!然後讓沈憲他爹參上去!
彈劾誰不會,你彈我,我就彈回去咯。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自古以來就是這個道理。
沈憲将這事告訴了他老爹,常年被方黨那堆小人欺負的沈侍郎興趣極高,躍躍欲試,表示定當為太子殿下分憂!
沒過幾日,早朝,兵部尚書成為了第一個耙子。
彈劾的人居然是他的下屬,沈侍郎。
理由是:陛下啊,兵部尚書竟然将您賞賜給他的一塊玉版革帶賞給了一名妓|女。這尚書吧,雖然已經過了知命之年,但仍舊寶刀未老,有年輕人的血氣方剛,去尋點樂子啥的,我們可以理解。但是還穿着官袍去青樓,興起之下居然還将禦賜之物賞給妓|女,這就有點不大好了吧,嗯?皇上您看是不是這樣?
尚書見聖上面色愈發變味,早已冷汗涔涔,他這才想起來,昨夜裏喝醉了,順道去了趟聽香閣。跟一美嬌娘行雲雨之事後,那小妮子把玩着玉帶,吹着枕邊風道,大人~~奴家要這個嘛~~然後,沒有然後了,呵氣若蘭間,他便鬼迷心竅給了。
不想卻被人抓住了把柄!
尚書握緊手中玉笏,以防止其再抖,上前一步,怒吼:“沈侍郎!你切莫信口雌黃,可有證據!”
沈侍郎好整以暇,繼續參道:“那尚書大人既然聲稱是臣下信口雌黃,那就請大人将那玉帶拿出,給大家看看?”他目光又在尚書身上繞了個圈:“咦,臣記得尚書最愛系着這條玉帶的,今日怎麽沒系着?”
“我,我今日忘了!”尚書大人玉笏抖得愈發厲害,也不知氣的還是怕的:“本官用慣了那條,今日想換一條不行嗎?”
“噢,原來尚書大人連禦賜之物都會用厭啊,”侍郎超常發揮,揪把柄的功夫上升至一流:“不然如此,讓一位小太監回府幫大人您取來,以防止微臣誣陷,如何?”
一直饒有興味看戲的皇帝陛下肯首,,忙叫來冊公公道:“好好好,小冊子,你去尚書府上瞧瞧!快去!”
目送走冊公公,尚書大人眼前一黑,險些趔趄,而後忙将可憐的目光投向立于最前列的首輔。
方首輔同他對視一眼,決心還是保住這厮。
微微向前一步,參奏:“聖上,臣有一問。”
“愛卿不放直言。”皇帝在等結果,很是無聊。
“侍郎大人為沈相國之後,向來清正廉潔,更不會踏足煙花柳巷之地。為何會從青樓名妓那邊得知此事?”
言下之意,實在有栽贓嫁禍的嫌疑啊!
玉佑樘料到老狐貍會來這手,早替沈侍郎備好答案。
沈侍郎此時只需将答複背出:“陛下,說來慚愧。下官府中有位下人,昨夜恰巧也去了那聽香閣尋樂子,清早回來前,聽到幾名妓|女在大堂中放肆笑談,其中一位正舉着尚書大人送給她的玉帶炫耀,說是皇帝賞的。下人很是驚疑,見那玉帶不俗,恐怕真是聖上的東西,便賒重金贖回來拿給臣看。臣一看吧,不得了,還真是。至于那違反府規的下人,臣已罰他用自己的工錢來償還玉帶的贖金。”
侍郎講到這裏,微妙一笑,而後在衆人視線中,慢慢從寬袖中拿出那條玉帶,雙手舉起,朝着皇帝方向誠懇跪拜:
“微臣今日便将這天子之物歸還聖上,唯恐再有他人亵渎——”
朝中方黨皆是一怔,神色驚疑。
要命,這回答簡直無懈可擊,不光特地為皇上将東西弄了回來,還不忘罰了那去逛青樓的下人以表廉潔公正。
最重要的是,給了尚書大人……一擊絕殺!
