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生死臨頭方知意
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素千秋眼前一片黑暗。
他晃了晃手,能隐約看到晃動的影子,說明是關着他的地方太暗。
素千秋發現自己沒有被鎖起來,大概是對方覺得他腿腳不便、武功不高,想要逃走也沒那麽容易。
他又摸了摸身上,一些瓶罐和上次被偷兒摸出來的錢袋被收了去,衣服和飾物倒還完好。
手上的龍骨檀香鏈在黑暗中散發着一絲沁涼,讓他還有點昏沉的頭腦清醒了不少。
他努力撐着坐起,回憶自己怎麽會落到這般境地。
那時他出了盛家大門,心緒紛亂,被人偷襲昏闕,之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對方選的時機倒是不錯——只是他在昏迷之前似乎聽到鳳蒼起喊他“千秋”,聲音裏的急切一如往常。
黑暗中素千秋忍不住垂頭苦笑。
在随鳳蒼起離開羅浮山前往金都的時候,他就想過會有這麽一天。自己的過去、秘密,全都暴露在天光之下。
之前在盛家的言談之中雖然沒有提及他最大的秘密,但只要莺刀客願意去想,總會發現那些頗有矛盾的不可思議之處。
——素千秋就是代替原無争被盛天魁殺死的素家長子。
這個事實,不管是鳳蒼起還是樓歌都很快會明了。
那人訴說愛語的對象既非羅浮山下江湖聞名的主人,亦非幽境之中清冷幹淨的少年。
——不過一個面容未老的怪物。
三十年前素千秋确實死在盛天魁的劍下,但因為這條母親家傳的龍骨檀香鏈之故,他于墓中複蘇,卻并不是重新活了過來,而是處于不死不活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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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算是這種狀态,素千秋也不知道能維持多久。
他身體寒涼、容易疲倦、雙腿癱瘓——都是随着年月累積而出現的症狀。
或許龍骨檀香鏈的力量也有盡頭。某日睡去之後,他就再也不會醒來。
素千秋從未想要欺騙鳳蒼起,只是有些話并不那麽容易說出口,尤其那個人你珍而重之,不願相離。
現下這般境況,或許就是他一時貪戀的代價。
“呵。”素千秋淡淡一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
“素千秋果然有膽色,死過一次的人難道不應該更怕死?”
沙啞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聽起來像是從地底前來索魂的幽靈。
然而素千秋自問沒做過什麽虧心事,不怕黑暗之中鬼敲門。
他摸準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頭問去:“你是誰?”
“我只是一個好奇的人。”那人就像是勝券在握的貓溜着被關在黑暗中的耗子那般,好整以暇地說道,“好奇一個人若是心髒被刺穿、呼吸亦停止……究竟是什麽東西讓他活了下來?”
素千秋心下微驚,面色卻絲毫不顯,聲音平靜一如往常:“一個人若是連呼吸都沒有,怎能算是個活人?閣下說笑吧。”
聽見素千秋反駁,那人也不惱怒,話音裏甚至戴上了一絲戲谑:“如果你不是素家的長子素千秋,為什麽會知道盛家和素家的恩怨糾葛?甚至知道生滅劍的秘密?”
“這世上原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素千秋淡淡言道,“素家二十七口性命一朝血洗,亂墳崗上多出幾座墳頭,難道就不準有心人、好奇人前去探尋?”
“這也解釋不了你知道生滅劍——四十年來,生滅劍從未現于江湖,就算是四十年前,知道那雙劍之中秘密的人也并不多見,而你看到盛雲依身上的傷痕,卻一語道破那是為滅劍所傷,難道這不有趣?”
不等素千秋開口反駁,那人有繼續說道。
“你甚至知道原家遺孤在素家被滅門的前一天就帶着雙劍自行離去——就連當初血洗素家的盛家和刀家都對此事毫不知情,你如果不是當年的素家長子素千秋,為何會知道這件事?”
“……你又為什麽肯定我不是在胡言亂?”素千秋清冷的聲音在黑暗中透露出一絲自嘲,“或許我只是為了給我自己開脫,說胡話詐一詐盛家家主,反正都是陳年舊事,除了當事人之外,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是非黑白,豈不是任我随口而說。或者——”
素千秋的語氣陡然變得銳利,他雙眼看向聲音的來處,仿佛想要看透說話人的形貌樣子。
“或者與我對話的便是當初事主之一,對往事知之甚詳,才會對我這個在盛家胡言亂語大放闕詞的人頗有興趣,甚至不惜虜人相詢。”
黑暗中一片沉默。
良久之後,才聽到那聲音發出一聲輕笑。
“素千秋,你很好。”那人聲音裏掠過一絲贊賞,“可你莫要忘了,現在作為階下囚的人是你,生殺予奪,不過是我一念之間!沒有光亮、沒有食水,你雙腿已殘亦不知現下何方——等過個三五日,我再來看看,你是否真的是不死之身!”
