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工作
他說:“我想出院。”
我擡頭看着站在床上的他,問道:“醫生怎麽說?他覺得你的狀态可以出院了嗎?”
“醫生……”他偏過頭也不知道在看哪裏,回過頭的時候神情有些失落,“那不重要。你覺得呢?你覺得我還是不夠正常嗎?”
我把寒存拉下來,讓他坐着,沒有吭聲,又去倒保溫瓶裏的粥。
“我想出去和你一起住。”他注視着保溫瓶,抿了抿嘴。
我用左手理了理他的衣領,嘆了一口氣,然後又鼓起精神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找到新工作了,是當一個服裝設計師的助理。我本來沒想去應聘的,這麽多年沒畫畫,早就手生了,但還是去試了試。那個設計師說我的基本功只是勉強過得去,他身邊缺人,暫時讓我幹一個月,如果表現不錯就可以跟着他,一邊工作一邊學習。我覺得挺好的。”
“是啊,這樣很好。”他點了點頭,說道,“你接下來就想說你工作的地方很遠,而且可能經常要跟着那個設計師去外地,不能來看我了對不對?”
“我還是會來看你的,每天都來。”我向他承諾道,然後端詳着他的臉,突然發現他下巴的左邊有一個弧度不是很明顯的隆起,我伸出手去碰了碰,單膝跪在床沿上,湊近去看。那塊隆起中央有些偏紅,周圍又比膚色白,很可能是用白色的東西掩蓋了一下,卻沒完全蓋住。
我着急地問道:“你摔倒過嗎?這一塊都腫了。”而且還用東西蓋住,明顯是不想讓我知道。
他沒有解釋,把我的手拉了下去,而且突然轉變了話題:“周延,我不想要任何中間地帶的感情。我要一個答案,你會和我在一起嗎?在我們在一起很困難的情況下,你會做哪怕一丁點兒的努力嗎?”
我的心沉了下來,說:“我喜歡你。”
五年前我就喜歡他,但我什麽也沒做,只是放手。我以為他會飄散到我無法觸碰的高空,沒想到卻在深淵裏和他再度相遇。和當年相比,我一點兒長進都沒有,有什麽能力可以去承擔這些責任呢?
“我會拼盡全力。”我自我肯定似地點了點頭,“等我工作穩定了,我馬上來接你走。我也不想你生活在一個被監控的環境裏。”
寒存攥住我垂下的手掌,把額頭抵在我的腰上,輕聲說道:“那我等你。”
他睡下之後,我把他的手收進被子裏,起身走出房門。門外走廊的第一個座椅上,坐着寒存的媽媽。她的後腦勺靠在白色牆壁上,睫毛掩着她半閉的眼睛,看起來有些憔悴。
我回頭看了一眼寒存的病床,然後站在座椅旁邊,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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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着了嗎?”她突然問我。
“他才剛剛睡下去。”
她站起來,拉住了我的手腕,我順從地跟着她走,走到了走廊的盡頭。
停下之後,她顯得有些踟蹰,猶豫了一陣之後才開口說話,聲音有些顫抖:“我求求你……”
“阿姨,我……”我急切地想跟她說些什麽。
“我求求你勸他不要出院,或者讓他跟着你走。他的情況越來越糟,醫生說他都快分不清想象和現實了,他老說房間擠滿了人,他狂躁的時候不肯服藥,歇斯底裏又絕望,前天還從窗戶跳了下去。要不是因為是二樓……”她的聲音開始帶着哽咽,“要不是因為是二樓,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他只肯在你的面前表現得正常,只有你說你會來他才肯吃藥,才不會用東西打自己。我每次給他換衣服,都感覺他都不像個人了……”
我心下一沉,轉身往寒存的房間那邊跑,他平靜地躺在床上,看起來毫無異樣。我顫抖着解開了一顆紐扣,看見了淤血的一小片皮膚,解第二顆的時候,他按住了我的手,神色清明地看着我。
他說:“前天下雨我沒關窗子,地太滑,所以我一不小心就摔了下去。真的。”
“是嗎?”我點點頭,拿開他的手繼續解,“那看來醫院實在是太危險了,我們回家吧。那個設計師給我安排了一個暫時的住處,是一個堆舊衣服的儲藏間,裏面只有一張鋼絲床,可能要暫時委屈你一下了。”
“好。”寒存放松下來,顯得很高興,“那我們什麽時候走?”
“今天。”我看過他的身體狀況之後又幫他把扣子扣上,“我們馬上走,等我一會兒。”
我又出了房間,對站在門外的寒母說:“幫他辦出院手續吧,開一個月的藥,我直接帶他走。我會按時帶他來複診的。”
“你們現在要去哪兒?我能一起去嗎?我想以後來看他。”
我點頭答應。
出租車上,我抓住寒存的肩,讓他靠着我。車窗外的街道門市像石崖上的窟窿,又繁密又粗淺,帶着某種隐喻象征,讓人難受。
我住的地方條件是真的非常糟糕。房間本來就狹窄不通風,沒有窗戶。角落還壘放着裝着女性服裝的紙箱,讓人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寒母看過之後委婉地表示可以在附近為我們租一個條件稍微好點兒,起碼通水電氣的房間。我既不想讓寒存跟着我住這麽差的地方,又自尊心作祟,一時間竟然覺得有些難堪。
我思索之後說:“先讓他暫時住一晚上吧,我明天就去找住處,我還有一些存款,沒問題的。找到了我就給你打電話。”
我大學畢業不過幾個月,在蛋糕店打工攢下的錢最多只能付一個月的房租。我的思想其實和我父母一樣都有些保守,總覺得留一些錢心裏會穩當些。做出這個決定,就相當于斷掉了我實習失敗的後路。我必須保住現在的這份工作。說實話我沒有信心,也覺得那個設計師招我來不過是想找個廉價的勞動力,頂一段時間的缺。
但我必須賭一把。
寒母走後,我倒了一杯水,進了房間。寒存坐在床邊,兩手交握在一起,眼睛有些放空。我走過去把藥和水遞過去,他接過去,沒有猶豫地吃掉。然後把鞋子脫下上了床,慢慢地解開自己的衣服:“今天你是在同情這個嗎?”
