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九年之後。
在銀州的巷子裏,一間已經老舊的宅子內中走出一個瘦弱少女。少女喘着一身幹活用的粗布衣,搬出屋內接漏水的盆子,把水倒進養魚的水缸。
廚房裏飄來煮藥的氣味,仆人吳媽正在忙着燒早飯。
少女從院子牆角吃力的搬出一個竹梯,一點點推到屋子下,顫着身體爬上屋檐,手腳攀到屋頂,少女頂着害怕去翻找漏雨的瓦片。
她拿磚頭蓋住了漏縫,身上已經沾着屋頂積年累月的灰塵。她伸手去扶竹梯下去時,城中心忽然一聲炮響,少女受驚吓手一搖,梯子嘭得被推倒下地,用得時間太久,竹梯也砰然摔成兩節。
屋子裏咳嗽聲音加重,傳出一個虛弱的婦人聲音:“金秋?”
少女忙道:“娘親,我沒事!”
吳媽從廚房裏跑出來,仰頭望到屋頂上的金秋,叫嚷道:“乖乖,小姐,你再怎麽下來?”
金秋絞着灰撲撲的手,無措道:“我不知道...”
吳媽擦手上的菜油,“小姐別慌,我去找人借梯子。”
金秋道:“沒事,吳媽,先把娘親的藥喂了,我可以等的。”
屋頂上風冷,金秋打着哆嗦,肚子也餓得叫起來。
看到吳媽進屋,金秋擡眼望着城中心的寒家,剛才的炮聲從那裏傳來,想是慶祝寒钰哥哥将加冠成年。
這時她在屋頂朝下看到門外來了寒家的白衣人,一個淩厲俊美的白衣公子領首在前面,寒氏仆人正在敲門。
吳媽去開門,歡喜叫起來,“寒公子有事來啦?正好!”
金秋心道不好,吳媽果真指着困在屋頂的她,跟寒钰比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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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仰起頭來看她,如玉的面容上眉頭皺起,金秋低下頭,握緊了雙手。
“知道了。”寒钰淡淡道。
一陣風起,白影如翩翩飛鳥躍上屋頂,俯視灰頭土臉的金秋。
金秋說:“寒哥哥真厲害。”
寒钰面無表情:“抱着我,我帶你下去。”
他攬住金秋的腰,頃刻把臉紅的金秋帶下地。
白衣仆人正給吳媽遞壓金的精致帖子,說道:“吳大娘,明天是公子加冠的重要日子。秋夫人身體不便,沒有辦法,請金秋小姐來我們寒家做客。”
金秋看着寒钰的俊臉,心裏亂跳,臉上更紅。
寒钰掃一眼斷掉的破竹梯,審視髒兮兮的金秋,質問她:“你幹什麽跑到屋頂上?”
金秋小聲說:“娘親屋裏有點漏水。”
“補房子這類小事要你來?雇人來做便是!”寒钰冷聲,“況且要下人做什麽用?”
吳媽說:“哎呀,我在做飯,小姐是好心幫我分擔。”
寒钰揚眉,不耐煩道:“你家中又沒錢了,去我家要不就是?況且寒家難道給不了你幾個下人?”
金秋低頭,臉色發青,沒有說話。
寒家的仆人吃穿生活得好,到了她家裏嫌棄衣食和工錢,後來都是金秋和母親順着他們的意思還了身契,把人解退了。
寒钰素有潔癖,看到光鮮的白錦衣沾了金秋身上的灰土,反感道:“真髒。”
金秋退開身體,慌張結巴道:“寒哥哥,對,對不起!”