此刻,冊公公也回到殿中,帶回的結果自然是,沒搜到。
尚書大人徹底崩潰了,雙手指着面容淡定的沈侍郎:“陛下,他污蔑微臣,從微臣府中偷來玉帶,刻意編造理由嫁禍于我!”
沈侍郎并不當回事,只言:“并非沒有證人,只是……幾位民間妓|女,難登大雅之堂。臣下即刻可派人将她們帶去督察院候審,是非清白一問便知。”
“不必了,”皇帝拒絕了他的提議,而是突地側目,看向立在第一排從頭至尾都面無表情旁觀的太傅大人:
“謝愛卿,不知你對此事有何見解?”
謝太傅斂了長睫,平和道:“下官人微言輕,此事還是交由陛下定奪。”
俨然一副事不關已,高高挂起的明了态度。
皇帝收回視線,輕悠悠道:“朕的年紀跟尚書愛卿差不多大,也不想過多責罰,你,致仕去吧……”
(*致仕:“還是主動辭官滾回家吧撒比”的意思)
=。。=
那日早朝後,沈侍郎榮升為兵部尚書,成為了兵部的新主人,自此為六部注入了一股新鮮的清流。
沉寂許久的沈家名名聲大噪,朝中官員們,也将更多的目光,投向了這位當初險些被遺忘的開國功臣……沈相國的後人身上。
而方首輔長期潛伏于六部之中的勢力分支,自然是被狠狠折去了一截。
據說,方首輔在家險些将剛鑲的銀牙咬碎。
至于沈憲,也因自己的父親官至三品,由乙班轉至甲班,成為了玉佑樘的同窗。
甲班什麽概念,均是直接是保送翰林院的學生啊!
與此同時,京城煙柳之地又有一位新星冉冉升起,身價直飚萬兩。
這位新星一路恭送一位清隽公子至聽香閣門口,一甩芳帕,含笑嬌羞:“多謝嚴公子為奴家作詩~”
俊逸的青年微微一笑,有禮道:“不必言謝,姑娘對鄙人有助在先,為姑娘作詩也只是為了報答。”
=。。=
收到沈尚書回信的時候,玉佑樘恰巧是閉關的最後一日。
展開信件,信中前頭一堆客氣話:太子殿下果然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啊巴拉巴拉對沈家有恩下官攜犬子不勝感激啊巴拉巴拉。
一堆廢話,玉佑樘一目十行掃了下,終于找到最為重要的一句:
兵部之中的方首輔遺黨不是主動致仕,便是由下官親自委婉辭退。
不留任一。
今後太子殿下若有吩咐,下官在所不辭!
到了這裏,我們的太子殿下,總算在朝堂之中開辟了自己的一點小勢力——沈家勢力。
雖然輕微,卻也是一種不小的進步了。
至少朝中也有太子黨了噢耶!
玉佑樘很是激動,自然也很仔細親切地書寫回信,信中謙虛道不是自己的原因而是沈相國在天之靈保佑明珠沈家不被蒙塵,外加對沈家的一番親切問候及真誠祝賀。
然後,于信件最後,玉佑樘又寫下一句:
當日你在朝上表現之時,太傅有何反應?
那句話,小心翼翼的,像極了小孩子做了件好事後,明明急不可耐,卻又故作無謂地……在向自己的長輩搖尾邀功,求誇獎求表揚。
玉佑樘寫完後,極其迅速地将那紙張疊好,塞入信封,唯恐被別人看到。
在一旁邊研墨,早已偷瞄過書信的碧棠暗地裏嘆一口氣:殿下啊,您這又是何苦呢?
當日下午,辦事雷厲風行的沈大人,以為太子殿下欲看看太傅大人反應,好将此人收入太子黨。非常效率且殘酷地回以三字:沒反應。
啪!