“是啊,你看你,太不小心了,在窗戶面前滑倒可不是好玩兒的。”
“但你假裝相信我的謊話的反應很好玩兒。”寒存笑着躺了下去,“用不着維護我那點兒可憐的自尊,我嘴犟我的,你別太慣着我了,這會折損我的判斷力。”
我也躺下去,無奈地問道:“你知道這段時間自己都在幹什麽嗎?”
“說實話,很多時候都不是特別清楚。”他背對着我,把背往我這邊靠了靠,“有時候卻又太清楚了。”
不管怎樣,你的目的還是達到了。我翻了個身,把他環繞着,我很想嘆一口氣,但是又憋了下去。
我的工作職責是配面輔料,有時候也要謄抄整理設計師的草稿,添加細節。配面輔料老是要在外面跑,我帶着寒存,他跟着一天下來,裏衣都會被浸濕,天氣越來越冷,這樣容易感冒。我會更多地争取謄設計草稿的機會,這樣可以在室內工作。
我太多年沒畫過畫了,工作完成起來有些艱難。有時候工作到深夜,寒存就會來幫我。他本來就很有天賦,再加上這些年也一直在練習,修改出來的細節和些微設計總是會讓衣服美得讓人眼前一亮。
“你畫的模特怎麽長得這麽像我?”我拿着稿紙問他,“設計師沒畫臉啊,你這樣我…我都不好意思交上去。”
“怎麽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完全按照你畫的啊。”
“問題不是這個,問題是女裝你怎麽也參照我的臉來畫呢?”
寒存湊近看了看,靠在我旁邊笑:“因為你穿這個很好看啊。”
要不是因為這個畫稿明天就要交,我可能真的會選擇糊到他臉上。我又坐下來,在燈光下仔細看他的細節設計,得出的結論就是:我和他的差距并不是一星半點。我把稿紙攤在桌上,捂着臉苦笑一聲。嫉妒又在試圖捆綁我的人生。
我把手往後伸,他把手掌放在上面,俯下身吻了吻我的嘴唇附近。我的心情平靜下來,由衷地誇他:“這張設計圖像一張藝術品。”
“我覺得你上司可能不會很喜歡這個,但風險和收獲有時候是成正比的。”他解着我襯衣的扣子,“你想早點睡還是晚點睡?”
我看了看手表,已經一點多了。我把臺燈關掉,在黑暗裏站起身:“看來只能晚點睡了。”
第二天,設計師見到畫稿的表情有些不可捉摸,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嘶啞:“我是不是明确告訴過你要在哪裏添加細節,添加什麽樣的花紋?”他用鉛筆在畫上打圈,“主要是衣袖和裙擺部分,添加一些圖案呼應的刺繡邊。但你卻擅自改動了衣領和袖口的設計,還有裙子上我設計的那只鳥你也改動了形象。誰給你的這個權力?你是設計師還是我是設計師?你看不起我的設計?”
“很抱歉,我這就拿回去重畫。”我上前準備收回稿紙。
“周延,說實話你交給我的這些完稿有幾張對細節設計的修改真的很令人贊嘆。比你最開始給我的印象好很多。但是你要明白你的職責,我并不是想打壓你,按你現在這樣的能力,不出一年公司一定會高薪聘請你做設計師。你現在最重要的是在做助理的階段磨砺自己的能力。如果你覺得在我手下屈才了,可以自己獨立設計一些東西。但我的設計,是我自己的東西。你不能……連商量都沒有就擅自去改動它。也許你覺得我剛愎自用,無所謂了。我只想你做事能更踏實,更穩重點。”設計師并沒有把稿紙還給我,“但是你這幾張……确實是改得漂亮。我在提交完稿的時候會考慮你的設計的。而且最近公司在招設計師,我想這對你是個好機會。”
他手裏攥着的那幾張全部都是寒存畫的。我垂着頭站着,懇切地說:“我想跟您推薦一個人,你手裏的設計圖都是他謄抄的。”
四個月之後,寒存成了我的上司。
我被公司派遣到蘇州去找布料,寒存不想讓我去,攔腰把我掀到了沙發上,我手上的行李箱也倒了下去。
我皺着眉頭對寒存說:“你最近去健身房的成果幹嘛都要展示在我身上啊。”
“誰讓你不聽我的話,我說我會跟公司商量讓其他人去的。”
我一拍沙發站了起來:“這是我的工作我的職責,我一大老爺們兒,你就不能給我留點面子啊?”
寒存看我這麽生氣,軟化态度走到我身邊,輕輕啄了一下我的鼻尖:“對不起我太着急了,那我把我的年假提前用了,跟你一起去行不行?你先去趕車,我去公司一趟,馬上就來。”
我無奈地點頭,又對于他這種二十四小時對我的膠着狀态感到并不排斥的悸動。出門的時候,我順手帶上了寒存的藥。
進電梯的時候,裏面只有一個人,我跟他分開占據兩個角落。
電梯緩緩下墜,他轉過身,面對着我說:“他總是試圖掌控你,掌控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