寒钰看眼前這個瘦巴巴的醜泥人,嫌棄道:“明天是我加冠成人的日子,你好好準備,不要總是給我丢臉。”
金秋諾諾緊張:“好,好,寒哥哥。”
寒钰不再多看她一眼,擡腳便走,仆從中有人乖覺的送上銀錢。
送走寒氏,吳媽拿着錢袋開心笑起,“姑爺真是場及時雨!又解了我們家的難,後面的藥錢和吃用有着落了。小姐收起來。”
金秋收了錢,呆呆的把錢拿在手上,心裏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當年三位結義兄弟護送大将軍歸國,回來了兩位,父親傷重不治死去,皇上雖有封賞給她家金銀財物,但是娘親自父親死後便總是生病,多年來治病買藥漸漸的把當年的封賞都花光了,而且家中沒有男人,娘親纏綿病榻,平時靠吳媽和她挑燈到夜裏做些針線活去賣,才進來一些錢。
吳媽絮絮叨叨的對她說:“寒公子要加冠,小姐也到及笄之年,兩人要成婚了,咱們這房子要翻修新了,姑爺的妻家要是寒酸了,也丢了寒氏的面子,要人笑話。小姐,你再問寒家要些錢。”
金秋低聲說:“好。”
她忍着餓洗幹淨身上,穿上好些的衣服叫娘親放心,端着粥餅進屋裏,屋子裏是經年的苦藥味,一個花白頭發的憔悴婦人倚在床上,床前放着空藥碗。
金秋說:“娘,藥喝了吃些粥。”
婦人搖頭,“金秋,娘親嘴裏苦得很,沒有蜜餞了麽?”
金秋說:“家裏沒有了,我馬上去買。”
婦人咳嗽一聲,笑:“你快嫁人了,叫吳媽去買吧。娘喝些粥。”
金秋喂了一口粥,勺子到了嘴邊,秋氏還是面露惡心,推開金秋的手,把喝的藥全吐在地上。
金秋驚道,“娘!”
秋氏被扶回床上,蒼白的笑道:“藥喝得太苦了,娘沒胃口吃東西,去買些蜜餞回來。”
金秋擦着眼淚。
秋氏虛弱道:“好女兒,寒家的帖子給娘親看看。”
金秋默默拖着地上的藥汁,止不住的流眼淚。
秋氏翻着帖子,笑着說:“戰哥,等到我們女兒要嫁人,往後有着落了。”
金秋忍着抽泣。
秋氏捂嘴咳嗽,歉然嘆息一聲,“女兒,莫學娘親這麽傻呀,你爹爹一走,娘親的天就塌下來了。”
金秋說:“娘親跟爹爹最是恩愛。”
秋氏是書香門第的女子,當年跟了金戰。她嘆道:“世間好物不長久,彩雲易散琉璃脆。便是爹娘我們太好了吧,老天看不過去。”
金秋看着母親花白的頭發,心酸道,“娘親,我上次去寒家時,寒哥哥的娘和母親一般年紀,便沒有一根白頭發。”
秋氏伸手摸金秋正當青春的烏黑秀發,苦笑道:“娘親家那邊人就是這樣的,有事憂心放不下、又受了苦,便會白了頭發,老也老得快。”
金秋柔聲:“娘不老。”
秋氏輕撫金秋的頭,“願我女兒過的好,一世順遂無憂,兒孫滿堂後才開始生白頭發。”
金秋羞澀的笑。
秋氏說:“女兒,明天是寒钰加冠的大日子,你要好好打扮。”
金秋點頭,“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去。”
“嗯...是寒家送的那幾件嗎?”
金秋難過道,“家裏最好的衣服都是寒家給的。”
秋氏嘆,“去寒家總穿他們送的衣服,真是叫人笑話。”
金秋咬住嘴唇。
秋氏顫巍巍要起身,金秋忙扶起娘親,秋氏吃力的打開寶貴的櫃子,軟絲布包着金戰斷掉的烏刀。
秋氏撫摸斷掉的刀片,慈愛道:“女兒,這是烏金做的,你爹爹說這是好兵器,咱們沒有什麽好東西,你拿去融了,煅一把好劍出來送給寒钰。寒钰是習武的江湖人,一定喜歡的。”
金秋淚汪汪:“娘。”
秋氏說:“你爹爹以前和屠鐵匠是朋友,屠鐵匠手藝極好,你叫他鑄劍,屠鐵匠念在交情,不會要我們錢。”
金秋和吳媽出去找屠鐵匠,路上經過藥鋪,金秋擔心母親,去尋大夫問病情。
大夫道:“你娘藥也喝不進了?這...”