玉佑樘又将那回信團吧團吧,揉作一團當球一般,使勁抛了出去。
眼不見為淨。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這章又是權謀= =。。。是不是很無聊啊。。
今天家裏來熊孩子了,我家就我房間裏有網絡,結果我弟弟這個熊孩子就和那個孩子都在我房間裏玩電腦,中途又砸枕頭又跳床的,我去,碼幾個字就被砸一下,受不了OTZ
本來預計能碼4000的,有豐富對手戲。
實在受熊孩子影響太大,先卡在3000這裏,下章上太子太傅對手菜,握拳!
今天的花式是不霸王的妹子膚白貌美胸大腰細腿長臀翹!
☆、第十二幕
翌日,玉佑樘閉關結束,回了國子監,重新投入學習。
他今日特意着一身新綠直身,衣上二團龍補,雲肩通袖膝襕紋。
明明是分外鮮亮朝氣的衣裳,只因玉佑樘生得一張病态柔美的蒼白面孔,愣是多出幾絲淡靜風雅,似清風正來兮,青荷托白蓮。
玉佑樘行步向來不急不緩,一路悠悠晃過各班外頭的古樸回廊……
這一身果真矚目刺眼,惹得幾個班的學子全都趴窗來瞧。
半個月不見,本以為被罰禁足思過的太子殿下會黯然灰心,卻不想竟這般精神滿滿的重新回到衆人視線之中……
“太子殿下真真生得比女子都好看!”
“咦,太子今日好像并不止帶了一個宮女,還帶了一個男人诶……”
“似乎是沈尚書的兒子!”
“就是他!莫不是被太子挑中了吧?”
“殿下為什麽不選在下嘤嘤嘤……”
那廂,先前投帖的那些少年們還在抱頭痛哭,捶胸頓足。
這邊的玉佑樘已經自在地踏過了甲班門檻。
班上原先一片喧鬧,瞄見他,一瞬靜了下去。
作為焦點的玉佑樘倒是不慌不忙,目不斜視,坐回自個兒的專座。
沈憲亦步亦趨跟在後頭,待他坐下,也不回自己位子,直直立于太子身側,形成一道高聳無言的人牆,阻礙目光。
大家皆是愣了愣,起初太子剛來的時候,可是只帶了名小宮女。這回閉關回來,勢力不見衰弱,身後居然又多了位看起來分外忠心的跟班。
二皇子并未被這架勢吓住,越過沈憲,一臉做作的關切神色,譏諷道:“太子皇兄,您可終于回來了,這假休得可舒适?”
碧棠笑眯眯道:“有勞二皇子殿下挂念,太子殿下自然是相當舒适,這不,您看,還多了位朋友。”
她睨了眼沈憲,沈憲不做一聲,只冷冰冰點點頭。
聞言,二皇子只于喉嚨裏低低哼了聲,甩袖側身離去,邊朝後頭衆人道:“別看了,上課了。”
此刻,宋祭酒也步入甲班,吩咐各自歸位。
沈憲這才離開玉佑樘身側,回去自己座位。
宋祭酒首先表達了一番對于太子殿下重新歸來的歡迎,然後又道,今日早課要拖延一下再上,因謝太傅公務繁忙,怕是會遲上半個時辰。
“既然,大家幹等着也很枯燥,我們來學學古人風雅,寫詩相互贈送吧。”
啊——下頭一陣不滿抗議,每回出意外狀況都來贈詩這套,贈你娘親啊!
宋祭酒為祭酒多年,伺候這幫小祖宗,早已練就厚如城牆的臉皮,不顧學生不滿,自顧自從寬袖中掏出一堆毛筆,将毛筆後蓋取下,演示道:
“為了多些趣味,我們将小詩塞入筆中,再将小毫贈予自己欣賞之人,你們看如何?是不是很有意思?嗯?”
下頭已經憤恨到捶桌,哪裏有意思啊喂!
“喔,既然諸位這般踴躍亢奮,那趕緊開始吧。”
玉佑樘支起手臂,托腮望着前頭這老頭。
在世足足十六載,宋祭酒是她所見過的最厚臉的人。
=。。=
發給玉佑樘的是一支分外精致的狼毫,末端金鑲玉,蓮花圖樣,奢華無比。
她側頭瞅了眼三皇子的,同自己這支差不多;又回頭去看第二排學生的,他們被發到的毛筆末端只有玉套,沒有金紋。
敢情這毛筆也有品級之分?