素千秋聽到一些微弱的響動,以及那人離開的步音。
他深吸一口氣,靠在冰冷嶙峋的石壁上。
那人說的不錯,人無食或許可撐數十日,無水卻幾天都不能活。這周圍牆壁雖然冰冷卻非常幹燥,根本沒有水源。
從那人語氣中可輕易知曉,對方絕不會給自己食水。待到三五日之後,有龍骨檀香鏈的自己當然是不會死的,方才所有的巧言都會被輕易戳破。
此刻這片黑暗讓素千秋想起作為死人蘇醒的時候,墓土覆蓋了他的棺木,他在黑暗中,無法呼吸卻也不覺得窒息——從那時起,他就知道自己不再為人。
心會跳,但心若停止跳動他也不會死。
鼻有息,但若不呼吸他也能活。
素千秋并不眷戀這樣的狀态,如果當時知道是龍骨檀香鏈讓他不死,他說不定會直接摘下珠鏈,安息在他應該停留的地方。
就算是從墳墓中爬出來之後,他也不止一次想到就此歸于塵土,若不是有人勸阻,只怕世上早已沒有素千秋這個人。
——上天讓你這樣“活”在這個世上,總有它的原因,既然你連死都不怕,為何不活下去看看上天的用意呢?
那人雖然沒有留下名諱,卻救了心存死志的他,又将他送到羅浮山下。
此後三十年孤寂歲月,他都過得可有可無,随時可以安然睡去。
但此刻在漆黑的洞窟之中,他求生的意志卻從未如此堅定、急切。
因為他心中已有了牽挂。
如果上天讓他活下來,只是為了遇見鳳蒼起,他認了。
該解釋的、該致歉的、該告訴那人的事情還有那麽多,他怎麽能夠停步于此!
※※※
話分兩頭,金都城郊樹林之中,鳳蒼起聽到那聲尖嘯,心中雖然一凜,卻并未有多驚訝。
盛家這攤渾水蹚到如今,無外乎這麽些人:盛家、他與樓歌、複仇的幕後人、鬼神樓……或許千秋也該被算進一份,但鳳蒼起卻不願将他計算入內。
——當初若不是他将千秋從羅浮山拉入金都,那人依舊好好的當他聲名遠江湖的羅浮山之主,而不是像現下這般遭人擄走、音訊全無!
鳳蒼起左手撫刀——今日他們若不交出千秋下落,此事絕不善了!
“哎呀哎呀,原來是鬼使大人。”雲漪夢靠在闊玉疏身上擺出一副嬌小女人的樣子,說話的口氣卻是嘲諷,“鬼使大人不是另有要務在身?怎麽有空來看奴家這對小夫妻?”
“哼,你們辦事便辦事,節外生枝引來麻煩卻是不該!”頭戴鬼面的消瘦男子從樹林中緩步而出,他氣息綿長腳步輕盈,顯然也不是易與之輩。只是嗓音又尖又銳,聽起來不男不女,難免讓人有些懷疑他的……身份。
“若不是鬼使大人未有寸進,奴家何必與死鬼來找這等麻煩?”雲漪夢伸手撩了撩耳邊的發絲,一塊小巧的令牌在她掌心中閃爍着血色光芒。
“冥字血令!樓主竟将它給了你?這不可能!”鬼面人踏前一步,掩飾不住的殺機從他身上散發出來,明明和雲漪夢同屬鬼神樓,卻好像先要将這女人先斃于當場!
闊玉疏冷哼一聲,暗沉地雙眼同豺狼一般盯着鬼面人,仿佛在說——只要他再上前一步,便讓他先命斃當場!
“死鬼,收斂點兒!”雲漪夢對着自己相公嬌嗔了一句,眉眼之間盡是風情,又轉頭對鬼面人說道,“鬼使大人,見冥字血令如見尊主,雖然您是樓裏的老人,不像奴家夫妻資歷尚淺,但樓主親賜令牌在此,您多少也要賣尊主一個面子吧?”
雲漪夢眼眸一轉:“不如,就請您幫忙擋一擋莺刀客?”
雲漪夢話音方落,便聽一個童稚聲音插嘴道:“哎呀,不妥不妥,打來殺去有傷和氣,不如大家坐下來算上一卦,不準不要錢!”
那是個身高只到成年男子腰部的小娃娃,穿着灰色的道袍,頭上紮了個發髻,看起來頗有幾分喜氣。道童身後背着有他兩倍高的竹竿,上面寫着“鐵口直斷”四個字,旁邊還有一行小字“一兩黃金一個字”。
乍看之下,不倫不類,可在場諸人卻沒有一個笑得出來。
方才便是這娃娃搖着手指一副高人做派的插嘴,無聲無息出現在幾位高手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