他嘆氣搖搖頭。金秋明白了,和吳媽抱在一起哭。
兩人哭着走到貧人的居處,那裏氣味難聞,人人身上沾着灰土、打着補丁,來來往往十分雜亂。
她們到一間鐵匠鋪前,鋪子裏面一片黑暗,門口倒着幾個空酒壇。
一個粗糙的男聲道:“吵死了!一個剛會殺人的小崽子成年,做出這大陣仗!吵得老子覺都睡不好!”
鄰人說:“屠鐵匠,你要是早起就能多掙些錢啦。”
男聲不屑道:“老子要掙錢,只要鑄幾把劍拿進寒家便有人趕着大把大把送財寶美人給我,老子不願意。”
鄰人笑。
金秋在鋪子外面叫一聲:“屠叔叔。”
鐵匠鋪裏停了停,一個滿身油汗的壯碩大漢走出來,聊天的鄰人出來瞧熱鬧。
屠鐵匠抽抽鼻子,目光落到吳媽懷裏布蓋着的食盆上,眉開眼笑道:“小金秋,給屠叔叔帶什麽好吃的?”
吳媽道:“下蛋雞宰了,上好的熟牛肉,喂你這吹大牛的大爺。”
金秋說:“屠叔叔沒吹牛。這位叔叔也吃吧。”
鄰人歡喜沾光,屠鐵匠提了酒就切肉大口吃。
金秋拿出黑刀的布包出來,低聲說了來意。屠鐵匠打開布包看到金戰護送大将軍途中斷掉的烏刀刀片,沉默了片刻,眼睛微紅。
“老戰的烏刀鑄劍,便宜了寒家那小子。”屠鐵匠收了烏刀刀片,“唉,金戰留你這獨女兒,可得過好。我看寒钰那小子光面皮長得人模狗樣,不過仗着武功練得快,便把鼻子長到眼睛上去了,不是個好東西。”
金秋細聲說:“寒哥哥在外面行俠仗義,人人誇他,做下好多好事。”
屠鐵匠嗤之以鼻,“這算什麽?江湖每一代都有幾個天才人物出來,少他一個麽?寒家怕是享着功名忘了自己什麽形狀,不怕什麽時候翻船。”
吳媽罵:“胡說八道咒我們姑爺!你這鐵匠住在老鼠鑽進鑽出的幾道爛牆裏,倒是沒船可翻。”
每次看望屠鐵匠,鐵匠老是跟吳媽鬥嘴,金秋心裏悲憂着母親,忍不住掉着淚水。
屠鐵匠問怎麽回事,吳媽說秋氏怕是要不好了。屠鐵匠悶了一會,放下吃食便起身道,“我去鑄劍了,劍鑄好便送到你們手裏。你們家裏有病人,快回去陪着,不要在我這兒費功夫。”
當晚金秋伺候母親睡覺後,熬夜做着手工,忍着難過的心事,不敢老哭第二天腫了眼睛。
天不亮金秋就起來梳頭洗臉,小心翻出寒家給的漂亮衣裙。
吳媽幫忙妝扮,說道:“小姐氣色不好,便別選鮮顏色了,會被鮮顏色比下去。選些冷冷素淡的,也配寒氏的白色。”
金秋配了一個丁香紫的撒花洋绉裙,吳媽給她系上香袋,手上戴上幾個戒指。
金秋雖然五官清秀,但是相貌平平,算不得好看,而且小時候生過天花,臉上留了些麻子。
吳媽一邊上着粉掩蓋麻子,一邊絮絮叨叨。秋氏從床上掙起來,扶着牆,笑眯眯的看女兒漂漂亮亮去未來郎君的重要日子,咳嗽道:“娘真想送你去寒府,可是...”
吳媽轉開話道:“夫人啊,金秋這個夫君沒得說,寒公子生得那麽好模樣,練劍練武又比人強出百倍,不說外面的花花草草,滿銀州的姑娘沒有不戀着未來姑爺的。哎呀,小姐別動眉毛,這一筆畫歪了。”
吳媽雇了好車送金秋出去。寒府外車水馬龍。官員貴族、江湖名流雲集,金秋一下車便淹沒在衆人中,毫不起眼。