玉佑樘捏着小毫,把玩了片刻,散發完畢的宋祭酒宣布開始。
此間,玉佑樘心中早有既定人選,思索片刻,就着碧棠研磨好的墨水,輕輕一沾,提筆揮毫。
短短兩句,極快寫完。
而後他将那句詩塞進筆管,之後便一直轉着筆,百無聊賴等着宋祭酒宣布贈詩。
過了大概一刻,宋祭酒一拍手,道:“好了!大家可以開始贈詩了,為防止亂,我們一人一人的來。”
宋祭酒瞄了眼太子,又道:“那便先從太子殿下開始罷。”
又一次衆矢之的。
玉佑樘無奈地暗嘆,緩緩起身,掉了個頭,不帶遲疑地,直直朝着沈憲的方向走去,爾後将那一支金毫,輕悠悠擱在了沈憲桌上。
他盯着沈憲,一雙眼波色粼粼,似要望進人心湖裏去。
那樣真誠無暇,仿若再說:沈兄,你就收下罷。
沈憲自是受寵若驚,忙雙手握筆,站直身,垂首道:“謝殿下相贈。”
玉佑樘輕拍他肩膀兩下,示意不必多禮。
然後打算回頭,歸位。
轉過身時,玉佑樘發現全班目光還黏糊在他身上——
看毛看啊,沒見過太子送禮啊?
他逐一想将這些煩人的視線瞪開,邊走邊瞪,連掃數排……
緊接着,我們已經瞪到前排正瞪得歡快的太子殿下突地受驚一般,頓住步子,然後迅速垂腦,嗖嗖嗖三步并作兩步回位。
咦,剛剛發生了什麽,同窗們紛紛去循太子方才目及之處看去。
太子似乎是看到門外有什麽,才突然态度大變。
衆人一致将視線投往門口,卻發現外頭一片青空白晝,啥都沒有。失落呀。
只有玉佑樘自己知道,剛才太傅大人不知為何提前到了,正立于門口,神色淡漠地朝裏頭望。
而玉佑樘同他目光相接的那一剎,太傅只用眼尾掃了他一下。
輕輕的,短促的,小小的一眼,無喜無怒,冷漠無情得很吶。
随即這人就收了視線,負手翩然離去。
被他這一眼一瞧,莫名的羞憤和氣惱湧入頭顱,玉佑樘感覺到自己的臉瞬間爆熱,怕被旁人看見,只能低頭。
回到座位,玉佑樘緩了好一會,才從這種情緒平息過來。
此後,誰贈詩給誰玉佑樘壓根不在意,他腦中反複回放的皆是太傅剛才掃他的那一眼。
他憑什麽只用眼睛的一個旮旯看我?
瞧不起我麽?
我明明做了很不錯的事情,還那樣看我?
宋祭酒坐于前頭,注視着太子殿下擱于桌面的白皙玉指,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勒緊成拳,心頭不禁寬淚滾滾:
臺下的諸位,你們別自顧自送啊,好歹送點毛筆給太子呀,好歹給殿下一點面子吧,太子不高興下官要跟着倒楣啊嘤嘤……
=。。=
接下來,太傅大人如期而至,祭酒也得以解脫,只道一聲下回我們再贈詩噢,便匆忙離去。
別再來啦,數位學生怒喊。
早課均由太傅授講,一上午,玉佑樘都舉着書,眼觀鼻鼻觀心心不在焉,但是就不看太傅一眼。
其間他悄悄瞄了一小下,太傅依舊面色如常,自在講解。
不看了!玉佑樘嗖嗖拉回目光,繼續眼觀鼻鼻觀心ing……
=。。=
上午的課終于熬完,玉佑樘立馬收拾課本,只求能迅速離開這讓他渾身不自在的地方。
沈憲也早早收完妥當,恭候太子身側。
玉佑樘斜睨他一眼,忙在紙上寫道:睿沖兄,你先回去吧,不必等我。
沈憲斂目看完那行字,點點頭,相當聽話地走了。
玉佑樘擡眸瞥了一會他的背影。果真将才之後啊,端的是行走如鶴,風姿翩翩。
沈憲一走,小解歸來的碧棠掙紮許久,才輕聲囑托了一句:
“殿下,太傅大人讓您去密道找他。”
不去!玉佑樘極速寫道,力透紙背。
碧棠分外從容,繼續道:“他說您上次在信中有一事求他,他可以考慮一下。”
玉佑樘:我去!
=。。=
歷經兩次被拎,玉佑樘對密道的地理位置已是相當熟悉了。
在碧棠的指導下,他很快明晰了進入密道的方法,待門一開,便躬身鑽了進去。
太傅大人自然自己在那裏等他了。
謝诩今日未着官袍,一襲玉色深衣,倚靠于陰暗的狹道間,畫中人一般,頗有些玉樹臨風的味兒。
他一雙眼朝着玉佑樘看過來,黑黑沉沉,眼底依舊是慣常的無謂從容,波瀾不驚。
一個時辰前,玉佑樘還因這雙眼憤恨不已,此刻被這樣直接盯着,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默了一會,玉佑樘幹巴巴道:“我來了。”
“嗯。”太傅鼻中低沉應了一聲,四周靜谧裏,聽起來很是撩人。
“碧棠說你願意幫我。”
“那她還真是越發不會傳話,”太傅站着未動:“我只說考慮一下。”
玉佑樘別過臉去:“那我走了。”
嗓音裏悶着不滿。
太傅大人直起身子,長眸微眯,眼光清冷:“我可以幫你,不過……”
早料到他不會輕易就答應,玉佑樘直接道:“有什麽條件直接說吧。”
“去将你送給沈憲的詩,要回來給我。”
“……”玉佑樘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擡眸觑了眼太傅,發現他依舊是那副面不改色淡定樣,額角抽了一抽:“我都送出去了你讓我再要回來?”
開什麽玩笑?
對方音色平平,理所當然:“你若沒送出去,我自然也不會讓你要回來。”
玉佑樘實在無法理解他的言語繞彎和奇怪思路,蹙眉問:“為什麽必須要要回來?我再給你寫一首一樣的不就得了?”
太傅凝視着他,手指微屈,指背一下下敲着身後牆磚。
那只手股掌分明,玉白細長,但又因長年練劍積了些繭子,看着無一絲陰柔之氣,煞是俊逸好看。
玉佑樘盯着那手來回敲擊,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太傅大人淡淡道:
“他日方首輔若抓住你把柄,此詩便是你私結下臣的一項重大罪由。”
“噢,那我出去之後就讓碧棠去要。”他回道。
“不行,”太傅将手回袖中:“親自去要。”
=。。=
當日下午課間,沈憲接到太子的一張字條:呃,睿沖兄,早上那詩寫的不大好,可以先還給我嗎?我再給你認真寫一首。
藍衣青年忙不疊回複道:不,殿下的詩很好,很真摯,下官非常喜歡。
玉佑樘:給我吧,本宮真的覺得寫得太過俗氣,良心不安。
沈憲:殿下,委實不必,在下自小偏好習武,殿下|體恤微臣,特意寫了一句通俗易懂的詩詞贈與,微臣豈敢嫌棄?
玉佑樘:求你了,給我吧,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TAT
沈憲:……那好罷。
玉佑樘總算拿回了那支狼毫,忙遣碧棠送了過去。
=。。=
傍晚,夕照宮闱,于文淵閣中辦公的謝太傅得到了這只狼毫。
他擱下手中折子,掀了後頭的金套,将筆管中的卷紙軸小心取出,而後再小心展開。
嗯,一句詩:
“同是天涯淪落人,記得請我吃刺參。”
太傅:……
=。。=
三日後,玉佑樘在太子宮中逗白貓,有個小太監突然來報:
“太子殿下,外頭有位宮人說,有樣東西要交給殿下。”
玉佑樘将貓放回地面,問道:“什麽東西?”
“奴才問了下,似乎是……一煲清炖刺參雞湯!”
玉佑樘眼睛一亮:“可是沈尚書沈大人托人送來的?”
“不是也,那小宮女告訴奴才,說是太傅大人托她送來的。”
“………………………………噢。”
作者有話要說: *祭酒:相當于我們現在的學校校長
刺參:海參的一種
文下有一個姑娘老說,看文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老把太傅腦補成笑傲江湖岳不群的樣子OTZ,看的很不爽……于是我默默去網絡上找來一張圖,是古劍1的一張同人圖,曲宅宅畫的——那個……大家适當腦補一下,将該張圖片中的男性的白毛腦補成黑毛,大概就是太傅的樣子了。
希望大家看文愉快!避免不必要的膈應麽麽噠!
------感謝美人兒賞賜的霸王票麽麽噠=3=---
石頭扔了一個地雷投擲時間:2013-08-29 09: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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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榜分外兇殘,爬榜中,懇請諸位動動小指頭,留個言撒個花再收藏下本文啥的,也就耽誤您幾秒的時間嘛><
☆、第十三幕
沒過幾日,太子宮迎來了一位從未見過的女官——
她來自二十四司,雖說只官至六品,卻是一個相當大的大貴客。
因為這位女官為整個太子宮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皇帝陛下特意派她來為太子量身,因為接下來司衣司就要開始着手制作用于冊封大典的皇太子冕服。
都開始做衣服了嘛,也就意味着……
玉佑樘為太子一事,已成定局。
這個消息也很快遍布後宮和朝堂,早朝前,謝太傅不急不緩往大殿走,一路上,耳畔皆是同僚們對于此事的議論。
往日可不是這種情形,以往上朝之前,官員們都會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紮堆,互相恭維着“哎,張大人今日胡須分外好看吶”“哪有哪有,明明是王大人您的更為飄逸卓絕唷”。
大梁朝男兒流行蓄須,誰胡須長得長、長得好便是美男子美髯公。
太傅大人并未入此潮流。
他五官原本就生得極為深刻,就算不蓄胡須,也絲毫不顯娘氣。
所以,每每太傅大人途徑這些逢源之輩身側的時候,這幾人瞅見他,立馬就噤了聲——
因為這世間,也有男子根本無需刻意蓄須,幹淨英朗的面孔也能甩他們二十條街不止。
今日的太傅大人,着裝一如既往,一襲朱色常服,腰系上品玉帶。
他身量極高,氣質出衆,獨自穿行于衆臣之間,猶鶴立雞群。
太傅不急不緩走着,邊看似旁若無人一般,過濾掉一路宮女抛來的媚眼,無視數位嫉妒他姿容的大臣的側目……
耳朵卻未放過任何一個關于玉佑樘的信息。
某侍郎:“太子殿下前幾日還因犯了事被關禁閉,這才過了多久,就開始籌備大典了,果然身負陛下的厚寵啊。”
某員外郎:“可不是麽,前日司衣司的女官可是特意去東宮為這小子丈量尺寸。聽聞首輔大人得知此事,氣得又咬碎了一顆新補的銀牙。你沒看他昨日早朝啓奏,講話時聽着很是漏風麽,哈哈哈哈哈。”
某尚書:“誰!?誰在背後亂講我們首輔大人的壞人?”
某員外郎:“是我講的,又怎樣?反正你們也即将失勢,如何,怕你們麽,來咬我啊。”
某尚書撲上前去:“以為老子不敢咬麽,嗷嗚——”
“誰敢咬我們員外?”
“不光咬你們員外,還咬你呢!”
嘭哃哐當,噼裏啪啦,呼哧咔嚓,哎呦好痛——
……
太傅大人面不改色,遠離幾步,極快地避開了這場群臣惡鬥。
他方才在宮門前遇見了方首輔,這老人正立于一乘馬車前,不動一下。
待那馬車走了,依舊不動,只是平靜望着馬車離去的方向。
謝太傅走得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